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在老徐体内的肾脏,本不属于他。
天花板拥挤地悬在屋顶下单薄的银色骨架上,无数方形的格子像冬捕时冰层下巨大渔网间的镂空,在老徐尚未完全清晰的视野里铺展着。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球,试着通过发现点什么来让自己变得踏实。终于,在视野的尽头,有一截看似曾包裹着石棉,现在却锈迹斑斑的管道像被从水底捞起的残肢般耷拉在屋顶上。
老徐轻轻的呼出一口积结已久的空气,腰间的皮肉下,疼痛像即将倾泻在地的大雨般由远及近。空气中一股隐隐的气味提醒着他:你终究还是要在这间病房里醒来。
“快去买菜吧。”兰云睡眼惺忪的从卧室里出来,瞥了一眼老徐。过于臃肿的冬款睡衣让她本就肥胖的身躯像一口冒着热气的水缸。
看着眼前这具宽大的背影费力地挤进厕所,老徐不由得感到一阵胸闷。他挣扎着把捧着报纸的双手垂在大腿两侧,像是要扯断手腕间无形的锁链般把报纸展平,然后提起右侧的两角把它对折,接着便又放在大腿上用力压着,直到手掌上蹭满了滑溜溜的墨迹。老徐慢条斯理的重复了几遍这个程序,才终于满意地把这份砖头大小的物件安稳地摆放在身下这张破旧沙发的木质扶手上。
他像去上班前那样穿戴整齐,然后踮着脚从玄关的衣架上取下布袋和自行车钥匙。然后用力把门推开,像是在推开年轻时的自己。瞬间窜出来的风还是冷的让他缩紧了脖子,外套拉链上的金属刺着他下巴上松散的皮。
老徐辨了辨楼梯的方向,转过身,蹑手蹑脚地把门带好,像一只颓唐的老猫爬下楼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阳光像被埋起来似的泛着土色,老徐推着笨重的自行车潜在菜市场的喧嚣里。
“唉唉,不买就别扒拉了嘿。”小贩竭力控制着声带,以便让语气显得更加鄙夷。
“把这两块拾掇了。”老徐摘了手套,把案板上的腰子轻轻甩到小贩眼前。“哦,打上花刀再切成块啊。”老徐捻了捻手指,重新带上手套。
刀在案板上又蹦又跳。
“慢走啊。”小贩嘴角边蠕动着的肉让阳光下的那抹土色略显松动。老徐扶着车把,转过头,怔怔的看着小贩嘴上浮起的过于自然的浅笑,这让他想起塘堤的淤泥下随时会探出泥鳅来的小洞。
“受累啦。”老徐把血淋淋的塑料兜拎到布袋里,然后便向着终日容纳他吃喝拉撒睡的那间居所,缓缓跨上了车。
油像等待即将被点燃的鞭炮似的在锅里等待着沸腾,油烟机嗡嗡作响。兰云的目光漂在锅里,脑顶上一缕沾着油酊的头发随着粗重的呼吸摆动着,巨大沉重的胸部像受了惊的河豚坠在领口里。
她像一尊远古的陶俑般撅着胯。一手撑着灶台,一手捧着本菜谱:
原料:猪腰4只、青椒、红萝卜、洋葱(适量)、蚝油两大匙、砂糖一少匙、生粉水、姜片、蒜片、葱段。
1、先将猪腰切开,去掉白色的筋(最好用剪刀,比用刀方便),切成腰花,把腰花放在烧的开水里加两三片姜灼两到三分钟左右。
2、把灼过的腰花过清水去掉那股异味。
3、爆炒一下配料。
4、放姜片、蒜片、葱段、爆炒腰花,在爆炒过程中放适量料酒。
5、把配料也放进去炒,打个芡(蚝油两大匙、一小匙糖、少许的生粉水)就可以上碟了。
“腰子买少了。”兰云说,菜谱被嘭的一声合上。
“你系上点围裙多好。”老徐嵌在沙发里,一边数着数,一边用力按着大腿,好像在一丝不苟的和着一大盆软趴趴的面。
从厨房渗出的浓烟把老徐赶进了卧室。又是一阵剧烈的困倦,像干硬了的棉絮兀的塞进脑袋里,然后便贪婪的吸收着周遭的湿气,变得越来越重。
老徐索性仰面躺在床上,下半身像个水袋似的臌胀着,可小腹中却依然迟迟没有尿意。这让他突然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被无情剥夺后的绝望和愤懑,就像被砍掉了手脚,或是被刺瞎了眼睛。
“我可能病了。”老徐歪过头,不知是冲谁小声嘟囔着。
“去检查检查也好落个安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岁数谁还没点毛病。”兰云用右手小拇指上粗长的指甲剔着牙缝。
“哦,那我从家里拿点钱带着。”老徐说。
“拿吧拿吧。别听人推销什么乱七八糟的保健品啊。”
“不会的,去正规的大医院。”
