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宝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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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这个村里,所有人都说她很幸福。

但她说,她错了。

1  听说

为了“美好乡村”建设,村里打算盖一批统一居民点,把分散在山里的各组居民都动员到村委会周围居住。

当然,政策也比较活便,村民们可以选择去新建小区里居住,也可以自己在集镇上买房或者其他自己认为比较便利的地方,前提是合情合理合乎政策。

安土重迁,虽然大山头上生活不是那么便利,但是那毕竟是人们住了几辈子的家,一大部分村民一开始还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宝瓶家比较迅速,第一批就在集镇上买了房。

有人说是她女儿争气,考上了好大学,又在大城市上班,挣了钱还有孝心,在镇上住着多舒服啊。有人说宝瓶家也不是那么有钱,孤儿寡母的,除了国家补贴的钱,剩下的都是她死去父亲的那边的亲戚过硬,帮了很大忙。

又有人说,你们有所不知,她那女儿小曲啊,是个养女。人家那边的亲生母亲见她的孩子混好了,又想小曲回去认祖归宗了,啧啧啧……为了讨好这个被送出去的女儿,才出钱帮着小曲买房赡养她的养母的。

别瞎说,人家的亲生父母当时超生,那是没办法,才把自己的孩子送走,不就是想要一个男孩吗?那个年代,哪家不想要个儿子呢?

如今,人家的生活缓过来了,想多弥补一下,也无可厚非嘛!咱还听说,小曲的亲生父母家和她养父母家一直保持着联系,就连小曲上大学的钱,那家人也凑了不少呢!

自珍和小曲是发小,关于村民们的传言,她有些知道,有些也不太清楚。她们长大之后各有各的理想,各奔东西,命运轨迹截然不同,但因自小如姐妹一样,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2  你快回来吧

不知是何原因,宝瓶家的新房子买的真不是个地方。

集镇老街后面的山坡下面有一块大洼地,大洼地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两间两层小楼房。一间房主人留着自家住,另一间便被小曲买下了。后来,因为城镇规划,在山坡的另一边也就是小曲家正对面,修了新的环镇大道。

新的大道与旧的街道连接起来,把小曲家那块地方围得死死的,要出门去得绕很大一截路。但也有便利的地方,精明的房主人在靠近老街的那道山坡上修了阶梯,不运什么东西的话去到街上倒也方便。

小曲靠自己和爱人的努力还有婆婆的加持,已经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安了家。她从不嫌弃自己的养母,因她常听宝瓶说一个人住在那个大洼地里太冷清了,害怕,就把宝瓶接到了自己身边,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回到老家来住几天。

宝瓶的性格古怪了些,尤其是丈夫死了之后,因此她和自己的“亲”女儿也时常发生龃龉。但小曲理解自己的母亲,开始也没有和老人家多加计较。

小曲很能干,工作出色,安家不久又接连怀孕,生了个女儿。按理说,这下宝瓶有事情干了,带外孙不是人间一大乐事吗?然而她却懒懒地不想带,她也带不好,在小曲的父亲去世之后,她便成了个脓包,啥事也干不好了!

唉,摊上这样的娘,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小曲就托人在老家找了个保姆。关键是宝瓶不愿意操心外孙的事就不操心吧,她还经常和人家小保姆吵吵闹闹,说人家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好,拿着工资就应该怎样怎样……

小保姆到底怎样,小曲那么聪明的人自己会看,她知道是自己的娘无理取闹。开始时小曲还很有耐心,郑重其事地和宝瓶谈谈心,劝她不要这样,你要是这样我要如何做人呢?

然而宝瓶却并没有听到心里去,一犯再犯,最后小保姆不干了,说什么也要辞职。小曲的职业又处于上升期,不可能自己辞了工回归家庭。她心一狠,就把宝瓶送回了老家。

在自己的母亲和保姆之间,她选择了保姆。

回到老家的宝瓶也没什么事可干,她就主动去到她原来住的村里的亲戚家,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因她常不回来,人们也会热情地招待她,其中也包括自珍的父母。自珍的父亲原本也和小曲的父亲关系很好。

宝瓶这次回家还发现,村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部分人都已搬迁到统一居民点居住,听说自珍家马上也要搬下来了。宝瓶在与亲戚朋友的闲聊当中,不免也透露出悔意,说当时她要是选择也在这里盖房子就好了。

庄稼人成天价在土里刨食,哪有那么多工夫老陪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闲谈呢?久而久之,亲戚间一提到宝瓶,头都直摆。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若在哪家呆,哪家还必须得好吃好喝地伺候她。就连大清早,她也想喝两口小酒,若是人家下了清汤寡水面,她还会嫌弃人家没有肉,没炒几个菜。

这些自然会传到小曲的耳朵里,小曲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得让亲戚把她送回集镇她自己的房子里去。

于是,宝瓶就天天在街上转悠,一来二去的和门脸里的生意人也慢慢熟悉起来。可是精明的生意人可不会让她蹭吃蹭喝,不得已,她只能自己动手。

年关将近,山区的小镇上下起了大雪,一夜之间便覆盖了整个大地。

第一天,宝瓶没有出来;第二天,宝瓶也没有出来;第三天,这不对劲啊,街道上门脸里的一个经常和宝瓶聊天的小女老板反而有点“想”她了。如果一个人天天在你面前晃悠,有一天她突然不来了,倒会觉得不正常了。

这女老板的门面就在宝瓶经常出入的阶梯旁边,趁着中午没什么生意,她就跑到宝瓶的家里去看了一下。大门紧闭,她跑到侧边房间的窗户喊了几声,里面有微弱的声音应道:“快叫我……丫头……回来!”

这时,女老板的电话突然响起,是有人要买衣服呢。女老板顾不得宝瓶这面的情况,慌忙回家了。下午的生意出奇地好,一茬接着一茬,天快擦黑了,女老板才想起宝瓶的事。

毕竟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不管也行,但万一宝瓶出了什么事,自己的良心上怕又过不去。女老板突然想起宝瓶跟她说过街上的那个蛋糕店是其亲戚开的,只是亲戚现在常年在外带孙子,蛋糕店基本交给徒弟经营。

但女老板有蛋糕店老板的电话,就跟他说了宝瓶好像是生病了,说让她女儿回来照顾她。宝瓶家亲戚马上就通知了小曲,小曲心急如焚,又打了个电话给女老板确认了一下情况。

女老板说你快回来吧,我感觉你妈妈很不对劲,你家原来的房主人到外地打工去了,这大冬天的,万一她出了什么事……

小曲听后头都炸了,公司自己负责的项目已经到了最后的跟进阶段,若贸然请假,恐怕会前功尽弃;家里的女儿又感冒发烧,也离不开妈妈的照顾;老公更是没有任何假期,指望他也不靠谱。

小曲真真是分身乏术。

一有点时间,小曲就不断地给宝瓶打电话,电话要么是忙音,要么接通一会不说话就挂了。小曲熟知她妈妈的这些毛病,知道宝瓶还是在跟她置气呢!料想可能也没什么大事,虽如此想,但实际怎么放得下心呢?

3  你敢相信吗

紧赶慢赶的小曲回到小镇,已经是三天之后。

雪短暂地停了,露出了一点太阳花。

当小曲走到自家门前时,天突然阴了,她喊妈妈,里面照样没人回应,也没人出来开门。小曲急了,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神力,竟用她那瘦瘦的肩膀把门撞开了。

当她打开宝瓶的房门,也就是那个小女老板照窗喊的那一间,她简直惊呆了……

只见地上到处都是一坨坨的卫生纸,而卫生纸没覆盖住的大便有些已经干了,地上和床边有一些散乱放着的零食袋子,躺在床上的宝瓶一动不动。

“妈,妈,妈……”小曲怎么也叫不醒宝瓶,还好现在的她已经成熟,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在短暂的慌张之后,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用手探了探宝瓶的鼻息,就马上打了120,又打了电话给亲戚家的蛋糕店,让快过来人帮忙,他们一起费劲地把宝瓶抬到了能上车的地方。

其实,小曲也不确定她母亲是不是还活着,她只是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那么去操作,自从没了父亲,她就一夜之间长大了……

小曲以为自己的母亲得了什么大病,一通救护之后,医生出来告诉她,她母亲一切的生命体征都很平稳,现在的虚弱是因为饿的。

饿的,饿的?怎么可能呢?小曲的心里有大大的疑问,她的第一反应是医生在胡说,怪不得村里人现在都瞧不上镇里的卫生院了呢,简直都不会看病!

医生看出了小曲脸上神态的不自然,就说等你母亲身体好点之后,你可以再去大医院复查一下,顺便看看精神科,是不是心理出了什么毛病?我接诊这么多年还没有遇见像你妈这样的人。

确定宝瓶没事之后,小曲也累瘫了,倒在母亲床边就睡着了,一夜无话。

宝瓶很快就出院了,也只是输了一些营养液和葡萄糖之类的东西。只是小曲看见宝瓶的神情状态确实不太好,也不敢马上就走,又向公司请了几天假。

她发现母亲似乎又回到父亲刚去世时候的那种状态了,每天恍恍惚惚,有时哭泣有时呵呵地笑有时又呆呆地不说话,也听不见别人叫她。而那时她也不像现在这么难堪,也不至于随地大小便,与自己的屎尿共处一室吧!

小曲在家首先是打扫卫生,天啊,这真的不像是有人在这里住的样子,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很多东西都是上次全家人回来过年时摆的模样,根本没动过,锅里一堆未洗的碗筷,旁边地上还有撒乱的一些菜叶、米粒、汤等。这若是夏天,肯定都臭气熏天了。

还好,经过小曲两天精心的调理,宝瓶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些气色,也能跟小曲聊聊天了。

宝瓶又一次向小曲提出来她要回村里盖房子的问题。她说她年纪大了,在这里一个人呆着实在是太寂寞了,抱怨小曲把房子买在这个大洼地里,自己去了大城市享受生活,却把她扔在这儿。

回到村里多好啊,原来生产队上的人还是住在一块,大家有说有笑,不像这里,一个能谈心的人都没有。还有自珍家也在那里盖房子了,再你要是回来,你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小曲心里真是窝火,房子是你说盖就盖的?不要花钱吗?再说这个房子,这房子,这房子哪里不好了,还装不下你!

