酒龟

王泽家的棚户区里来了怪人。他姓周,剃着光头,穿着白衣白裤,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看起来五十多,但他自称八十岁。他在巷子最深处租了一间平房,外边挂了一幅小木牌,上书“有求必应”。周围邻居有丢东西的、孩子中邪的都去找他,唯一的酬劳就是一顿便饭。

每天早上王泽要去送奶,送完奶要回学校上课。但不管醒得多早周老头都在他自家门口站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泽离开巷子。“周大爷!”王泽伸手给他打招呼,但他理都不理,王泽也已经习惯了。毕竟他为了躲避发酒疯的父亲和父亲的债主4点就得起床,遇见什么样的怪事都不会奇怪。

到了六点他还要当一回送酒工,王泽提着三桶百分之八十的医用酒精蹦着上楼,他像啄木鸟一样敲打那扇红色的防盗门,见到这扇门他好像看见了希望之门一样:“杜先生,你的酒送来了。”拉开门的叫杜淳,像一个长着青皮胡子的瘦竹竿,颧骨像珠峰一样耸立在他的脸上,身上那浓烈的酒精味让人联想到化学危险品仓库,但他的脸还是蜡黄的没有血色。

“你他妈的是傻逼吗!我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敲门直接把东西放外头就行了!”“我怕您喝三桶酒对身体不好,这又给您带了瓶奶,您最好继续把奶订下去。”王泽还是满脸堆笑。“管你屁事,你替我还钱啊。”杜先生说着就要把门关起来,王泽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身子卡住门:“到今天快2个星期了,你答应过今天告诉我你千杯不醉的秘方。”“再等两周!”杜淳用一只手把王泽直接推到了地上,摔上门。王泽咣的一声踹了门一脚。“混账酒鬼,”他骂道“白给你喝了两周的酒。”王泽去学校的路上想,如果他真能获得喝酒喝不醉的方法,父亲说不定就不再酗酒,走出家门找份正经工作,至少不再打自己和母亲了。想到这里,王泽脸上又浮出了笑容。

“你不感觉你高兴得太早了吗?”王泽后头一看,一个光亮的大秃瓢正在路旁反射着清晨的阳光,是周大爷。王泽汗毛突然树起来,好像见到了吃人的老虎:“这话怎么讲?”周大爷没搭理他,走过来给了他一摞符箓。“给你这些避酒符,烧成灰放到水里,水就会变成酒的味道。”说完,不停王泽,周大爷头也不回就走了。

“酒的味道。”王泽心领神会。他数了数符箓,一共有十五张,化成灰应该能用很久,但也抵不住太长时间。他先拿自己的水壶做了个实验,水尝起来直冲脑子,简直像酒精一样。不过他爸爸平日喝的酒也差不多是这个品质,应该也分辨不出来。杜淳更不用说了,他平日喝的就是酒精。

晚上他在废品站买了几个空酒瓶和塑料桶,冲洗干净,计算好,瓶子是今晚给父亲买的酒,塑料桶是明天送给杜淳的。

第二天王泽敲开那扇红色的门,杜淳脸藏在门后,一把酒夺了过来。王泽在门前伫立了一会,转身下楼。忽然他脚步一艮,回头一看,杜淳正用自己的细手勾住他的衣领。“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杜淳质问道。“是...是酒啊,”王泽的声音有些发抖“难不成还是别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杜淳的一双大手捧住王泽十二岁稚嫩的小脸,眼泪从无神的大眼睛流了出来,顺着颧骨滴落在地上。“救星,你是我的救星,”杜淳捂着脸蹲在地上“我已经三年没尝到过酒的味道了。”他开始给王泽说起自己的事。

他第一次喝酒是在五岁的早上,他打开父亲的酒柜,举起比他还高的酒瓶,把足以杀死十个同龄小孩的酒灌到肚子里,然后打了个宛如钟声的响嗝,“咣~”。他妈妈被吵醒,看着抱着酒瓶的小杜淳,她知道,自己要守寡了,自己的儿子也会像祖辈一样继承自己父亲千杯不醉的能力,重振酿酒厂。他多年来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但在二十七岁的时候突然尝不出酒的味道,脑子开始变得笨拙,整个人像被剥走了灵魂。酿酒厂也破产了,母亲也死了,女朋友也走了,一切都和酒味觉一起消失了。他整天往肚子里灌高度酒精,虽然灌不醉自己,却希望能把自己的味觉刺激出来。

王泽看他这副摸样,挠了挠头,把本想留给自己喝的奶塞到杜淳手里。“我每天都会给你送来这种酒,”王泽说“我也不要你的秘方了。”杜淳接过奶来也只是哭,王泽已经走得很远了,他还是在家门口蹲着。

从那天起杜淳每天六点就守在家门口,等着王泽,然后三桶酒一喝一天就过去了,能尝出酒味的杜淳的生活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有趣。入冬以后,债主就催的紧了,他不敢坐在家门口。于是他要来王泽家的地址,亲自去他家拿酒。

