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借书后,我很长时间都没去她家后园附近背书。每天早上清晨起床,洗漱完就背起书包,出了小院,跃过屋后的小河沟,穿过田地,奔上洮河大堤,然后顺着大堤跑步去学校。
洮河是黄河的一大支流,从遥远的青藏高原的雪山上流了下来,一路上汇集了众多的雪域融水,到了岷县就形成了浩浩荡荡的大河,千万年来,洮河河谷两岸的谷底田野肥沃,山峰险峻,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不是有古诗云:“至今胡牧马,不敢过临洮。”这个临洮就是岷县在古代的名称。
我的小院就在洮河南岸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在洮河大堤没有修筑之前,站在院墙边就可以看见奔流不息的河水,如果夏季大雨降临,洮河水势汹涌,气势磅礴,河面变得更加宽阔,有时候,河水会涨到距离我的小院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每到那个时候,奶奶就颤巍巍地说:“老天爷,别再下了,再下就水淹房子了!”可是,洮河水却从来没有涨到院子里来!
我热爱故乡,更热爱这条气势磅礴的河流。后来,人们为了防洪,修筑了一条贯通东西的大堤,彻底地把洮河和我的小院隔开了。我再也无法放眼就能看到河里翻腾的浪花,只能听见河水日夜不息的奔腾声,白天轻柔如细乐入耳,晚上如浩荡战歌入梦。就是在慢慢习惯了与洮河相隔的日子不久,我升入高二的第一学期。我和所有同学一样,换下初中时的青涩面孔,满怀豪情地期待着向未来冲刺。父亲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家里的活计尽量不让我帮忙,我仍然独自住在小院里。
九月开学,城郊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就剩下一片片仍然翠绿的土豆地和当归地,还保持着关于季节的色彩。但是麦田却剩下光秃秃的麦茬,泛着秋天丰收后的黄色光晕。我站在大门口,一抬头就看见育霞家的后院了,她家的菜园还是姹紫嫣红,生机盎然。我甚至有些羡慕她家了,因为我家两处院落都很小,根本就没有那么诱人的菜园,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喜欢田园生活,可能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我每天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在新房子里几乎不呆,一钻进自己的小院大门,就感觉到一种畅快和安全感。我的几个好友也很喜欢我这,每到周日,就结伙成对地来了。大家一进院子,就开始有吆三喝四的在院子里铺开竹席,赤足盘膝,围成一圈天南海北的侃大山或者打扑克、下象棋,小院,成了我高中时代的娱乐场所。
我的性格一直很温和,说不好听点就是有些斯文。所以在一帮哥们中显得很另类,只会认真地听他们胡侃,咧着嘴无声地欢笑,有时候,大家会带着酒来,没有下酒菜,每人对着瓶子一人一口,不一回儿就都有些酒意。于是,更加放肆地高歌起来,惊动了远处大堤上的行人,甚至有人前来扒门偷窥!
那时候确实很有意思,好朋友都是男生,女生是不可能到我们这来扎堆的,尽管我觉得我们都是正人君子。呵呵!现在想起来,真感到有些遗憾。当时那个社会,确实是不允许男女生经常来往的。如果谁看上谁,也只能是相互暗恋或者偷偷摸摸!比如,我从初中时,就偷偷喜欢上了一个邻班的女生,每次看到她我都心跳加速,脸红耳热,但是,却从没有树起勇气,主动去接近过她。
记得当时几个正值青春的男孩子聚在一起,如果不学习,那时候聊的最多的竟然不是关于女生,而是关于共产主义的理想和社会主义的伟大!每个人在天性的不羁中,骨子里都怀着一份伟大理想。当然这些理想后来都没实现,但那时候人性确实非常单纯,理想非常执着!
然而,时光如梭,我的高二第一学期不知不觉结束,我的寒假也过了一半,业已离年关不远。不知为什么?我丝毫不像两个弟弟那样对过年极度兴奋。关于过年的事情,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很模糊,尽管大年三十那天按常规迎新年,家家户户贴对联贴门神、祭灶爷迎财神,年夜饭前开始放炮,噼里啪啦针的耳鼓都疼;接着在堂屋里拜祭祖先,供奉香纸;然后,一家人开始吃年夜饭。年夜饭肯定是饺子,两个弟弟猴一面大嚼大咽,一面生怕对方吃到包着硬币的饺子。我看着他俩咧着嘴笑,或者默默地吃,自然也就从来没吃到过好运!
到了大年初一清早,父亲会给我们穿上新衣服,然后带着我们去给奶奶拜年,接下来的几天,就是例行公事地走亲戚拜年,一天吃几家饭,还觉得饿。所以,我不像别人那样对年充满期待。在我孤冷的世界里,我喜欢宁静,喜欢一个人坐在小屋里写写画画,或者漫步在洮河岸上,让心随着浪花远流千里。我一直梦想离开故乡,离开自己割舍不下的亲人,走的越远越好,但是,我却很害怕离开故乡和亲人的情景,这可能就是爱得越深,越想离开吧?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情怀,这种情怀把我还不太成熟的头脑充得满满的。
如果说我不爱热闹,不爱过节也是不对的,我就很喜欢过元宵节。在我的家乡,过元宵节叫过十五,是没有吃元宵的习惯的。但是,人们却将元宵节与春节合在了一起过,也就是说过年是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七,元宵节时人们还在走家串户地拜年呢!
我喜欢元宵节是因为那满街的花灯和社鼓,尤其在寒风刺骨的元宵夜,邀几个好友,结伴混入赏灯人流,沿老街欣赏灿若星辰的花灯,猜猜灯谜。平日里尘嚣滚滚的街道变成了璀璨绚丽的天堂,呼应着天上皎洁的明月,让人忘却一年的苦累和辛劳,迎接新年的第一次满月。
今年元宵节晚上,我也没有邀请同学好友,而是自己一个人踩着月光,沿着古城墙去北门的灯市。走到城墙下,看见前面一个挑水的人放下水桶歇息。走近一看,原来是育霞。她气喘吁吁地站着,我看见她眼睛明亮透彻,好像揉进去了一片月光。
“这么晚了,还挑水呀?!”我惊讶地问。
她笑了一下,说:“我每天都给家里挑水,谁让我弟弟还小呢!”
我点点头,觉得她的话有理。因为她家姐妹三人还有一个小弟,她大姐身体不好,二姐在外工作,弟弟年幼,所以,她家的家务重担都是由她和她妈妈承担。我点了点头,准备继续赶路。
她问:“这么晚了,你去干啥?”
我一愣,说:“去北门看灯!”
“一个人去?”
“嗯!”
“哦!”她也点点头,说,“等我一下好吗?我也想去。”
我不好拒绝,就含糊地应了声。看着她挑起水桶匆匆回家去了。我站在城墙下的阴影里,看着她家的大门,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终于看见她换了身羽绒服,匆匆赶了过来。她看见我站在阴影里,便笑了:“干嘛躲在哪里呀?怪吓人的!”
我说:“你在前头走,我跟着吧?”
她理解地点了下头,向前走,我远远地跟着她,一直走了很远。她不停地回过头来看我在不在,看见在才放心地走,我也是看见她的背影,才放心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