提到这个房子,小曲心里也很委屈。那个时候她大学毕业刚工作没多久,自己没有什么积蓄,但是自己工作的地方离老家远,是得把母亲好好安顿一下。

村里人的传言其实也没有错,只是各自听说的都只是一部分。小曲的父亲是过继到自珍的村庄的,所以除了小曲爷爷奶奶那边的亲戚,小曲父亲还有他自己真正的亲兄弟们,大家也都保持着联系。

所以大洼地里的房子是大家共同“关心”的结果,小曲自己出了一部分,她的亲生母亲出了一部分,她父亲那边的亲叔伯兄弟出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国家的补助款。

至于为什么选在了那个在别人看来很不便利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省钱,另一方面可能那房子原来的房主人跟小曲的某个方面的亲戚也有点关系,算是帮忙了。

选在集镇上买房子,也是为了大家能帮忙照顾到小曲家,小曲的那些个亲戚都离集镇很近。小曲回来也方便,不必爬大山头了!

年纪轻轻的小曲常年工作在外,对老家的发展情况也不甚了解,听说有新政策,那些个亲戚们又极力促成,而自己又处在对社会的初步摸爬滚打阶段,觉得这件事情对于她实在是烦透了。

唉,买就买吧,好像这事情也没有什么坏处,小曲就全凭亲戚们作了主,只是回来办理了一下手续,顺便搬了家,就急急地回去上班了。后来过年她自己有机会在大洼地住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好像这房子买得不太好。

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力改变。在同龄人眼里,她已经算是很优秀的了!

当宝瓶的问题让小曲再次被迫陷入到回忆的漩涡里而发呆的时候,宝瓶突然哭了起来,嘴里嚷嚷着“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没来人啊!”小曲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前方的公路上连车都没有经过的。宝瓶这是招了邪了?小曲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张,张大有来了……”宝瓶说完就捂着脸只是个哭。

“谁?张大有是谁?”小曲一时间被这陌生的人名懵住了,从来没听宝瓶说起过啊!

“就是,那个,大岩……”宝瓶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就透露出这么一点消息,小曲一头雾水,不知宝瓶所云。

小曲好不容易才把宝瓶哄睡着,可她心里一直在纠结这个张大有到底是谁?

过了好一会儿,小曲的思绪才从张大有这个名字中抽离,她反复回忆宝瓶的奇怪行为和她与她的对话,忽然想到她在问母亲张大有是谁的时候,宝瓶抬了一下头,说出了大岩两个字,并用手指了一下那里。

大岩,大岩,小曲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曾听大人说过大岩那里枪毙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就叫张大有?小曲马上拨通了老家一位爷爷的电话,问起了这件久远的事儿。

果然,那个被枪毙的罪犯就叫张大有,而且这大约是宝瓶年轻时候的事儿。不过,这个罪犯的事虽然当时闹得很轰动,但是跟宝瓶一点关系都没有,难道她当时也是去看热闹的人之一?

我的天啊,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小曲的头皮都发麻了。她想,等有时间,一定要带宝瓶去看看心理医生,不会是她的神经真出了什么问题吧?

这几天,为了安慰宝瓶,小曲晚上一直陪着宝瓶睡觉。宝瓶睡床头,小曲睡床尾。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宝瓶本来很正常地在跟小曲聊着天,小曲也很欣慰,想着自己的母亲终于想通了,懂得体谅她了。

说着说着,宝瓶突然腿一弹,说:“张,张大有又来了,你看,他就站在那大岩上,对着我笑呢!”

“我们这里哪能看到大岩啊,再说那山头上树那么密,又积了雪,不可能,就是把那些树都砍光,也看不见啊,隔着大弯道呢,不可能!”

“我就看到了!”宝瓶似乎委屈又斩钉截铁地说。

“你就看到了,你‘舅’看到了吧!你诓鬼哦!”小曲气得要骂人了!可是她话音未落,房间的窗户突然开了一半,飘进来几坨雪花,砸在地上,可把她吓得半死!她明明在睡觉前关好了窗户的啊,她确定插上了插销。

“我说这房间有鬼吧,你就是不相信,我不能在这里住了,我呆不下去了,你给我重新在老家盖个房子,我要回老家住!”宝瓶说话一下子顺溜了,还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小曲还在惊悸中,并未察觉到她母亲此刻的微小变化,就口头上应承了下来,答应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这套房子卖了,或者租给别人。

前年过年,当小曲坐在自珍家的火桶房里,和自珍家聊起她妈妈这些事情的时候,自珍感到难以置信!这不就是“懒汉吃饼”的现代版吗?还有,还有那个世界第一懒人,河南的那个小伙子,因为懒而把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23岁。

那个叫杨锁的河南少年是因为从小父母的溺爱,让他一步步地失去了生存能力,而宝瓶怎能和他相比?宝瓶婶子是什么年代的人,她是吃过苦的啊!

自珍看着坐在她旁边瘦瘦小小的小曲,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小曲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啊……

现在小曲家早已经把房子盖成了,正好与自珍家一排,是她爷爷奶奶这边的亲戚帮忙促成的。他们帮她在村里活动了一下,因她家是贫困户,家庭情况又很特殊,他们帮助她又弄到了一笔补助款。

而集镇上大洼地里的房子,小曲也是费了一大番周折,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它卖出去。

4  加入逛鬼行列

自珍在去年5月份的时候,带着一个1岁多的小孩,回老家的统一居民点住过一段时间。她发现,农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早晨四,五点钟,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起来忙活,六,七点钟大家就都吃完早饭,回山头的老家干活去了,基本都是摩托车和三轮车代步。晚上九点以后,整个村庄就安静了,有些老人晚上七点钟就上床睡觉了。

白天小区里根本找不到什么人,但也有几个人例外。

一个失去双腿,坐着轮椅,天天钓鱼;一个双腿还保留,但拄着双拐,走路一叉一叉的,在道路旁整了几块菜地,忙活种菜。

一个不知是何原因一只脚肿溃烂,据传是什么慢性足部骨髓炎,整天无所事事,有时也在围绕小区的小河里钓鱼,家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伺候他吃饭。

还有一个就是宝瓶,她什么也不干,整天地来回晃悠,太阳出来了就戴个草帽,不畏酷热,一样逛。

就这几个人还相互鄙视,他嘲笑他没了双腿,他嘲笑他多了两条腿,走路像王八;她嘲笑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让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给他做饭,烂光棍一条;他们都嘲笑她完全是个逛鬼,啥事也不干!

自珍默默地观察着这几个人,又想到自己现在也是无所事事,要不是带着个孩子这件正经事加以粉饰,她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干脆成立个“逛鬼F5”算了!

宝瓶婶子走过来了,她对自珍微微一笑,说这是你的小孩啊?自珍也礼貌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接着宝瓶就去逗小孩了,而这次自珍倒是把宝瓶婶儿好好地观察了一下。

她发现,宝瓶脸上苍老的痕迹并不明显,一点也不像六十大几的人,特别是后来自珍母亲说宝瓶比自珍父亲还大好几岁的时候,自珍都不敢相信。

还有宝瓶那一笑,也让自珍印象深刻。她觉得那笑脸就像她在某家动物园的爬行馆里看到的小丑鱼一样,只是宝瓶婶子的嘴唇并没有那么突出和外翻,但就是这么奇怪的感觉。

那是自珍第一次看见小丑鱼,所以印象深刻。你说它长得丑吧,它又很可爱。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自珍奇怪爬行馆里为什么要放一缸小丑鱼呢,而且是放在门边最显眼的位置,难道就是为了吸引人注意,做个门面?

宝瓶的状态看上去特别好,皮肤没有常年劳动的那种粗糙,与村里的其他农妇相比,较白和光滑。她穿的衣服也很齐整,基本都是新的,扎着一个低马尾,戴着一副金耳环,穿着一双舒适的老人鞋。

自珍和宝瓶又相互问候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小曲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而且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宝瓶虽然在老家重新盖了房子,但也不常在这里住,还是基本上与女儿小曲生活在一起。

晚上,自珍的母亲干活回来,和自珍一起聊到宝瓶。自珍说她看宝瓶婶儿状态很好呀,问起母亲宝瓶婶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说宝瓶今年自打去年过年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出去了啊。

“没有出去?那小曲的两个孩子谁带?”

“还指望她娘带?她娘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小曲在城市里又换了个大房子,宝瓶有专门的卫生间,她都懒得打扫,把小曲给气死。大热天的带两个孙子在家,不会按遥控器,竟开了一天制热,把两个孩子都热坏了。”

“啊……”

“小曲嫁那么远,一般都在婆家过年,很少回这边来,去年回老家来过年,一是据说有点什么事情要办,二是听你说你也回家来过年,你们好久不见。过完年又跟她妈吵了一架,三天年都没过完,就带着女婿回去了。”

“这我知道,我过去给她家两孩子送红包的时候,见她老公在那烧火桶呢,他说小曲出门办事了,宝瓶婶儿就站在跟前。一个城市里的小伙子哪干过这种活啊,连我现在都烧不好了,她老公真好,一点怨言都没有……”

“哎呀,别提了,你看看,你跟孩爸回来,我和你爸可让你们干过一点事情啦?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宝瓶比小曲他们早回来好多天,家里什么都不收拾,冷锅冷灶的,小曲怎能不寒心呢?至少,至少卫生要打扫一下吧……”

“是,是……”自珍有些尴尬,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小曲这次气得懒得带她走了,她有手有脚的,一个人呆在家里怎么不行呢?她真是太懒了,整个正月里自己都没有开过一次火,这家饭要好了,就在这家瞅着;那家饭快要好了,就跑到那家。”

“大正月的,谁家也不会多了一个吃饭的人,就都顾着面子,叫宝瓶吃了,我也叫她几次,我刚做好的东西有时也拣一点给她,你知道吗?若是半成品的,她还不要呢!”