老徐从抽屉里捏了一小叠百元的纸币,把身份证和医保卡放在上面,然后轻轻的对折,再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越是有事越打不到车。老徐想返回头去骑自行车,可是粗重的双腿却像在柏油路上生根发芽了似的懒得动弹。
他往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又探了探,然后系好拉链,缩着脖子,像急于甩掉手上不小心沾到的什么脏东西似的,在路边继续拼命的挥着手。
“这个病吧,简单说就是肾脏不工作了,你体内的水分和毒素就排不掉了。”坐在老徐对面的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
老徐好像被他的这个动作晃的失了神。
“您怎么称呼?”
“我姓黄。”
“哦,黄医生。”老徐用手掌撑着大腿,感觉马上就要在上面按出坑来。
“尽快来办住院吧,不然做不了进一步的检查。”黄医生扭过头,自顾自的在写着什么。
老徐手里攥着几张纸,上面的内容大多看不太懂。难怪腿这么重,老徐心想,好像终于得到了一个难解题目的答案般,心底竟隐约涌起一丝释然。
他坐在医院门口冰凉的台阶上,一股无所事事的感觉突然袭来。他极渴望此时手里有一支烟,来让自己无处安放的手有点事做。
兰云在阳台上拔着鸡毛,老徐惊讶于她从哪淘换来的活鸡。
“让你住院了?”兰云侧过脸,身前盛满开水的盆里漂着血沫。
“嗯,说让尽快。”
“哦。”兰云调整了下蹲姿,“先去换盆水来。”那只光秃秃的鸡在她手里摇晃着。
餐桌上摆满了盘子,老徐坐在桌旁摆弄着筷子。
“准是晚点了。”兰云在围裙上蹭着手。
“凉了再热呗。”老徐说。
兰云含在嘴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就被清脆的敲门声噎了回去。
门外露出一个巨大的粉红色行李箱,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老徐盯着这个女人的脸看了许久,可还是感到有些陌生。
“呦,姐夫可胖了不少。”年轻的女人先开了口,嗓音像清晨的露水荡在嫩叶上。
老徐欠了欠身,吃力的掩饰着身体的笨重。
“快坐,边吃边聊。”兰云拉着年轻女人的手坐到老徐对面。
“多少年没见了?”老徐脸上堆着笑。
“什么‘多少年’。咱爸没的时候不是还见过?”老徐明白,这是兰云不想让他再随便开口。
“诶,兰淇,你不是有对象了?怎么没一起来?”兰云关切的语气让老徐倍感陌生。
“分了。”露水从嫩叶上滴落。“别给我夹了,吃不了这么多。”兰淇边笑边用手捂着碗口。
老徐端着碗,静静地把米粒扒拉进嘴里。姐妹俩叽叽喳喳的话音在屋里打着转。
“啊?那还不抓紧住院,回来再耽误了。”兰淇睁大着的眼睛里满是意外和怜悯。
老徐用舌尖把粘在唇边的一颗米粒勾进嘴里,抬起头看着兰淇。
印象中她还是学生模样,当年送她去医学院报道的时候,兰云脸上的那股惆怅劲儿依然让老徐记忆犹新。可毕业以后,这个曾励志从医的妹妹好像终究还是做了份和专业不大相关的工作。
眼前的兰淇成熟了不少。老徐暗想,和她姐长得一点都不像:下巴是尖的,脖子又白又细,随着呼吸,两条锁骨若隐若现。她没带项链,领口开的有些低,胸前一小片白花花的肌肤在老徐的眼里闪着光。他突然感到下体有些温热,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病也许还有治。
“明早咱去医院吧。”兰云放下筷子,然后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黄医生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兰云,“做透析也就是维持,还是要尽快换肾。”
“这么严重。”兰云搓着手指,肚子里生出一堆问题,可又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个。“得花多少钱?”身下的椅子太过窄仄,她想站起来活动下身体,可屁股刚一悬空却又觉得不妥。
“有病人的亲属能提供肾源吗?”黄医生不再看她。
兰云盯着自己的鞋尖,寻思着,“我可不行,我三高的厉害。”
“跟病人有血缘关系的呐?”
