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这本是唐代罗隐在筹笔驿盛赞诸葛亮的怀古之句，但最近却越看越不对味，感觉它的审美价值远远超出了启迪意义。时运来了，挡都挡不住。时运没了，哪怕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掀不起一朵小浪。也就是说，罗隐觉得诸葛亮的失败与诸葛亮本人无关，既然与诸葛亮无关，那背锅的，就只能是“时运”这东西了。

与罗隐笔下的诸葛亮形象相似的，是更早朝代的项羽。

项羽在“四面楚歌”之后率军突围，自感无望后，决意自杀，在这之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这依然是在感叹时运不济。可在垓下鏖战之前，项羽攻占了咸阳想东归时，却是另一种口吻: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言下之意便有“杏花一色春如海，他日凌宵哪几枝”的骄傲与自矜了。

我成功了，当然是靠我自己。我失败了呢？没有其它原因，就是时运不好。

一

平顶山莲花洞的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派来的群演，比较难对付。于是日值功曹就化成樵子向师徒四人报信警告。

唐僧照例是千年怂包，“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鞍”，然后叫徒弟去探听清楚。

一番问答之间，功曹对悟空的话笑了两次，一次是“仰天大笑”，一次是“呵呵冷笑”。功曹为什么笑？

孙悟空先向功曹问好，然后询问妖怪情况，最后表达了他对妖怪的态度:“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

相当于现在这样的话“没什么大事，我叫派出所或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了就是了。”于是功曹“大笑”。

孙悟空忘了他在五行山下受难时，监押他的就有土地神，负责他的饮食的也有土地神。那时，可以说土地神是孙悟空的“上司”兼“帮助者”。

但在此时，即便是在西行路上，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还有各地山神土地，也只是孙悟空的帮助者，而不是孙悟空可以招来呼去的下级。至于孙悟空本人，也只能是“求助者”的角色。

但孙悟空的话“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说起土地神的时候，却萌萌地把自己“求助者”的角色换成了“上司”的角色，功曹焉能不“大笑”？

再接着往下，孙悟空又说了一大番话:

“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

原话太长，我就不往下念了，直接画重点:

“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

翻译一下就是:“主席跟我结过兄弟，总理跟我拜过把子，至于那些部长、省长、市长的就更不用说了，都是过命的交情。没事，我打个电话连夜就把他抓了。”于是功曹“冷笑”。

想当年，就是五百年前了，孙悟空强销了生死籍，强征了定海神针，前脚刚走，后脚地藏王菩萨和龙王四兄弟就一纸奏状联名把孙悟空给告了，谁跟他熟？

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孙悟空听见观音的声音后都成话痨了，抱怨、凄凉、郁闷、不甘、荒冷等情绪全在话里。

孙悟空说如来骗了他，其中一句话更是道出了他的隐痛:“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被压在五行山下是因为如来玩把戏，没人来看望过他是因为那帮朋友无情。

这就奇怪了，以前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洞妖王，还有牛魔王六兄弟都哪儿去了？

从五行山被放出来，一直到孙悟空已经跟唐僧去取经了，还是没有一个旧友来看过他。好不容易出来一个牛魔王，还都是一见面就干架，为什么？孙悟空没想过。他好像从来就想不到，这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大闹天宫时跟托塔天王大战，孙悟空虽然得胜，但麾下的七十二洞妖王等被抓了，四健将都有点精神失常了，“哽哽咽咽大哭三声，又唏唏哈哈大笑三声”。

但孙悟空是什么反应？

“胜负乃兵家之常……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狍之类，我同类未伤一人，何须烦恼？”

仅仅因为不是同类，孙悟空对在沙场撕杀的战友就如此无情，单凭这一点，谁敢跟他熟？

连昔日同过甘的老友都成了路人甲，更别说那些几乎都被孙悟空得罪过的新朋友了。孙悟空没搞明白的是，此时所有人看重的并不是他的面子，而是玉帝、如来的敕旨。

可孙悟空却把所有的猛人都拉进他朋友圈，完全无视“敕旨”的存在，还说他“到处里人熟”，功曹又焉能不“冷笑”？

如果从政治层面下落到事业或者生活层面，孙悟空就和项羽很像:一旦得意就归功于自己，一旦落魄就归咎于时运，或者他人。

换句话说，跟项羽一样，孙悟空的自我认知能力极差。

所以，孙悟空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大闹天宫以前，把自己放在东海龙王、地藏王菩萨之上。大闹天宫时，把自己放在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之上。大闹天宫后，从五行山出来，跟唐僧一行四人西行路上，又把自己放在各方土地山神，甚至唐僧之上。

既摆不正位置，则无法往自己身上归因，那面对问题时，自然是浇油扑火。

到这里该贾兰出场了。

二

贾兰在红楼梦里的出场次数很少，但绝对是灵魂人物的存在。

自我认知能力差的人第一个特点是容易受人摆布。

红楼梦里容易受人摆布的角色不用多想，是贾琏。毕竟被王熙凤摆布到对着镜子撸串，撸着撸着撸挂了，除了西门庆，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何？