可过了正月,宝瓶依然如故,亲戚邻家的可都不养闲人,要赶忙回老家干活了。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小曲,小曲一狠心,就跟亲戚邻家们说别再给她母亲提供吃的了,让她自己做去,都别理她!

就这么的,宝瓶才被迫自己做饭自己吃。她晴天就在外面到处晃荡,雨天就睡大觉。有一次下雨天,自珍母亲见宝瓶好几天都没出来,后来天晴了,宝瓶主动告诉自珍母亲,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自珍母亲问那要是饿了呢?饿了,饿了就抓一把泡米子(米花)放嘴里。

“唉,我要是像她那样身体好啊,我不好忙啊。这山里的金银花、野菊花,这样那样的药草,现在采的人已经很少了,采来就是钱,虽然赚不了大钱,搞点生活费还是可以的,她快活,她不用赚钱,就当锻炼身体也好啊!”

自珍母亲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着这些话,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已经垮了。她患过癌症,经历过一次大手术,身体大不如前,有时干半天活就要被迫地歇半天。一干重一点的活,刀疤就会疼。

但自珍母亲仍然不愿意停下来,手里总是有活干,有钱想挣。就是身体差到不能动手的时候,她也让自珍父亲带着她,她就坐在自珍父亲干活的旁边,给他递递东西,或者陪他聊聊天,给他加油、打气。

自珍父亲的年岁上去了,身体也衰了不少,经常一不小心就摔倒,所以自珍母亲很不放心;同样的,自珍父亲也担心着自珍母亲,他们相依为命。

想到这些,自珍的眼眶不由得湿润起来,她想,她好幸福啊;还有,她也为她的一事无成,没有能力好好地给予父母帮助而感到十分地愧疚。

“宝瓶啊,不仅爱逛,还爱找人聊天,一聊天就是那几句说了千百遍的话:唉,我错了,我走错路了啊,唉……”自珍母亲边小心地挑着天麻花,边继续说道。

“错了?错了什么啊?”自珍的思绪又被母亲这奇怪地讲述宝瓶的话拉了回来。

“她那个人啊,就是思想不行,什么走错路了啊!就是还想再讲个人(找个人结婚或者搭伙过日子),好伺候她呗!唉,好好的日子不知道好好过,我们这排(房子的)和附近的都厌死她了!”

“啊,你不是说她已经六十六岁了吗?还想再结婚?还有我一直有个疑问,宝瓶婶儿是不是真的精神有问题哦?她说她看到张大有了,是不是真的?怪瘆人的!”

“那是她在‘日磨’(土话,音同,胡说八道、瞎扯淡的意思)!她脑子能有什么问题?她精明得很,把小曲都骗过了!”

“啊?”

“自珍,那天晚上孩子吵,你就回房间了,小曲又跟我聊了好半天,这孩子厚道,她喜欢跟我聊天,她小时候我也对她很好。”

“嗯,她是喜欢你……”

“宝瓶在大洼地里那么一闹,小曲也不敢把她留在那里了,就又把她带回到城里。但小曲一直记得镇卫生院医生说过的话,她抽出空来就跟宝瓶商量说带她去大医院瞧瞧啊,宝瓶死活不干!”

“噢,你说你看到张大有了,你都出现幻觉了,你还不去医院看病?不得已,宝瓶说出了看到张大有是她瞎编的,目的就是吓唬一下小曲,她就是想再回到村子里来!”

“那窗户和雪是怎么回事?小曲不说她插了插销吗?”

“小曲在外面吹空调吹惯了,还真受不了大洼地里的寒风,所以她把宝瓶房间里的火桶给架起来了,而宝瓶觉得太热了,趁小曲出去倒水,就把窗户打开了一会儿,大概是没关好吧!这些都是在小曲的‘逼问’下,宝瓶才说的。”

“她那房间边上有一棵四季青,上面积满了雪,会吹进去也不奇怪,小曲后来想,只是太过凑巧罢了,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呢?但那时候她表哥已经帮她在村里重新搞到了一部分补助款,盖房子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啊……”

这真是匪夷所思。自珍努力地搜索宝瓶婶子之前在她脑中的印象,真的是一点代表的事情都没有,倒是小曲父亲的音容笑貌,她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是她最后一次见小曲父亲,他那和善的笑容。

但印象中宝瓶婶子也不是这么懒和自私的人啊。自珍和小曲小时候常一块玩,小曲喜欢在自珍家住。自珍也是有在小曲家住过的,只是次数比较少而已。而那时宝瓶婶儿一切正常,做饭、洗衣服、放牛、带着小曲采药草……

最多,最多爱打扮一点,爱逛街一点。到底是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呢?

5  窦宝瓶的身世和小曲一家人

朝代的历史有史官记录,国家的历史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地方有地方志,县有县志,村有村志。那一个不值一提、无足轻重的小庄子的历史呢?只能是口口相传或是永久存在在时空中了。

自珍读刘亮程的作品,就感觉他的化身刘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只是一个飘在他的村庄上空的魂儿。他用心地观察着他的村庄,会真实地记录里面的人和事儿,也会扭转时空,使那些变化向前或向后推进几十年。

自珍现在看她的村庄,也有点这种奇怪的感觉。她所谓的小庄子也就是她过去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原来划分的村里的一个小生产组。小庄子分为上庄和下庄,总共不到二十来户,却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这个不到二十来户的庄子里的可爱的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和谁都会沾一点亲戚,谁和谁又吵过架,谁和谁又搞过一点暧昧,都在时光里慢慢清晰、模糊、消失……

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的生活着,嫌弃公路弯弯绕,爱爬近的山路;种田种地,放牛养猪;那些外墙斑驳的瓦房里住着爱嚼舌根的张家姨李家婶儿,还有那脏脏的小狗和猫咪……

没想到,短短的几年时间,这一切便消逝无存,那些黄泥巴或者小红砖的房子都被推倒,变成稻田或麦地。一个地方一旦无人居住,就会变得荒芜,所以自珍喜欢听父亲讲那荒芜里的故事。

久远的荒芜。

有一次,自珍和父亲聊起她小时候看过的婚嫁场面,说原来看人家富不富,就看他家嫁丫头时的嫁妆。高低桌、梳妆台、缝纫机、大衣柜、大箱柜、小箱柜等等抬在路上实在壮观,那深红的手工油漆得要多少道工序啊!

自珍说起这个,倒让父亲想起他们年轻时候的热闹事儿。据说男方要到女方去接亲,必须要过对对子这一关,女方会出上联,男方要对上下联,才准把新娘接走。

自珍一下乐了,哇,这比现在的要红包好玩多了,这男女双方的家族里还必须要有藏龙卧虎的才行啊!不对,那要是男方对不上咋办?那不就尴尬了吗?

哈哈哈,你说的没错,自珍的父亲也乐了,说这才好玩嘛,但是也确实,所以后来就没流传下来了嘛!

“你知道我们这块谁出对子最厉害吗?”自珍父亲神神秘秘地问。

“不知道。”自珍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就是你曲叔叔的老丈人,窦宝瓶的老父亲窦老先生啊!他是个老夫子啊,受到我们这一块人的尊重,他出了一个对子成了绝对,我敢说到现在都没人能对上!”

“啊,这么牛,你说说看!”

“嗯,我想一下哈,叫:泗洲洪湖汇潗渔潭添涌浪,你看看,都是三点水,而且都是我们这边的地名哦,只不过他们那时候有的用的是繁体字!”

“绝绝绝……”自珍佩服至极,反正自珍是对不上。

“那宝瓶婶儿怎么没读书呢?”自珍的意思是窦老夫子那么厉害,他的儿女应该也厉害才对啊。

“这就说来话长了嘛,她也不是没读书,她怕是跟你妈一样只读了个小学吧。她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没在这上面有什么出息哦!”

“那太可惜了!”自珍感叹道。

“你宝瓶婶儿好早就抱到老曲家养了。”自珍母亲进来听到父女俩在谈论宝瓶,就随口搭了一句。

“啊,童养媳?”自珍好奇地问。

“是也不是,曲家奶奶自己就生了一个女儿,好像是生产时损了身子,就再也没生育。本来把宝瓶抱回来是当闺女养的,后来他们又有一个机会可以在家族旁系里过继一个儿子,就是你曲叔叔啦……”

原来宝瓶拿的人生剧本一直很好,她不但没有被抛弃和虐待,反而摇身一变成了老曲家的小媳妇儿。但是不知是何原因,她和小曲父亲在一起好几年也没有生孩子。

而曲家奶奶本身就是个思想很开明的人,再加上自身的原因,不仅对宝瓶视如己出,而且对小两口暂时没生孩子也没有多大的抱怨,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一天夜里,有人把小曲偷偷地送到了曲家大门前,襁褓里面有个红纸封,纸封里面写着小曲的生辰八字,还包了一点为数不多的钱。这已经表明了丢的人的意思,小曲就这样“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个复杂的组合家庭里。

自珍印象中的曲家奶奶知书达礼,和蔼可亲,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据说她还上过一两年私塾,会背诗,会讲文章。

庄子里的小孩子无不受过她的恩惠,她碰见谁过来玩都会摸摸索索地拿出来一点好吃的东西,冰糖、瓜子、鸡蛋……还有小曲也是她疼在心尖儿上的。

曲家奶奶办事也非常展光,从不拖泥带水,曲家爷爷死得早,所以小曲父亲和小曲受曲家奶奶的影响非常深,在村里的人缘也好。只是为何宝瓶却“油盐不进”呢?可能是因为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吧。

小曲父亲是典型的付出型人格,把宝瓶照顾得事无巨细。曲家奶奶在的时候,这个家有曲家奶奶支撑着,大小事儿都不用宝瓶操心。曲家奶奶不在了,小曲又还小,于是宝瓶不得不成长起来。

可她自己也是没多少主张的人,凡事依靠小曲父亲来定夺,他教她做饭、洗衣、打啰嗦(做家务)……再说在小曲父辈那个年代,她不干也不行,不干就没得吃的!