“哎呦,这可够呛。他们家那边没什么亲戚了。”兰云说。
“实在不行就医院帮你们联系,可是要等。”黄医生把手里的笔撂在桌上,身子慢悠悠的靠向椅背。
李科长拎着个大号的果篮,像上山的挑夫般费力的爬着楼梯。他张大着嘴,急促的呼吸着混杂着各种药味的空气,汗珠从泛白的鬓角流到粉嘟嘟的颊顋上,光秃的脑顶又青又亮。
兰云撇着眼泪,坐在病床旁,“领导,你说怎么就让他给摊上了。”
李科长看着老徐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安心治疗,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
老徐迷迷糊糊的躺着,也不知自己是刚睡醒,还是正要睡去。“别哭哭啼啼的,我这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冲李科长笑了笑,“谢谢大伙儿,不过我们家确实是有些困难。”老徐气若游丝。
一个瘦高个的护士进来摆弄着床边的机器。
老徐不知道时间又过了多久。
“我去送送。”兰云站起身,擤了把鼻涕。
李科长慌忙摆手,“不用不用,照顾病人要紧。”
病房外,脸上顶着愁云的人们在饮水机前排着队。李科长贴着墙站在兰云身旁。
“打算把房卖了?”李科长压低声音。
“不打算。”兰云说。
“两个肾都要换?”
“医生是这么说。”
李科长在兰云手臂的肥肉上胡噜了两下,“你自己可得注意身体。”
“知道。”兰云瞥了一眼四周,“回去吧,慢点儿开车。”
李科长踱到停车场,迫不及待的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然后猛嘬了一口,伴着缭绕在面前的云雾,他顿感身体轻快了许多。
黄医生在兰云面前抖着手里的纸,“你这工龄证明不行啊。”
“单位给开的啊。怎么了?”兰云感觉对方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工龄不够,没法帮你们预约啊。”
“每天这么多出交通事故的,还有被枪毙了的……”兰云从椅子上站起来。
“等着换肾的人更多,比你们严重,工龄还比你们长的有的是。”黄医生把笔别进白大褂上的口袋里。
兰淇把暖瓶放在床头边的角落,“我帮着想想办法。”
“对啊,问问你以前的同学,咱不非得指望他这。”兰云用毛巾擦着老徐的嘴角。
老徐感觉自己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不过兰淇的声音他还是能分辨的出来。
只要有了全新的肾,怎么也还能再活几年吧,老徐觉得这不算什么奢望,所以便趁着清醒的时候,壮着胆,沿着这个念头使劲儿幻想着后边几年的生活。
日子就像灯芯下的油,总归是耗着耗着就少了。
黄医生端详着兰云的签名,心想,字写的还算端正,“再说一遍,后果自负啊。”
“懂。我们自愿转的院。”兰云掸了掸裤子上的褶,又略显生硬的补了句“谢谢。”
天气渐暖,厚重的外套已经穿不住了。天空中清澈的蓝色里掺杂着几丝白云,只是风刮得有些勤,炮屑和硝烟随着黄土,把人们的面孔染上疲倦和悲伤的味道。
刚露头的青草在开始发软的泥土里含着。兰云抱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相框,小心翼翼的走在一众稀稀拉拉人群的最前面,她吃力的用手指抠着相框底部的两角,又短又粗的胳膊死死的挤在相框两侧,相框上的玻璃颤巍着像是要被挤碎了。多肉的下巴抵着相框的上缘,她抿着嘴,牙齿紧咬着向下用力,张大着的鼻孔急促的喘着粗气。