冬天早上的马路空旷得像操场,四周只能听到清洁工唰啦唰啦扫马路的声音。到了棚户区,还在冒黑烟的蜂窝煤炉旁不见了拿火钩的老太太,原来她们都从家里躲着那三个拿斧头的彪形大汉。

从大汉里钻出一个瘦子,指着窗户在那喊:“姓王的你听着,你要再不开门我们就要用斧头劈了。”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开始用拳头砸,用脚踹。杜淳刚走到离王泽家还有几个马路的地方,就听见远方有有人在劈木头。等他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能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哀嚎,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和小孩的哭声。

杜淳感觉脊背一阵发凉,他转过头去就跑,脚趾却被石头绊了一下。“那不是杜淳吗?”那个瘦子听见了动静,“给我抓住他。”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大汉直接窜了出去,炉子里火被他带过去的风给吹旺了。杜淳还没跑两步头发就被大汉抓住,拽着他去了瘦子跟前。

杜淳头发被大汉提着,他只能斜侧着身子对瘦子作揖:“张哥,这钱我今年年底我就能还上,宽...限宽限几天吧。”然而张哥只是挥了挥手,黑衣大汉“唰”地把他摁在地上,杜淳赶紧抱住身子,感觉有无数的巨锤往自己手脚上猛砸。他从手臂之间看见王泽趴在他父亲身上痛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也伏在地上不动弹。一个秃老头就站在那里不说话,那么薄的白衣,像雪一样。

几个人收起拳脚,杜淳的眼睛被血迷的睁不开,他感觉有只手抓住他的头发,有张嘴靠近他朝他耳朵哈热气,好像对他说着什么。突然间,杜淳感觉胃里开始往食道上涌水,嘴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出黄色的早餐,溅了张哥一身。他控制不住头转动的方向,只能让脑袋周围肆意乱晃,不断喷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水,巷子里每户门前、窗下,每个低洼的地方都有他吐出来的水,那景象简直如下了一场阵雨。

“快走。”张哥赶紧招呼他几个打手快跑,扔下杜淳躺在水坑里昏死过去。然而他虽然闭着眼,脑子却清醒得很。他在梦里低下头看着他的肝,里边有一只黑色、饼干大小的乌龟在向他抱怨,这几天喝了许多假酒,以至于今天全吐了出来。

杜淳不理它的埋怨,他在白茫茫的空间里找到一扇红门。他打开一瞧,门外是一片河滩,一个穿着古装的渔民满身酒气,旁边有一只脸盆大小的乌龟,他们好像说着什么。

“你是被家里人赶出来了吗?”乌龟开口说。旁边的渔民看起来喝了不少,脸红得像包公:“是,没错,那个臭婆娘!你也是吗?”乌龟笑了笑:“我就是一只王八,我没老婆。”

原来这龟是泰昌的秀才,酗酒。考举人之前也贪杯,醉着进了考场,在试卷上上大批阉党,侥幸免死,结果被叛永不录用。后来家产败光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会喝酒的王八”没想到一次醉酒后的戏言成了真。“这和我家里流传的故事是一样的。”杜淳心想。

渔夫听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喝酒只图酒比水好喝,但我不想喝醉被老婆骂,要不然钻我肚子里来替我喝酒吧。这样你也能忘掉往日的苦。”只看见一道金光飞过渔夫的头顶钻进了杜淳肚里,吓得他赶紧坐起身,发现王泽和周大爷就坐在床旁边,盯着他看。

“刚才的梦,你还记得吧,”周大爷问“实不相瞒,我此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杜淳摸了摸肚子:“你是谁”

“我姓周,只是略懂点医术的方士,”周大爷翘起二郎腿,指着杜淳的肚子“酒龟已经在你们家族传了很多代了,它对你们家人基因里关于酒精的序段的影响很可能已经病态化了,所以现在你如果想正常的生活,只能把它拿掉,说不定能行。”

王泽和杜淳听这一席话耳朵都惊的竖起来来了,这是“方士”能说出来的吗?

“而王泽我也已经观察好些天了,如果把酒龟拿到他父亲身上会对他的家境有很大的帮助。避酒符我也给你试验过了,如果坚持喝下去,让酒龟知道在你身上无利可图,说不定就待不下去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催命般的敲门声。还是张哥他们一伙,这次来了十个人把小屋都填满了。他拿着斧头指着王泽和杜淳说:“现在离大年三十还有半个月,在这之前再交不上,我只能把你们拉到煤窑里还账了。”“等一下,”杜淳问,“宝物可以抵账吗?”