所以那时宝瓶虽然娇气了些,不爱干重活,也还是能吃得苦的。

但世事变幻,也不知是过度操劳还是因为烟的侵害,小曲父亲患上了肺癌,没拖几个月时间就被老天带走了。而那时小曲正在上大学,正是要钱的时候……

自珍记得当时癌症也不是那么耳熟能详,好像在人们的嘴中是很避讳的事情。但这些是小曲都必须要承受的,虽然他们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组合家庭,但那时这样的情况也很多,所以小曲也是在一个非常有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天塌了。

宝瓶一下子失去了她的精神支柱,她的脑袋也成了一团浆糊。突然接棒持家大权的宝瓶却不知如何驾驶生活这辆大马车。

人情来往,以前宝瓶只需要穿得美美的带着婆婆或丈夫给准备好的钱去参加红白喜事就行了,而如今谁家该去多少,她全然不知;柴米油盐,之前小曲父亲也会准备好,似乎从未有见底的时候,这让宝瓶可以放心地花钱,没想到……

还有最最重要的是小曲上学怎么办?她虽然成绩优秀,有一部分奖学金支持,但毕竟在城市里上学,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这头年上学老曲借的还没还上呢!这该怎么办啊?

宝瓶觉得压力重重,她需要有一个人带领着她,她抱怨小曲父亲怎么走那么早呢,为何丢下她一个人,她也不想活了。村里的亲戚和处得好的邻居都跑过来看她,劝她想开些。

然而人们越劝,宝瓶越悲伤,你们家都好好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什么灾难偏偏降临到我身上?想不通啊,想不通,于是宝瓶夜晚开始失眠,白天有人来说话还好,没人来就又哭又笑,精神萎靡。

然而,最难的是小曲,她还是个孩子啊!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成了这个残破家庭的主心骨,她不仅得不到保护,而且还要照顾到宝瓶的情绪……但有一点她很坚定,书必须坚持读下去!

自珍不知道小曲那几年是怎样度过来的,她们在不同的城市上学,只是偶尔书信联系。

她们是很难得的朋友,她们有无敌的默契,比如两人走在街上,若自珍看到个什么情景,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小曲立马就知道她笑的是什么,反之亦如此。

自珍记得在小曲的父亲死后大约一两年,小曲曾有个机会来到自珍的城市,自珍一句也没提起过小曲的父亲。她明白小曲的压抑,当天下午自珍就把小曲带到了KTV,订了个小包厢,这是自珍当时认为最能够放松的地方。

她们放纵地唱了一下午,唱她们最喜欢的周杰伦、蔡依林……

自珍看到小曲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以及那小小身子里爆发出的能量,既为她高兴,也为她感到悲伤。那一刻她好想告诉她:以后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还好我还有爸爸。

而在后来的时光里,小曲也真的用电话跟自珍的父亲联系着。

6  说亲

由于男女比例问题,在农村,打光棍的多是男性,而女性不管什么情况,二婚头、三婚头、聋哑等等一般都不会落下。

宝瓶在刚失去丈夫的时候才五十岁上下,而且孩子小曲又那么优秀(村人认为考上大学就很了不起了,会喝一场喜酒的),因此倒成了香饽饽。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远近都有。

而且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在农村看来也不是非常害臊的事情,死人终归死了,活人还得活不是吗?有的甚至在那一位还没死之前,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当然,来说亲的这些人当中,也是参差不齐,有缺胳膊断腿的,有常年犯病的,有太老了的,也有背负一身债务的,这些都被过滤掉了。

最后剩了两位比较靠谱的候选人:一位打了四十几年的光棍,就和宝瓶一个庄子,家离得不远;一个是小曲父亲那边的亲戚介绍的,在小曲父亲原来居住的那个村,二婚,前老婆跑了之后,多年未娶,据说手上有两个钱。

还在伤痛中流连的宝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想这或许是一个好的选择,再嫁一个人,这样她就不用操心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有些人不就是这样来劝她的吗?

而这对于还没有谙透世事的小曲来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题。或许她根本不想选,就这么平静地过日子不好吗?她爸爸的坟头上草都还没长出来呢!妈妈,你就那么着急?

而我们这一类的看客只能马后炮地说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7  桂火和他的兄弟们

桂火就是窦宝瓶的一号候选人,和宝瓶一个庄子。桂火家四个兄弟,无姑娘,他排行老大。

一个寒风吹彻的早晨,也是桂火降生的第三天,老方无比喜悦地裹着一堆烂被褥坐在床上,旁边就是熟睡的小桂火。三年了,她终于有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大胖小子。婆婆再不会说道她,打她了吧?

坐在一旁锅台上生火的老桂也是无比欢喜,他老桂这下也可以扬眉吐气,不再矮人一截了。

“老桂,给咱男娃起个名字吧!”老方拉满了期待。

“嘿,是得好好起个名儿,嗯……”这些天因为老方就要临产,家里少了一个劳力,老桂抱回来的都是一堆湿柴,怎么也烧不着,费了好几片枞树亮(人们捡来烂掉的枞树庄劈成一块一块的,助燃)了。

今天是小桂火的“洗三”日,需要大量的水。老方这么一问,咦,火居然一下子烧着了,而且越烧越旺,可把老桂乐坏了!

“叫桂火,这名字响亮,我娃会给我带来好运气!哈哈哈……”老桂边往灶里添柴边大声笑着说。

“桂火?鬼火,鬼火,多难听啊!他爹,这可不行!”老方立即纠正老桂。

“你个娘们懂个屁!就叫桂火!桂火,桂火,红红火火!”

“我是说这个名字有点不吉利,要么叫桂火红或者桂火旺也好啊……”老方见老桂说话有点大声,害怕地嘟囔道。

“你他妈的找抽是不是?我说叫桂火,就叫桂火!”老桂不容老方顶一句嘴,说一不二。

老方马上就闭嘴,毕竟在婆婆那里不好受,她可不想在自己的丈夫这里再不好受了!

桂火、桂火的就这么叫开了,当然,与桂火同龄的小孩子都喊他鬼火儿。鬼火儿也名副其实,他上蹿下跳,无恶不作,身上有一股悍性!而且他也确实给老桂带来了好运气,老方接下来又连生了三个儿子。

老桂家处在庄子的中段位置,也在村里的人们从山路去集镇的必经之路上,享尽便利。什么便利呢?老桂家一溜儿子,穷啊!于是鬼火就带着他的小兄弟们一看见有人或许是从集镇归来,就把路拦住!

没办法,小孩子嘛,又无法跟他计较,不过鬼火也很有“度”,只要人家肯拿出一点东西,不管好坏,不管多少,都算数,从不为难人家。虽有人把这事儿反应到村里,村里也只是教育一下老桂罢了。

老桂家庭一烂包,他还佩服桂火能“自力更生”呢!久而久之,这四兄弟也出名了。不过大冬天,冰天雪地的,这四个小男孩仍然单衣薄裳,打着赤脚,过路人也不免生起恻隐之心。

这些都是自珍听来的,自珍开始记事时,桂火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自珍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穿着,山里的村里人不喜欢穿羽绒服、大棉袄之类的,而是喜欢把毛衣啊、卫衣啊一件摞一件的穿,干活好脱。

所以冬春秋三季,你永远也数不清桂火身上穿了几件衣服,他总是一个领子翻出来,一个领子塞到里面,身上长的长、短的短;而夏季衣服上的扣子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少一个,或者扣歪了,裤子也卷得长短不一。

有些许强迫症的自珍母亲要不是太忙,都想上手帮他好好整理一下,实在看不下去。总是打趣他:死鬼火儿,你还不赶快找个婆娘,将你那衣裳好好打理打理,你可是穿得太时尚了!

桂火小学毕业,思想活跃,爱吵爱闹,队上有什么事情要开会,他总是在那里指手画脚,说人家队长这个干得不好,那个干得不好。我干得不好,你干啊!于是桂火如愿当了几年队长。

只是在他当队长的年月里,这个干不好,那个也干不好,搞得人们怨声载道。原来他也只是会“干叫唤”罢了,无多大本领。

桂家老二后来当了个杀猪匠,所以可想而知,他是一脸凶相,还有一股蛮力,庄子里的和附近庄子的小孩都怕他。越是怕他,他还越是喜欢逗小孩。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怕他也爱跟他玩。

桂老二的乳名叫个冬子,村里人编了个顺口溜,叫:冬子冬,一棍子打不通。小时稍显淘气的自珍总爱拿这句话去逗冬子,见他快要走过来,就在那里对着他喊:“冬子冬,一棍子打不通,哈哈哈哈……”

冬子气得就会追上来,反过来问自珍:“珍儿,珍儿,你是顶针儿还是绣花针儿呢?”

自珍就会气鼓鼓又一本正经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叫珍儿,我叫自珍,我爸给我起的名字,清朝大文学家龚自珍你知道不?就是那个自珍,不是顶针也不是绣花针!”

“哎呀,大文学家还叫个弓子、驼子,没出息!我看自珍你还是别念书了,回来跟我放牛吧!哈哈……”冬子会故意嘲笑地说。

虽然珍儿是庄子里的人对自珍的一种爱称,但是她并不喜欢。因为她曾听说父亲在给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爷爷看她是个女孩又跟自己名字中有一个字同音,就不让爸爸用,说犯忌讳。

自珍大了就为这事很生气,都什么年代了……所以她就愿意人家喊她自珍,完整地喊。

还有一个更气人的,庄子里有一个乳名叫盼盼的,冬子就会问人家:“盼儿,盼儿,你是挎篮袢儿,还是粪桶袢儿呢?”

盼盼每每气得用小石头砸他,他就会一冲上来把盼盼抱得老远要扔下田坎或者抱到某个树杈上坐着,让她半天下不来,盼盼每每吓得哭半天。

桂家老三年轻时常年在外面打工,自珍对他的印象就是瘦瘦的脸,卷卷的头发,说话声音哑哑的,辨识度很高。现在他早已不在外面打工,但据说时常还有外面的人过来村里看他,可想他在江湖上应该留有姓名。

桂家老四年轻些,那时自珍多半在外地上学,并无多大交集,因此不太熟悉。据说桂老四后来做了木匠,技术很好。

8  不是时候

窦宝瓶要嫁给桂火啦?

