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
最近几天有连续小雨,请注意保暖。手机温馨提示。
秋天了么,他想。往鱼缸里撒了把鱼食,转身回到电脑前坐下。房间漆黑,只有水壶在脚边作响。没开灯,电脑屏幕的光在脸上跳动。
窝在家的第七天。
七天前,他同时经历了失恋跟失业,于是以此为借口避不见人。女友与老板的口吻惊人一致,他太闷了。同样的理由,出自不同的人,他能相信前者,却想不通后者,大概只是想把他炒了罢了。
晚饭时候房东来收房租,跟他大吵一架。房东气血上涌,连秃了的头顶都泛着红,怒不可遏地冲他吼:明天就给我滚!接着甩门而去。
房东嘴碎,得知他失恋,习惯性地安慰几句,临了说了句“女人不是啥好东西。”他不知哪里来的怒火,“操你妈,你他妈才不是好东西。”
找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一处还算便宜的,他算算手头的钱,够用几个月。联系对方,说定第二天十二点前搬过去。
找个人帮忙得好,他想,拿起手机划拉半天,还是没拨出去。打开微信,前女友已经换了头像。
“我明天要搬家了,过来拿一下你东西。”
她知道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应该会来帮他。
许久,手机震动。
“明天家里安排相亲。东西扔了吧。”
“鱼呢?”
“你看着办吧,也活不长了。”
“干嘛去相亲?”
“不然呢?”
水壶轻响一声,水开了。
他抱着手机陷入沉默。
新居不远,新房东人很好,答应帮他把东西搬到楼上,他只需来回拿东西。算是好兆头吧,就当重新开始。
最后一趟,剩两箱衣服和那缸鱼。一口气搬过去。他找来一塑料袋,把鱼缸装进去,拉着东西关了门,交钥匙的时候房东脸很臭。
昨晚对不起,他说。
防盗门砰一声关上,声控灯被吓亮。反应慢一步,门就砸到他脸上了。
企图用道歉挽回错误,本身就是一种奸诈。他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么一句。
拐弯处,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擦过他身边,塑料袋被勾破,鱼缸啪啦碎了一地,那人停下车刚要骂,见自己闯了祸,立马变脸,满脸堆笑,对不起,对不起。
他看看那人,没事没事,我自己不小心。
也是,那人接过话头,还好我反应快,不然撞到地上的就是你了,走路还是得小心啊。
他意识到自己被嫁祸,但只是冲那人笑笑,转身要走。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人在身后虚张声势地大喊,东西碎了大不了赔你一个,但你他妈倒是把垃圾清理一下啊。你怎么这么没素质啊!
是你弄碎、、、、、、
是我弄碎的怎么了,大不了老子赔你一新的!那人从电动车上下来,但东西是从你手里碎的吧,扔了垃圾就走,怎么着,瞧不起人啊?
那人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步步紧逼过来,虽然话没什么逻辑。
俨然有打一架的想法。
他蹲下,开始捡玻璃片。沾了水的玻璃吸住地面,他清楚感到混在脏水里的玻璃渣扎进指尖,痛感清晰。他费力地把那些大点的碎片放到破了的塑料袋上,那上面掬着一滩水,分明看见那人趾高气昂的脸,像极了小时候催他吃饭的母亲和初中时罚他站的老师。
他感到屈辱。
一片,两片,、、、、、、等看得见的碎片全被捡进袋子残骸,那人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车上,浪费老子时间,草。
起身,他看到远处的楼摇摇晃晃,然后迅速倾斜,地震了么?
咚地一声,他感到头被什么东西撞了,可惜没碎。
那鱼没死,摆动着尾巴,像被阉下来的阳具一样奋力张着马眼呼吸。
父亲的死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洗完咖啡杯,他在电脑前坐定,蹙起眉头。
按照剧情,小说主人公的父亲要死去,他需要写出主人公的悲恸,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自己双亲尚在,自小少经葬礼,想象不出亲人逝去是何种痛苦。
即便死了,我也不会难过,他觉得。
记忆里父亲是个懦夫,在外受气回来常打母亲,有时连他一起打,后来又公然带情人回家,——他想不通这种懦夫怎还会有母亲以外的女人喜欢,也想不通母亲为何与他结婚。高中毕业,总算离了婚。为了你,我忍了这么多年,现在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以后别来找我。我恨他,也恨你。
离异后的父母过得还算不错。母亲再嫁,对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离异商人,物质优渥,二人再育一女。父亲同那情人结了婚,不知为何,那懦夫倒收敛不少,即便那女人某些原因不能生育也不说什么。
他没有读大学,向父亲要了相当于四年学费的钱便离家出走,母亲知道后也给了他一笔钱,说是四年生活费。
我不欠你什么了,母亲说。
你不欠我什么了,他对父亲说。
后来他开了这家咖啡店,父亲总来,有时同妻子,有时独自。来了以后大致谈他与母亲各自的近况,每次都是简短几分钟。因此,刚离开家的时候,他大致还知道双方家里的事。
一次父亲一个人来,在他面前坐下。
你妈妈生了个女儿。
他霎时怔住,随后很快恢复过来,继续埋头干活。以后你别来了,我们已经清了。
自那以后,便再无联系。
枯坐许久,字打出来又删,重复几次,他放弃挣扎,关了电脑。