杜淳让王泽站起来找来一桶酒,把它倒在一个碗里,里边冒着青色的火焰;“看了吧,这是真酒。”然后杜淳抬起酒桶往自己嘴里灌。喝完他抹抹嘴,问张哥一行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能喝吗?”张哥摇头。于是杜淳把周大爷的话又复述一遍,听得他们的嘴张得像锅盖一样。

看着他们不信,杜淳又举起一桶酒精,周大爷赶紧拦住了他。张哥说:“好,如果半个月内能交给我的话你的债免了。”杜淳这才把桶给放下。“这人肯定是急疯了吧”他们嘀咕着离开了。然而周大爷愣住了,他想虽然没办法帮王泽了,但起码让杜淳脱离苦海。于是他给王泽一些钱教他画避酒符,把杜淳关在自己屋里,自己去外边云游一周,让王泽每天给他送来食物和避酒符,

王泽关上这扇红色的大门,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完了,这下完了”他在路上一直嘀咕着。他回到家躺在床上,不久在梦里,他顺着浓烈的酒臭,发现一只黑色的乌龟伏在自己脚下。

“你就是酒龟吗?”王泽蹲下来,细细数着它龟甲上的方格。“是的,”酒龟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王泽摇头。“我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会钻进你爸的肚子里,还能有办法帮你抵债。”

王泽的心里咯噔一跳,眼睛发直,他知道这个小东西要自己做什么。然而酒龟没有给他把耳朵闭上的机会,把如何改符箓的画法一字一句的说给王泽听。听完他起了床,从包里翻出了符箓,黑暗中他听见父亲微弱的呻吟声,他又拿出了周大爷给的朱砂笔。一张、两张、三张,王泽在心里默默数着,仿佛数佛珠一样,能消除自己的罪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杜淳每天都在吐水,但越来越少了。他整个人像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能活动的地方只有眼睛和嘴巴。王泽不敢正眼看他,只把放了符箓的水和食物放到他手边能够到的地方。

到了周六,杜淳双眼紧闭,浑身发青,只有肚皮上的一起一伏证明他还活着。“这简直像杀人一样”王泽心想。他把碗了收起来。“王泽,”杜淳的声音像嘴蒙着靠枕发出的一样。“你过来。”

杜淳把被子掀开,让王泽伸手去摸他的肚皮,已经像龟甲一样硬了。“我看来活不了多久了。”他说,“那时候没想到你真对不起,将来酒龟出来了你就拿它抵债吧。”说完他就闭着眼睛睡着了,而王泽在屋外顶着冰凉的水泥地跪了一晚上,等来周大爷告诉了他实情。但为时已晚,杜淳肚皮上肝的位置已经变成绿色,他恐怕要变成第二个酒龟了。“这只能靠你自己了”周大爷拍了拍杜淳的肩膀,往他身上塞了一把刀子“你知道你想要什么。”说完他就继续云游去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人们还没来得及准备鞭炮,张哥一行三人开着卡车就来了,卡车上装着和杜淳几十个眼神空虚无助的灵魂。打手们把杜淳抬了出来,发现他病怏怏的躺在地上已经没什么用了。王泽一家人也在家门口站着,他父亲手臂还吊着,脑袋上绑着纱布。他跟着张哥一瘸一拐的走了,不顾打手的推搡回头看着王泽母子二人,也没说什么。

“你不能带我爸走!”王泽挣开母亲的双手,死死地抱住张哥的腿。一旁的打手毫不费力的解开他抱死小腿的双臂,把他扔到了一堆烧完的蜂窝煤里。一时间,巷子弥漫着黑色的煤灰。

“住手!”迷雾渐渐散去,只见杜淳伸出如苇杆的小臂,半倚着墙大声呵斥道“你们不是要钱吗?我这就给你”他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用刀在肚皮一侧没被硬化的皮肤上捅了个口子,他痛的嘴往左扭成了一团,老远就能听见他上牙和下牙摩擦的声音。“咿呀——”等口子打的能用手伸进去的时候,他开始在里边翻找,好像上公交车的时候突然想起兜里还有一块硬币。

“找到了”,他用左手按住口子不让内脏流出来,右手向上举起一只瓶盖大小的绿乌龟,它的四肢还在胡乱挥舞着,被扔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酒瓶里。“你要的东西”杜淳把酒瓶递给张哥,“别再烦王家人了。”说完,他还向煤灰里的王泽眨了下眼睛。

王泽一家被撂在一旁,杜淳两手搭在两个打手的臂膀上,两条细腿却承不住他的重量,只能被拖着走,他的双脚在煤灰上被拖曳出两道平行痕迹。“等等,我的东西掉了。”杜淳的身体突然往下一坠,粉红色的内脏顺着他开的口子掉在地上被煤灰染成黑色。现在的杜淳只剩下了皮和骨头,像风筝一样被扔到了地上。

等张哥走了,王泽从煤灰里爬起来,把几乎粉状的骨头从口子里掏出来,像折高级西装一样把杜淳干巴巴的皮叠好,在一堆被酒精脱了水的内脏里找到了唯一一个完整的东西——酒鬼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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