鬼火儿要娶宝瓶儿啦?

好事一桩。

村里人都这么想:虽然宝瓶50岁了,桂火也40大几了,但若是他们结合,也就不会指望再生什么孩子,而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宝瓶帮着桂火料理家务,桂火忙钱供小曲上大学。两家人并成一家人,这样宝瓶也就不用离开她自己的田和地,和桂火一块儿营务庄稼就行。

这个时候老桂家的情况是老桂死了,老方疯了。老方自自珍记事起就成了疯子,那时老方喜欢到自珍居住的上庄子里玩,她说话叽里呱啦的,很难听懂她说的是什么,但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能听懂的话。

无论上庄的人怎么客气,老方到了要吃饭的点儿就会回家,从不在人家吃饭。

很多年,自珍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老方是个疯子,而她的四个儿子都好好的,真是太幸运了。后来妈妈告诉自珍说老方原来不疯,是她婆婆给她逼疯的,让自珍甚是惊讶。

桂老二娶了个二婚老婆,生了一个女儿。桂老三在外地打工带回来个媳妇儿,但身体不太好,在给桂老三生了个女儿后,元气大损,医生一再告诫说不能再怀孕。但老三媳妇儿还是怀孕了,终被老天爷夺去了生命。

桂老四经人介绍也谈了个二婚对象,要被人招去做赘婿,已经妥妥的啦。他说老大赶上这好事儿,就让老大先结,或者他们到时可以一块儿举办婚礼啊。

对于老大想娶宝瓶儿,其他三兄弟都竭力支持。老二已经分家出去单过,桂火和老三一起住着老桂留下的老房子,老四反正是要出去过的。

老三最讲义气,说要是大哥把宝瓶娶到手,他就把他的那间大婚房让给大哥,反正他常年在外打工。桂老三也刚结婚不久,所以房间装修还是新的。

桂家四兄弟一改往日常态,不再打趣宝瓶儿。尤其是桂火,在宝瓶面前一下变得腼腆了。遇到人家跟他开玩笑说宝瓶的事儿,他也跟着乐呵呵地笑。

虽然小曲那么大了,又不是他亲生,但小曲可是个大学生,他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他又不傻!

人人都以为这事儿能成,可没想到,窦宝瓶娘家的人极力反对。

首先,他们两家人有夙仇。据说出对子神乎其神的窦宝瓶的老父亲窦老夫子有一次就栽倒在桂火的父亲老桂身上了。

老桂是个粗汉子,老杀猪匠,他胡搅蛮缠,对对子可不管什么章法,虽然用语粗俗,反正是对上了。虽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但也不得不把新娘放给老桂代表的新郎一方。

这件事被人们当成了笑传,窦老夫子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气得让自己的儿女少跟老桂家的人来往。

老窦家的兄弟姐妹们以这件事情来引入,就宝瓶的婚事问题来了一场大讨论。

“哎呀,这都八百年前的事了。再说,咱爸和老桂都已经作古了,还计较那些!”

“不行。他桂火来说亲的时候讲了些什么?说要咱家的山呢,说是老曲在的时候,就想和老曲合作一块用咱家的山种天麻,他那哪是想娶妹妹你哦,他那是想霸占咱家的山呢!”

“还有妹妹你真是糊涂,你跟他在一个庄子上住了这么多年,他内里是个什么人,你都不清楚吗?顶顶胡搅蛮缠的人,就跟他老子一样。他打光棍这么多年没讨到老婆,当真全是因为他们家穷吗?”

“我看老桂家是真心实意的,老二老三老四都过来帮桂火说好话呢!”

“真心实意个屁!他们家老二蛮头剋脑(土话,音同,类似四肢发达不讲理的意思)的,听说哦,他家那个平时咋咋唬唬的二婚老婆前两天大便的时候屙血哦,说不定要一命呜呼了。”宝瓶的这位亲戚说到这里时还压低了声气。

“老三,老三就更搞笑了,他那没有良心的,医生明明说他老婆不能再怀孕了,他还让她怀孕,他老婆就是他害死的!还把婚房让给你们,多不吉利啊!”

“还有老三的女儿才几个月大啊,你过去就要帮忙带孩子,你连小曲都没有怎么带过,惹那麻烦事!你还要照顾他们家那个疯娘,据说老方现在啥也不会做了,还爱无缘无故地骂人,你受得了吗?”

“老四倒是没啥,可他们家就他一个老小,还让他出去给人当上门女婿,他们家人就是不地道,而且老四还是个做棺材的……”

好嘛,这窦宝瓶的兄弟姐妹们一问一答,把老桂家说得是一无是处。而宝瓶要么不说话,要么小声地嘟囔两句,都被她家的那些大嗓门儿掩盖了过去。

“宝瓶妹子哎,你现在要嫁过去真不是时候,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可不能误了自己的一辈子啊!”

“那要怎么办嘛?”

“我看啊,那个老仇比较靠谱些,只是这个姓有点奇怪啊?”

“不奇怪,不奇怪,多音字而已!”

“关键是这个老仇啊和咱们老曲是发小,从小就一块儿玩呢,和咱年龄也相当,正合适,只是腿有点瘸,可咱现在找对象也不能讲究外貌了不是?”

“是是是,我听说他那腿啊,也不是一开始就瘸,是去找他那失踪了的第一个老婆时被车撞的。哎呀,那个年代家家困难,老婆跟人跑了也正常!”

“这老仇这么多年都不再娶,说明还挺深情的哈……”

“你看看,我们小妹妹还是浪漫主义至上呢,要不说她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日子过得最滋润的呢!”

“好了,好了,别打岔,讲正经事呢!你看,老仇来讲亲的时候就不讲虚的,直接拿出了两万块钱。他桂火讲得凶,说一定会供我们小曲上大学,直到她结婚,会让你们母女俩过上更好的日子,油嘴滑舌的,一点真心实意都没有!”

“就是,就是,他讲话还磕磕巴巴的,妹子哎,他比你还小好几岁,到时他要再重新找一个,把你甩半路上,你说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宝瓶儿已经被她的兄弟姐妹们说得眼泪鼻涕涟涟。

“对对对,到时你们还在一个村里住着,多尴尬啊!倒不如现在就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离开?宝瓶听到这两个字忽然眼前一亮。其实,她对桂火好感度也不够,一是因为家离得太近,太熟悉了;二是因为桂火这个老光棍没个正形,经常打趣她,她们家老曲可从来不这样对她!他那么多年不结婚,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

其实,宝瓶的这些想法也不够强烈,只是被兄弟姐妹们推到那个份儿上,她不得不想,不得不去做出个决定。若不是还有娘家的这些兄弟姐妹,她说不定早追随老曲而去了……

9  草率结婚

听说宝瓶有嫁到另外村子的想法,宝瓶周围的亲戚和邻居倒给出了相反的意见。

“宝瓶啊,这事儿呢,你也不必非得二选一,你觉得桂火不好,咱可以再等等嘛!婚姻是人生大事,万一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是啊,宝瓶,你要想清楚,你要是走了,你家里的田地可都要荒了,还有你家的山,原来分得都很好,你若一走,你家山上的树可不保了。再等等,咱们也可以想办法招一个人过来,咱们还在这里生活下去……”

但是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一旦产生了离开的想法,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这里到处都是老曲的影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老房子里有多少他们共同的回忆啊。

不说其他的,自从老曲死后,宝瓶都不敢在他们原来同床共枕的那张床上睡了,她害怕,就好像老曲还在那里一样。

老仇,说来宝瓶也是认识的。因为老曲虽然被过继到自珍的村庄,但他依然与他自己真正的亲人紧密亲切地联系着。小曲小时候放寒暑假,也会回他父亲那边的爷爷奶奶那里住一段时间,自然宝瓶也会跟着去。

若问认识的程度有多深?恐怕也就只是见面相识。

有一条美丽的大河淌过小曲父亲的村庄,河上有一座很长的大桥,自珍每每从城里回来,都要经过那里。而老仇最喜欢在这条河边钓鱼,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夏天卖卖新鲜的小河鱼,冬天就卖小鱼干。

那他手上的两个钱是怎么来的呢?据说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因为当地有个旅游景点要开放,当地政府需要扩修大桥,因而征了他家的地,又征了他家的房。而他们家就他一个人和一个老娘过活,钱根本花不掉。

老仇庄里的人都故意喊他老愁,老愁老愁,过去是愁没有钱花,现在是愁钱花不完。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宝瓶在娘家亲戚的撺掇下最终决定选择老仇,桂火只是美梦一场,又继续过他的光棍日子去了。

上了年纪的、又是二婚的人就不再会谈恋爱、处朋友、送小礼物什么的了,大家见个几次面,说说各自的情况,再把双方的主要亲戚聚到一起吃个饭,其他的都免了。

一开始,宝瓶还是想两头都顾着,想让老仇在她的庄子里过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再在老仇的庄子里过一段时间,这样两边的田地都不会荒废。老仇也尝试了,但他住不惯,觉得麻烦,就耍脾气不过来了。

宝瓶看老仇这样,也就不再纠结了,荒了就荒了吧,这样也确实累人!

虽换了个新环境,但宝瓶发现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切痛苦就会随之消失。痛苦反而加倍了,她不但留恋老曲,还要处理新的婆媳关系,和老仇的性格也不大合得来,因为老仇可不会事事顺着她!

在老仇家里,老仇是大爷,宝瓶哪样伺候得不好,老仇立马就会发飙。你他妈的活了大半辈子了,连顿饭都做不好?菜这么咸、这么辣怎么吃?饭煮这么硬要把我老娘噎死呢?你个臭娘们儿!