窗外细雨蒙蒙,他打开床头灯,翻起《局外人》,主人公在等枪决,夹杂着作者长篇大论的思考,他读不下去,又关了灯准备睡觉。总之这人也是要死的,小说不必看到结尾,因为你知道他的结尾,既然知道,就不必看下去了。
他又梦见小时候。
熟悉的客厅,桌上摆着同记忆一模一样的菜,母亲坐在桌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爸呢?他问。
母亲不说话,指了指厨房,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他看向厨房,地上赫然停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看不见脸,他知道下面是父亲,那个懦夫。
死了?他转头问。
她只是笑。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母亲不语,只是笑。
母亲现在的丈夫走过来,吓了他一跳,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
对面的两人亲密地坐着。
过来吃饭啊,做了你最喜欢的菜哦,母亲开口,声音分明是那懦夫的情人的声音。
他走进厨房,跪在尸体面前,试图揭开白布,却死活掀不动。
没放稳的书掉下来砸在脸上,他醒过来,浑身湿透。雨已停,房间漆黑阒静。他觉得这像是托梦,临死之人到别人梦里道别的事他听过,既然那懦夫托梦来,自己问一下也是应该。他摸索着找到手机,在刺眼的屏光里艰难地找到母亲号码。即便不联系,母亲还是会在每次换号码后通知他,原因为何,他不清楚。
号码拨出,他屏气等待,听筒里心跳声咚咚作响,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时,电话通了。
妈?他试探性发问。
母亲听出是他的声音。怎么了?声音有些疲惫。
这么晚打来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我、、、、梦见他死了、、、、、、
哦,母亲应道,语气平淡,所以你想知道他最近如何?
嗯。
你不是恨他么?电话那头先露出了自己的恨意,如一把闪着光的利刃。
他深吸口气,如果死了的话,就不恨了。
但是我恨,他,和你。
这话他听了无数遍,如今再听,仍觉不寒而栗。前一阵子同女友去电影院看《月光男孩》,看到相同的情形。这世上的父母,都或多或少恨他们的孩子么?孩子的出生,意味着责任,束缚,自己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宣告完结,他们为丧失掉的可能性而恨自己的孩子,是可能的吧。
知道为什么他再婚了没孩子么?
那女的不能生育。
呵,母亲鄙夷地轻笑,真不知道谁告诉你的,既然你打来电话了,我就告诉你好了。
告诉我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Everything,他说。
一次单位体检,父亲被告知没有生育能力。母亲单位领导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一消息,从此便有意无意接近母亲,母亲百般不从,那领导竟找到家里,向夫妻二人许诺了诸多好处,又威胁他们倘不同意便双双有危险。不知是利益驱使还是迫于威胁,两人最后答应了那领导。
那一晚,父亲在客厅里坐了一夜,母亲受尽了平生最大的凌辱。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那领导很快遭人举报进了监狱,母亲却在不久之后查出怀孕,两人为保全名誉,便宣称这孩子是自己的。
他已经完全听不到话筒里的声音,只觉得胸腔轰鸣,血液如滚滚岩浆般难以克制。
你是我的耻辱,他听见母亲说。
他视你如己出,却嫌我脏。他听见母亲说。
他毁了我,也毁了自己。他听见母亲说。
他根本不是你父亲,但他却在自欺欺人。他听见母亲说。
我知道你终究会放下记恨,所以我给你留号码,就是要报复他。他听见母亲说。
即便生你的人是我,我也从不觉得你是我的骨肉,你只是肮脏的产物。他听见母亲说。
但你是我的儿子啊,母亲在那边泣不成声。
从此以后,你就当我死了吧。
他给父亲打过去,很快接通,是那女人。
我找他。
窸窸窣窣一阵,电话那头咳嗽几声。
你这懦夫!他同嗅到气味的猎犬般大吼。
极具破坏力的声音被黑夜吞噬得一干二净。那一端只是沉默,许久传来几声疲惫的轻笑。
对啊,我是懦夫。
仿佛一拳打在虚空,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当做父亲的承认自己是懦夫的那一刻,他明白过来,自己的愤怒已经毫无意义。
那人——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长叹一声,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错在我,但你不是错,一直以来、、、、、、
我的生父呢?
那人怔住,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已经死了,出来没多久出车祸死的。
所以我的生身父亲,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人不说话。
如果你不是我父亲,那我们就没有两清,你养我这么多年,还给过我一大笔钱。我欠你的,以后我会还,但是你别妄想我会认你做父亲。
后来,他的小说一经出版便大获成功,接连斩获几大奖项,迅速成为人们口中的文学新星。在书的前言中,他如是写道:
人的出生是罪责,有人带着肮脏走,有人带着肮脏来,面对罪和脏,我们只能选择懦弱,于是我们又都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