孙悟空有没有受人摆布过？有，大闹天宫以前还蛮多的。做上弼马温了，本来心满意足，尽心尽职，却被下属摆了一道，下属说弼马温官职小责任大，结果孙悟空“心头火起，咬牙大怒”，反下天界。

接下来独角鬼王献言说孙悟空可做齐天大圣，孙悟空“欢喜不胜”，欣然接受。问题是你齐天，那玉皇大帝该齐谁？毕竟“天”已经最大了。孙悟空被鬼王摆了一道。

玉帝准奏封孙悟空为齐天大圣，孙悟空很高兴，问金星“不知上天可有此齐天大圣之官衔也？”金星铁板钉钉说有，悟空便“大喜”。事实上有没有？没有。孙悟空又被太白金星摆了一道。

“火起”、“大怒”、“欢喜”、“大喜”，情绪剧烈振荡起伏，这样性格的人，是不是最容易受人摆布？

而贾兰，上学去私塾，放学回贾府，偶尔去大观园玩耍，那时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应该就是贾环。贾环这货坏事做的可多了，弄倒灯油烧宝玉、赌钱赖账、还告密，等等不一而足。

那么日常生活中，既与贾兰关系密切，贾环年龄比贾兰大，同时还是贾兰的长辈，以贾环的品性，他有没有调唆过贾兰？很大概率有。但贾兰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也就是可以这样说，贾兰没有受过贾环的摆布。

自我认知能力差的人第二个特点是缺乏同理心，或者说缺乏共情能力。

这方面红楼梦里的典例是赵姨娘。

赵姨娘无缘无故就想把王熙凤和贾宝玉绝了，找马道婆搞出了扎小人的事故。但她想绝凤姐和宝玉的时候，是完全想不到假如自己被人家绝，会是怎样的感受。她骂芳官是“娼妇粉头”时，也不知道这类脏话对别人的伤害，等芳官用同样的话回骂她，她才火烧了脚底一样地反应过来，直接找人家干架。

整部西游记里，孙悟空基本上是没有共情能力的。

降服猪八戒后，师徒三人继续西行。路上唐僧见天色已晚，就叫悟空停下，借宿一晚再走。八戒也附和着说饿了，吃了饭再走。

可这时孙悟空却一顶大帽子扣过去，说猪八戒恋家，无心向佛，搞得猪八戒赶紧剖心剖肺。可好死不死唐僧居然也附和孙悟空，这时猪八戒知道再剖心肺也没有用了，直接就给跪下了。

孙悟空在冤枉猪八戒的时候，是根本就不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的。直到三打白骨精，他被唐僧冤枉，又被一旁的猪八戒下蛆时，才顶心顶肺。

此外还有对山神土地颐指气使，三打白骨精时污蔑唐僧好色等，都说明孙悟空缺乏共情能力。

说回贾兰，红楼梦没有关于他这方面的描写，但有一个细节，足可以看出贾兰应该是蛮有共情能力的。

八月十五赏月时，贾母指定一个菜特意交待说:

“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

贾母是个怎么样的人？贾府一家去清虚观打醮时，有一个小道士因为惊慌撞到凤姐，凤姐扬手一个巴掌把他打了个筋斗。动静闹大了，贾母便问，得知缘由后便吩咐贾珍安抚小道士，并叫贾珍给钱小道士，让小道士买果子吃。

这说明贾母实在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老者。假如贾兰欺恶霸善，那在几乎是透明的贾府里，再加上贾母的历练与睿智，她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更不可能如此疼爱贾兰。

自我认知能力差的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个人成长会处于长时间的停滞状态。

贾环从出场没多久就赌钱赖账，到故意弄倒油灯害宝玉，到向贾政告宝玉的密，再到装病逃学，再到赵姨娘病重都不愿守看，一直到最后跟贾芸合谋卖侄女巧姐儿，贾环几乎就没有成长过。

孙悟空同样，大闹天宫无法无天，被关五行山下五百年，出来以后除了礼节方面周到、圆融一些之外，格局、境界几乎没有提升。

都成佛了，孙悟空还向唐僧要求把金箍咒取下来，其实那咒已消失了，但悟空毫无所知，何故？心魔。

再说说贾兰，从来没有逃过学，闲暇时间也不忘读书应对，不忘演习骑射，到最后应考中举。

应该说，贾兰一路都在成长。

三

红楼梦和西游记分别有一个小情节，互相对比一下很有意思。

红楼梦的大闹学堂里，众人棍棒交加，纸砚飞舞，打太平拳的打王八拳的打捣乱拳的都有，唯有贾兰“是个省事的”。西游记的大闹天宫以前，孙悟空找到菩提祖师，菩提问他姓什么，悟空答非所问:

“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省事”跟“无性”可以是同一个层次的东西，也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形而下的生活，一面是形而上的性灵。同时也是贾兰和孙悟空的初心。只不过贾兰守住了初心，而孙悟空忘记了初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的灵魂应该是贾兰。

四

如果名著可以融和，角色可以乱入，那么孙悟空的终极拯救者不是如来，不是观音，也不是唐僧，而是贾兰，拯救真言是这八个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