宝瓶心情越不好,家务做得就越差,就越入不了老仇的眼。白天她被老仇提溜着干活,种田种地,而老仇呢,继续在河边钓鱼,逍遥快活。宝瓶哪里受过这种苦啊,老曲从来没让她下过田,除非她主动帮忙。

老仇娘本身很欢喜,想着自己的儿子终于在她去会阎王爷之前找到了另一半,虽然条件差一点,还带个累赘,但总算成家了,她也可以闭眼了。

没想到,宝瓶这么大年纪了,还耍小性子,不懂得体贴人。按她儿子这种条件,就应该找个更年轻的,老曲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想着他娶的人应该没错呢,就早早地把捏在自己手上的钱拿出来了……

但都说劝和不劝离,既然宝瓶已经和儿子结婚了,老仇娘也就能忍则忍,开始的时候还是想着两人能把日子往好里过的。

事不随人愿,宝瓶和老仇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闹得是不可开交。老仇娘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宝瓶不仅要照顾老的,还要下地干活,还常挨老仇骂,小曲又不在身边,她身心俱疲。

宝瓶一受不了了就哭着回娘家或者跑到小曲父亲那边的亲戚家去哭诉,这事儿别人也不好管,都是劝劝了事。

没过多久,老仇娘生了一场大病,就被阎王爷收走了。宝瓶原本以为没有了婆婆在其中的添油加醋,老仇的性子会收敛些。没想到,老仇变本加厉,竟对宝瓶实施家暴,还说他老娘就是被窦宝瓶气死的!

老仇娘不在了,一点家底儿也就交到了老仇手上。老仇又被人家骗去赌钱,实际他年轻时本身就是个混混,对于这些轻车熟路,至于上了年纪为什么老实一点了,那是因为他老娘死命把钱握着呢!

这时,有好心人才告诉宝瓶,说老仇的第一个老婆也是被他打跑的,不然怎么追不回来呢。这老仇啊,就这几年消停点,我们都还以为他真变好了呢!不然,你那亲戚也不会给你介绍他啊。

天啊,宝瓶实在受不了这种生活了,隔三差五地溜回娘家哭哭啼啼,说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啊!她一回去,老仇准找过来,然后在亲戚面前说些好话,就又把宝瓶带走了。

当然,对于老仇的行径,宝瓶娘家和小曲的大姑(也就是曲家奶奶的大女儿)也曾一起合作,找老仇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也是一次警告。

然而并不起什么作用,比如老仇会咬牙切齿地威胁宝瓶,给她无穷无尽的打击。

“你他妈的想走没问题,你得把我的彩礼还回来,首先把两万拿出来,然后我再慢慢跟你算你在我这里支出去的钱,你和你女儿花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死窦宝瓶儿,就你那怂样儿,我看谁还要你!”

宝瓶就这么被人拿住了,苦不堪言。

10  进退两难

尽管宝瓶很脆弱,又没有什么主见,但那时的她好歹还能听进去劝。窦宝瓶娘家的亲戚们虽然在她的第二次婚姻选择上指手画脚,急功近利了一些,但是他们告诉宝瓶一切的重中之重是小曲。

小曲是个好孩子,前途无量,可不能拉她后腿。他们让宝瓶有什么事一定不要耽误到小曲的学习,这孩子命本身就很苦了。

可是宝瓶实在忍不住了,小曲毕竟是她的孩子啊,是她最亲的人,于是她就把这些事儿通通告诉了小曲。

这不成啊,小曲本身就是个很好强的人,你是出钱支持了我不错,但你也不能欺负人,打我妈妈啊!必须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曲自小就是一个很有主张的人。她联系了外公外婆这边的亲戚,让他们帮助宝瓶一定把婚离了。她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已经在外面实习,未来就由她来照顾自己的母亲,不用怕。

至于她读书的那些欠款,多半是亲戚们一块儿凑的,只要亲戚们不急,她是一定能够还上的。人家也都感念她小,不催着她还,就当是帮忙了。

像老仇这种无赖,村人自有治他的办法,无赖的人就用无赖的方法治。他厉害,那哪个家族没有一两个厉害人物呢?

这不,老窦家也搬出来了一个痞子似的人物,带了几个人找到老仇面前,先是揭了他的老底,后又说要找律师告他呀,这不,旁边这位穿西服的就是某某大律所的大律师,连哄带吓一番,老仇就乖乖地同意了。

不过,他仍然坚持要归还他的两万块彩礼。至于其它的钱,宝瓶也跟了他两三年,冲这情分就抵消了。

终于逃脱魔掌,惊魂未定的宝瓶整天的哭哭啼啼,过起了流浪的日子。在娘家呆一阵,在自己的大姑姐家呆一阵,可时间一长,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啊!

为什么不回到原来自己的家呢?

一来因为面子问题。村里的人都以为她嫁到外地是去享福去了,没想到这么狼狈地归来,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二来她家离桂火家那么近,只有几百米,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啊!

三来是一个最实际的问题。即便宝瓶克服一切而愿意回来住,她家的老房子因年久失修,人住进去也是个大麻烦,安全问题堪忧。

四来她也没有心情再去重新打理她那早已长满蒿草的田和地。若是她够坚强,她一开始就不会让它们成为一片荒芜,变成人们口中的“可惜”。

正在这进退两难之际,没想到国家出了个新政策,大家以后都要搬迁。就这样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宝瓶家反而成为第一批响应国家政策的人,拿了补助款,在亲戚们的共同帮助下买了大洼地的房子。

11  逗宝瓶

时光飞逝,世事变幻,没想到大洼地里的房子并没有给窦宝瓶带来任何的归属感。

因为那里没有她熟悉的人,没有她熟悉的生活,也没有她熟悉的故事,所以她才感到孤独,感到一切都不便利,再加上她没有开阔的思想,虽然大家给予的是温暖,但她却觉得自己被撇下了。

或许越孤单就越会让她想起以前吧,想到小曲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用操心;想到被恶魔蹂躏、苦不堪言的那几年;想到自己当初错误的抉择,为何自己的命运就这么坎坷……

越钻牛角尖她就会越加地笃定,所以也不知是哪一刻,窦宝瓶彻底地放弃了自己,变得好吃懒做,不可理喻。

而小曲是她最亲的人,她越来越发现她在小曲那里可以获得她想要的一切,她可以无限任性。所以我们的小曲倒悲哀地成了一个“扶妈魔”。

当自珍在与小曲分享自己的婆婆难相处时,小曲说的却是与她相反的状态。小曲认为自己的婆婆好处多了,自己的妈妈才难沟通,甚至都不愿意在自珍面前提起宝瓶,自珍特别明白那种不能沟通的难受。

如今,宝瓶拥有了自己最适合的养老地,如愿以偿地住回了老家的统一居民点。但她只偶尔回来住一下,多半时间和小曲一起生活在大城市,虽和小曲之间多有摩擦,但毕竟小曲放心一些。

宝瓶虽然在大城市里生活,但是思想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她总是感到孤单,心心念念地还是想再找一个老伴儿。对于她这样的想法,其实小曲并不反对,但对方人一定要好,不是吗?

难就难在这个“好”字上。因为老年婚姻会牵涉到很多问题,怎么养老,子女之间的相处,等等,这些都让小曲很头疼。

其实宝瓶心里早已经有了人选,就是她之前错过的桂火。

桂火仍然打着光棍,但已不是当年的桂火。如今的他也快六十岁了,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身体也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比以前更亮了。

当自珍回到老家,看到多年不见的桂火叔时,简直惊呆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干净利落,即便是骑着个三蹦子回山头上干农活,也不会穿得像以前那么埋汰了!

自珍仍然像小时候一样腼腆地和桂火叔小声地打着招呼,桂火叔特别高兴,大声地回应着自珍,声如洪钟,谦逊有加。

当晚上自珍与母亲聊起桂火叔的时候,母亲告诉自珍说:“你桂火叔这两年是混好了,他和桂老三一起种天麻,干发了,手上都是白花花的票子呢!老三的那个小丫头都谈好男朋友了,你说快不快?”

“嗯,老方还在吗?”

“还在,不过她一个人坚持住在老家,就是不下来,你桂火叔和老三在下面的新房子住,不过他们轮流回去陪夜。”

“妈,我觉得桂火叔老了还变帅了,变好看了呢!你还记得他以前穿衣服多好玩吗?哈哈……”

“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帮他洗,有人帮他打理了!”

“啊,他结婚了吗?他有老婆啦?”

“不是,你小孩子家管那么多干嘛,反正就是有人了……”自珍母亲自觉说漏了嘴,而自珍早已明白其中的意思,自珍可不是个小孩子了,更何况这种事不用问自然就会听来。

正因为如此,宝瓶之前几次回来都被气走了,而这次女儿把她“丢”在家里,她其实也十分愿意。她不是只想再嫁人,而是只想嫁桂火。她以为这样她就有了机会。

在她来看,现在的桂火什么都是好的,她为自己之前的错过而深深懊悔。

村人们认为像宝瓶这样享受着国家低保又什么都不用操心、不用劳动的单身老太太是顶顶幸福的人,身体又好,一个人活得不要多自在。而她却天天抑郁,不开心,睡不着觉,嘴上老是说着那一句:我错了,我走错路了哎……

天气越来越热,人们中午回来歇凉的也多了,渐渐地农活就轻松了些。这样,人们也有故意调侃宝瓶的时间了。

“窦宝瓶,窦宝瓶,宝瓶儿来了……”

“宝瓶儿,宝瓶儿,你真是个宝啊!你老爹给你起这个名字,真是起对了哇——”

“就是,你看看,日头多高,你还在那儿晃,不晒人啦?”前面一个人的话还没讲完,就被后一个人接去了话茬。

“宝瓶儿,今天中午烧点什么好吃的呢?又是鸡蛋/豆腐啊?”因为鸡蛋和豆腐是最易烹制的菜,不费事,所以宝瓶最爱去村头的小店里买这两样。

“哟,今天中午换了样新鲜的呢,煮速冻饺子,宝瓶儿,你小日子过得啊(过得好的意思)!”乡村人一般自给自足,买速冻饺子属于额外的花销。

“宝瓶儿,宝瓶儿,鬼火儿回来喽,快过去看看啊!”

“真的,真的,不骗你!”