一个穿黑色制服带着白手套的男人示意她在台阶下停住。兰云忙把相框杵在地上,直了直身子,抬起头。汉白玉的台阶异常宽大,却不高,上面宫殿似的建筑雕梁画柱,两扇异常高大的门对开着,里面伴着音响发出的低沉音乐涌出阵阵凉气。
兰云低着头,在追悼厅大理石的地面上专心的蹭着鞋帮上的泥。
老徐闭着眼,仰面躺在大厅中央的玻璃棺材里,棺材的四周花团锦簇。
李科长觉得自己从没念过如此冗长的稿子,他频繁的吞咽着唾液,手臂时不时垂下,在裤子两侧擦着手心上的汗,过不了一会儿功夫就能看见兰云像一张旧毯子似的趴在玻璃棺材上嚎啕。
鞭炮震耳欲聋的响过后,在地上留下一大片白色的印迹,浓烈的烟尘翻滚出比天空更深的蓝色。面露同情的人们陆续离开着这个奇异的场所,好像因为知道这早晚是自己最终的归宿而反倒不愿在此刻久留似的。
兰云眼角挂着泪痕,一边啜泣,一边和急于离开的人们一一点头致谢。李科长在不远处看着这个机械又呆板的场景,把刚掏出来的香烟又放回了口袋。
“别哭坏了身子。”李科长捋了捋前额上仅存的几缕头发,站在兰云近前。
“唉,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兰云往前挪了一小步。
“有四个月?”
“也就三个多月。”
“这钱算是白花了。”李科长说。
“钱倒是比预想的少些。”兰云顿了一下,“怎么也没带个水杯?”一阵风吹倒了边上立着的一个花圈,花瓣散了一地。
“忘在车里了。”李科长搔了搔后脑,心里别样的暖和。
面前的这栋建筑不像是个医院,老徐也不清楚其他城市的医院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感觉这时候还算清醒,只是眼屎多的快把眼睛糊死了,视线还是模模糊糊。
兰淇跟着忙前忙后的身影让老徐颇为过意不去。
这间新病房虽说略显破旧,但却让他倍感安心。
“有好多人会主动来卖肾呐。”兰淇看了一眼姐姐,低头对老徐说,“反正咱们这个是落实了。就等手术了,放心吧,姐夫。”
“幸亏有你。”老徐觉得这时自己要是能挤出几滴眼泪来就更好了。
餐厅里连空气都充斥着金色,桌子上晶莹的杯中乘着红酒,泛着油光的食物像重获新生似的冒着香气。
黄医生笨拙的举着刀叉,双腿在狭小的桌下显得格外局促。
“就知道你吃不惯西餐。”兰淇莞尔一笑。
“确实比拿手术刀还费劲。”黄医生有些尴尬。
兰淇换了个坐姿,把双腿重新叠好。
“还是没什么突破?”黄医生说。
“本来计划能维持一年的,可还是排异的厉害。”兰淇叉起片菜叶,“目前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毕竟是猪的器官。”
“所以……就回去了?”
“嗯。回去。”兰淇举起酒杯。
黄医生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其实,当初我……”
兰淇放下酒杯,本想用手指按住对方的嘴唇,可手臂仅仅在空中悬了片刻,就又像脑中浮现出的回忆般被缩了回去。
“别说这些了。”兰淇说,没有抬头。
“好吧。”黄医生拿起餐巾,擦着嘴角的苦笑。
“不用送我,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刀叉在兰淇面前的盘子里忙活着。
“好。不过我只是好奇,那些被换下来的肾……”
“喂猪了。”兰淇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