“宝瓶儿,宝瓶儿又回来了,快去逗逗她啊……”

宝瓶对于这些男性的调侃,好像也没多在乎。她习性不改,一如往常。

宝瓶毕竟跟女性接触得多一点,因此有很多女主人都称她为检察长或督导委员。因为她天天到处晃荡,各处各家的事她都知道,跑到人家家里就问这问那,说这说那。

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什么事呢!这些个女主人们天天忙得都脚不沾地,哪有闲情听她说那些是是非非,还有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所以都觉得她很厌烦,也看不惯她的不劳动,觉得她这样无所事事简直就是一个废人。

如果自珍母亲没有上山去劳动,宝瓶也愿意找自珍母亲谈谈心。一次,两次,三次,说的都是同样的话,一开始自珍母亲还很有耐心,跟她讲一些道理,让她多为小曲想一想,还想“那些事”干嘛,重要的是要把自己过好。

可自珍母亲失望地发现,宝瓶是一个死脑筋,说不通。有时自珍母亲着急了,也会逗逗宝瓶。

“你说你错了,那你现在去追他啊。你就说桂火,我现在想通了,我想跟你结婚,你问他愿意不?你走错了路,那你改正过来不就好了吗?”

宝瓶有一点好,就是你怎么说她,她都不生气,或者当时生气,过两天就好了。所以自珍母亲那样地激她,她也只是笑笑。或许她潜意识里早已经知道,桂火是再不会要她的了!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

而现在的桂火,确实已经对宝瓶不感冒了。

那个时候,桂火想娶宝瓶,是确实想与宝瓶成家过日子的。既然这么多年都打光棍过来了,何必老了老了还给自己找个拖累呢!他现在这样的日子,虽然撇了个情人不太光彩,倒也潇洒快活!

自珍的家乡主要以种天麻为主,种天麻需要很多个步骤,做种子、砍菌柴、发酵、播种、防治野猪和土虫侵害、收天麻、卖天麻。桂火和他的几个兄弟一块干,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在不捣腾天麻的日子里,桂火还会酿些稻酒,听说他酿的稻酒很受欢迎,很多人前来购买,在自珍的家乡还小有名气呢!

所以他也确实没必要再娶,娶现在的宝瓶能图她什么呢?图她年纪大,图她懒,图她能一心一意地照顾他的疯老娘老方?好像都不太可能……

12  桂火其他几个兄弟对宝瓶的态度

对于宝瓶想再和桂火好的事儿,虽然并了大村,但原来住在一块的人住的距离都不远,所以大家很快就都听说了。当然,也瞒不住桂家的其他几兄弟。

现在的村民很少养猪,村里也没有给大家盖个统一的能养猪的地方,本来盖统一居民点就已经征用了大量的农田,大山里一抹平的地方很少,所以桂老二早已经不当杀猪匠了。

桂老二个子高,力气大,年轻时重活干得太多,听说生了两次大病,所以头发早早地白了。不过仍然是大嗓门儿,爱开玩笑,爱捉弄人。

一次,自珍抱着孩子在游卖水果的大车上买水果。桂老二见自珍很不方便,就过来接过自珍的孩子,轻言细语地逗他开心,俨然一位慈爱的老爷爷。

那一刻,自珍感到特别惊讶,桂老二真是变了好多,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做了外公的缘故吧。

可就是这样一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从狠辣变温柔的人遇到宝瓶照样是把眼睛一吼,那种眼神不怒自威又很不屑。这让宝瓶有点害怕,因此宝瓶在逛到他家门口的时候,都走得特别快,生怕碰到桂老二。

是啊,老大没结婚,是他们兄弟几个的遗憾。虽然老三只短暂地有过一次婚姻,媳妇死后就再没找,但老三最起码有个女儿。而他桂老二和老四虽然找的都是二婚的人,但毕竟成了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当初我们是怎么诚心诚意地求娶你宝瓶的?你不是厉害吗?你跑了吗?你还笑我老婆就要一命呜呼了,她好得很,她现在还跳广场舞呢!你现在一大把年纪了,又回来想跟我老大好,你想什么呢?脑子逛糊涂了吧!

其实宝瓶的闲逛,也不是完全无目的的,她时时刻刻关注着桂火家的变化。有一次,她见桂火家的门开着,以为桂火回来了,欣欣然地凑上去,以为能有个单独交流的机会。

可令宝瓶失望的是只有桂老三在家,她也没急着走,桂老三意外地也没有撵她。

窦宝瓶有点害羞,又结结巴巴、啰哩啰嗦地跟老三说了一大堆话,大体意思就是她还想和桂火好,看老三能不能帮一下忙。

桂老三也不生气,只顾干着手中的活。待宝瓶说完,他用他那代表性的哑哑的尖声嗓子不急不徐地说:“你想跟我老大好,我也不反对。你说你天天见不到他,那你把他拴在你裤腰带上哈,那你在哪儿他不就在哪儿了吗?”

这次,窦宝瓶脸通红地溜走了。

桂老四去了别的村庄做了赘婿,平时很少回自己的村子。关于窦宝瓶和他老大的这些事儿,恐怕也只是当作笑话听了。

虽如此,宝瓶并没有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下着小雨,桂火和老三都在家打理天麻菌种,需要装瓶。就是把小树枝和一些配料都塞到袋子里,然后还要用大火蒸,这活儿需要人手,宝瓶很自然地凑了上去。

那一天,宝瓶还在桂火家吃了一顿饭,据她自己说,她还喝了两盅小酒,那种高兴、得意的劲儿,不知是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呢?

可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日子又恢复了平常……

13  插曲

宝瓶初回来,当人们得知她还想再找个人度过余生时,虽然大部分人觉得年纪这么大了,没必要再找,尤其是女性,但是现在农村人的思想改变了很多,虽觉得这事儿很不靠谱但并不会去干涉。

实际上对于这样的事儿,每个村里总有热心的那么几个人。

一开始他们还给宝瓶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外村的或远处的,宝瓶统统拒绝见面,因为她吃过这样的亏,再不敢了。由于并过村,近处的虽是一个村的但之前没接触过的,也统统不要。

这不仅是因为宝瓶心有所属,还因为她的眼光变得挑剔了。在大城市呆过后,有些她还真的看不上了。

宝瓶一心想要追回桂火,而有人却像火一样的在追着宝瓶。

这人名叫华老五,说来还是自珍家的一位亲戚。只是这个亲戚在自珍的印象当中是属于憨傻类型的,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的那种。当自珍听母亲说华老五有个女儿都已经成家了,她的反应是:啊?他还结过婚啊……

当然,觉得华老五憨傻是自珍小时候的眼光。当自珍看到如今的华老五时,完全是另一副印象。

华老五常开着个三蹦子,三蹦子上装着一台磨粉机器,给山里的人磨红薯粉、橡子粉。别看华老五一脸憨傻相,算起钱来可不含糊。但他人也厚道,能搭把手的不用村民开口,他总能想在人家前头。

为此,村民们都觉得他还不错。实际到处帮人磨粉也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也是种天麻,往年他家穷,而现在他的家境也不错,只是老婆死得早,太孤单了。

华老五的老家在自珍外婆的庄子。在搬迁政策宽泛些之后,有很多村民都回老家盖上一两间简易小房子,作为干活的临时居住点。而有些人就只愿呆在老地方,不肯再去统一居民点住了。华老五就是其中之一。

华老五与窦宝瓶之前也没有任何的交集,往年若是华老五要去集镇赶集的话,倒是要从宝瓶家的门前经过。认识肯定是认识的。

至于华老五为什么就看上了宝瓶,这真有点让人想不通,难道是因为窦宝瓶的“年轻貌美”?这华老五看上去可比宝瓶年轻些。难道就是因为一个人在山里太孤单,需要一个人来作伴,在山里忙活回来的时候有人说说话?

总之,华老五对宝瓶是十分地殷勤。每每他从老家下来办事时,总要寻寻宝瓶又在哪儿晃荡呢,一心想找机会凑上去和宝瓶说个几句话,嘘寒问暖一番。

而宝瓶一向的态度是闪躲。村民们看到华老五骑着三蹦子过来了,就开宝瓶玩笑说:你还不过去,华老五在那里等你呢!而华老五也当真会把车停下,人站在车前傻笑。不管村民们怎么撺掇,宝瓶却不肯向前一步。

不知这窦宝瓶到底是不愿意呢还是害羞呢?旁边围观的人和华老五都一样摸不着头脑。站在远处的华老五一根烟抽完,也就悻悻地开上车走了。这样的情景在村前的供大家休息的小广场上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宝瓶在华老五这里差点意思,而华老五在别人那里却很抢手。这山沟沟里的追逐,倒别有一番趣味。

自珍自从加入“逛鬼F5”以来,就天天带着孩子在各栋楼房和马路上来回转悠。自珍也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回到她的村庄小住,所以她非常欣喜能够碰上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被岁月雕刻过的面孔,他们的脸上有她尘封的记忆。

一天,自珍带着孩子在她大伯的稻谷场上玩耍,见大伯隔壁家有个女人在静静地瞅着她。她好生奇怪,觉得好像认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那个女人半蹲着,是自珍家乡那一块最标准的农妇打扮,穿个围裙(有的地方叫罩衣,基本能裹住上身的),皮肤泛白,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瘦瘦的,还戴着个脏脏的鸭舌帽,鸭舌帽估计多半是捡孩子不要的。

自珍回家一问才知,那个女人就是樱花。樱花好听又好看,那樱花婶子也是如此。只是自珍印象当中的樱花婶脸总是灰蓬蓬的,用沾满灰的红毛线或绿毛线在头上扎两个小辫,穿的衣服也肮脏破旧,整天疯疯癫癫的。

可惜,天妒红颜,樱花是个半脑壳,说话也说不清楚。樱花说来算桂火的小嫂子,不过桂火的堂兄已死去多年,她和自己的女儿一块过活。她非常想和华老五一起生活,可她不是华老五的首选。

当樱花知道华老五在追宝瓶时,气得跑到宝瓶家的房子这边来骂好几回了。

14  留宿一夜

既然桂火已无意,有些人就劝宝瓶改变一下想法。

“何必非要跟他桂火呢?你若真想在老家好好地呆下去,华老五也不失为一个选择,现在人都看得开,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儿女都已成家,就在一起搭伙过个日子,也没必要去领结婚证!”

“对啊,以后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各家负责各家的!”

“你看,华老五都那么积极了,你多少得有个回应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害羞呢?华老五条件不错噢!”

宝瓶出于灰心和失望,内心里也很犹豫。被热心村民们说叨说叨,宝瓶竟然鼓起勇气,主动给华老五打了电话,约他上家来帮她劈柴。华老五当然是随叫随到,手起斧落,活儿也干得漂亮。

邻居们都以为这下两人有戏了,也都非常高兴,密切关注着这两个人的进展。因为他们再也不想听宝瓶念叨那句:我错了,我走错了路……

“哎呀,宝瓶儿,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嘛,你还不上街买两菜去,老五干得多好啊,帮你多大忙啊?不好好款待一下,像话嘛?”

“对啊,买点好的啊!”

宝瓶这才懒懒地起身,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想招待,她一个人的饭她都不想烧。

这天天气预报说有雨,白天里太阳也被云层遮住,有些闷热,就像华老五的心。还好这两天是农闲,又要下雨,宝瓶家这一排房子的人上山去的很少。不时有人过来调侃几句,加速一下进程,让两人也不至于那么尴尬。

可很多时间,宝瓶故意不呆在家里,拿着个茶杯在小区边的马路上逛,跑到人家家里去闲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跟我们聊天干什么,你倒是给华老五端茶倒水,跟他聊天解闷儿啊!

有热心村民的参与,这一天过得也快。磨蹭到晚间,雨终于下下来了,宝瓶家的柴火已被华老五处理得停停当当,码得整整齐齐,用胶纸盖好,上面还压了几块石头,以防被风吹走。

华老五这就要告辞啊。

“哎呀,宝瓶,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人家给你干了一天活了,而且雨下这么大,人家骑着个三蹦子,你叫人家怎么走啊?”

“就是,就是,你歪好说一句话,人家不就留下来了吗?”

密切关注宝瓶家的热心村民们看宝瓶这么不开窍,气得快冒烟了。

“留下来,留下来……”后面有小年轻的已经在起哄。

“哎呀,我说华老五,你也主动一点啊!”华老五也被人怂恿着关上了门。

门关上后,还有人在叫:“别担心,樱花再来,我们还帮你们挡着啊!”

其实这天,樱花已经跑过来很多次,只是在半路上就被人拦回去了。没有人理她的愤怒,也没有人理她的伤心。宝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当晚,据宝瓶家的隔壁邻居透露,这两人还炒了大肉,她还闻到肉香呢!

第二天一早,当宝瓶家打开门,邻居们都蜂拥过来,微笑地看着他俩,以为会有什么劲爆消息呢!然而除了华老五有点激动外,宝瓶仍然跟平常一样,耷拉着脸,显得很忧郁。

早上雨也停了,宝瓶又开始出门溜达了,华老五也跑出来到各家邻居串串门儿,散散烟,说说话。快一个上午了,也不见宝瓶溜达回来。最后不得已,华老五骑着他的三蹦子灰溜溜地上山了。

15  宝瓶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第二天,村民们一天都没有看到宝瓶。这就奇怪了,天天在那里闲逛,人们嫌她烦,哪天要是不逛了,人们突然间还觉得少点什么。难道坐公交车去集镇了?

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宝瓶突然出现在自珍家的堂屋里。她告诉自珍母亲,她去华老五的家里了。

“怎么样,还好吧?屋里应有尽有,他家冰箱里还有好多猪肉、野兔子肉,烧给你吃了吧?”

宝瓶抿嘴笑笑,也没有正面回答自珍母亲的问题,只是说老五那里太寂静了,周围已经没有人家了,即便白天有人,也是分散在各处干活儿,晚上就他一个人住在那里。还有,他家门前蒿草都长得老高了,也不打理。

“那你过去了,不就有两个常住的人了,你给他做饭,你帮他打理啊!若你住不惯,你们也可以跟大多数人一样,白天在上面干活,中午烧一顿饭,早晚回你这里来住,不挺好吗?”

“那好麻烦啊,我……不好……”宝瓶说了一大堆,但人老了,身体机能总有退化的地方。

“那你也知道啊,那你说人家现在还娶你,图个什么呢?不就是希望你能帮他做做饭、洗洗衣服,说说话、帮帮忙,你还都等着人家伺候你?人家在追你的时候一切都好好好,娶到手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宝瓶忽而犹豫,忽而又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又嘀嘀咕咕地说她家小曲不同意。自珍的母亲也失去了耐心,懒得跟她说了。

“你说小曲真不干吗?”宝瓶走后,自珍母亲问自珍。

“我觉得是宝瓶婶儿自己不想干吧。小曲是不想干,这不是给她找麻烦吗?但是宝瓶婶儿要是真想跟华老五一起生活,小曲也拦不住吧,她也没有道理拦啊!现在的小曲从心理上说,她都想离她这个妈远远的……”

“我想也是,她自己懒成那样,又爱到处瞎逛瞎聊,华老五那里,她是住不下去!”

“唉,妈,我是个小辈,我觉得我不该管闲事,可是那天我们一起晒太阳,我也忍不住说了宝瓶婶儿两句。我说就她门前的那块地是荒的,为何不种呢?”小区里本是按城市的规划做的花坛,全被村民们改成了菜地。

“前几天那大路边到处都是小鲜笋,你也采一些回来煮好晒干,给小曲寄过去,她不管是自己吃还是赠友人,都挺好啊,外面的人就喜欢我们大山里的土特产……”自珍继续说。

“你看她那衣服穿了十天半月都不带换的,头也不梳,随手抹拉一下就扎起来。唉,天天睡不着觉就是闲的!”自珍母亲又恨恨地说。

“我说再不济,去跟她们一起跳广场舞也行啊,总有个事情做!”自珍说得也有点激动了,她真为小曲难过。她想宝瓶要是像其他的母亲一样麻利的,暑假都可以把小曲的两个孩子接回山里来避暑,小曲也能够轻松一点。

虽然大家都说小曲住在大城市里,过上了好日子,但是同住在城市里的自珍明白那种压力。工资只有那么多,而消费却很高,并不像老家人说的那么快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大家奇怪地发现宝瓶家的大门都紧锁着。华老五都跑下来看过好多遍了,到处寻不着宝瓶的踪迹,不知这“宝瓶”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甭管卖的是什么药,华老五已经失去兴趣了,有人竟然发现华老五带着樱花去了集镇。

第二天,樱花故意跑到宝瓶家这边来溜了两趟,脸上充满笑意。人们发现樱花穿上了时髦的新衣服,还把头发理成了短发,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自己透露说是华老五让她剪的。当天晚上,华老五就把她带上山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宝瓶回来了。人们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她回娘家了。她还说她的妹妹反对她和华老五一起过日子,把她骂了一顿。巧合的是,宝瓶的头发也剪成了短发。

从娘家归来后的宝瓶还是老样子,天一亮就出来晃荡,从来不见她吃早饭。若是碰见她从村头小街回来,手上提的一定是鸡蛋、豆腐或者速冻饺子。有游卖的蔬菜、水果车过来,她准会凑过去赶个热闹,却很少买东西。

有人替她遗憾,说是像华老五这样好的人,她都不知道抓住,她却满不在乎,好像“今天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更重要。那既然重要,有人便跟她一起进了她的家门,想给她支支招。

结果失望地发现,上次华老五在这里帮她烧的一盆肉还放在锅台上,都长绿霉了。唉,宝瓶咋就这么懒呢,烧好的东西都懒得去热着吃!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宝瓶仍然一如往常,心思也一如往常。她的心里燃烧着一把火,那把火叫做桂火。

番外

去年,自珍第一次回家住了一个多月就回城里了。半年后,自珍的爱人突然被公司派去外地出差,孩子太小,自珍不得不又带着孩子回到了父母家里小住。

这次回老家,自珍很奇怪地问母亲,怎么没看到宝瓶婶儿呢?母亲说宝瓶在大夏天的时候又去小曲那里了。啊,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桂火不理她,她没有任何求头(希望)了呗!

桂火家的房子就在自珍家的后两排,前面有个大广场。他家又是靠马路第一家,所以有个什么动静,大家都很容易看到。

一天,桂火家门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人看见连现在在外面打工的桂老四都从外地赶回来了。

这桂火家是有什么喜事呢?桂老三的孩子虽然谈好了男朋友,但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啊。

自珍蹲在马路边陪着孩子挖沙,桂老二从小桥边走过来了,笑嘻嘻地。与自珍迎面的时候,自珍还未来得及打招呼,桂老二就率先开口问:“珍儿,珍儿,你是顶针儿还是绣花针儿呢?”

自珍也笑了,诚恳地说道:“叔,自珍混得不好哎,没够上顶针(裁缝、设计师等),也没弄上绣花针(绣娘、雕塑师等)哎!”

“哈哈哈,不重要,人活着,只要平安、健康就好!”桂老二说着就把自珍的孩子抱了起来,朝桂火家走去,自珍也只好相跟着。

自珍和孩子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原来桂火今天在办他的六十大寿呢!因为桂火现在又当着队长,他说应该低调,就邀请了自家的亲戚,没有喊邻居们。

自珍看到桂老三的女儿一下长成了大人,桂老二的女儿都已经生两个孩子了,猛然间感到真的不可思议,毕竟在自珍还未出嫁的时候,她们都还是小孩子啊……

后来,自珍在与小曲的一次联系中得知,宝瓶这次去小曲那里,能够帮助她烧烧饭了,这样小曲也能够轻松一点。

大家都在向好,这就很好。

后记

写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她懒惰,她也可爱;她自私,她也有爱;她的人生很废,似乎有很多可以指摘的部分,但谁的人生又很完美?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让我们看看别人的故事,也谱写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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