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最好的,证明我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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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陆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

他们那个地方,女人离婚后就是外人,如果再关照先前的孩子就算是“犯贱”,要被村里的人笑话的。

01

章陆的家离学校挺远,得翻过一道山梁,还有段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一下雨,那泥泞就仿佛注了胶,能粘掉人的鞋子,被日头一晒,再有风刮来,又飞扬成滚滚烟尘。

她们那个小山村没有什么好风景,石头多树少,贫瘠又荒凉,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村里只余十来户人家,最近的小学也有五六里,奶奶干脆推着她去镇上的小学报名读书。

于是章陆六岁那年,就抱着小书包和地里收的菜、鸡鸭下的蛋挤在独轮车里,让奶奶推着去镇上。她乖乖坐着一动不动,总提着一口气,生怕动作大一点,奶奶就把握不住车子。

章陆不怕自己摔疼,但奶奶又矮又瘦,脊背已经佝偻成半个括号,下坡时,使劲后仰的脖颈上,绳子勒出深的痕迹。虽然她两只青筋浮凸的手,总是将车把攥得很紧,可章陆还是总担心,怕奶奶会一个平衡不好,摔到自己。

祖孙俩走七八里的山路才能到镇上。奶奶把章陆送到学校后,去集上卖菜和蛋,留下最好的部分,送往妈妈的新家。没啥文化的山里人,养家糊口的方式很有限。无非是种地、种菜、种果树,春天盼着长,秋天愁着卖。再养上几只鸡,换点油盐酱醋钱。

小学校里没有食堂,午饭只能在妈妈那里吃。奶奶对章陆说,“你娘虽然离了章家的门,可总是生你的人,上学去吃顿饭,没啥”。

其实章陆对妈妈没有一点印象,可她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知道要去妈妈家认门的那天,她穿上最白的小布鞋,把两个小辫子扎了又扎。妈妈的新家就在学校对面,她扯着奶奶的衣襟慢吞吞地走,心里怦怦直跳。

妈妈抱着个小男孩来开门,她穿着毛线裙,烫了头发,白皙洋气得超乎章陆的想象。她的反应也和章陆想象得半点不一样,只瞥了章陆两眼,问了几句中午放学上学的时间,就神色淡淡地把祖孙俩送出了门。

章陆意识到自己因为妈妈的冷淡有点伤心,是在去妈妈家吃午饭的半个月之后。

那天晚上,她躺在炕上和奶奶拉呱,不知怎的,说到妈妈喂小弟弟吃饭的事。快两岁的小男孩总不好好吃饭,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木马上晃头晃脑,等着妈妈喂。

妈妈就搬个小马扎坐在他身边,给他讲故事,和他说话,不急也不恼。弟弟的摇晃一停下,她就赶紧送一勺进他嘴里。一口粥、一口菜拌饭,从不弄错。葱郁的葡萄藤像个绿色的大凉棚遮了半个院子,炽热的阳光只能透进几缕金色,星星点点地洒在妈妈笑容温柔的脸上。

弟弟一顿饭要吃好久,从章陆放学、洗手、盛饭,坐到饭桌一角夹菜吃饭,直到她默默离开,妈妈就一直呆在弟弟身边。

章陆跟奶奶抱怨,“妈妈的饭菜都凉了,弟弟还是吃不完”。土胚房的梁上悬着昏黄的电灯泡,却有缕光却亮闪闪的,刺得人眼睛发酸。

奶奶半倚在枕头上,浑浊的眼睛看过来,拍拍章陆蜷缩着的背,叹口气说:“看你妈疼弟弟,你也别伤心,你刚会说话,她就走了,这五六年就没当娘俩处过,感情浅也正常”。

这句安慰,却让章陆的眼泪不受控地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她深深缩进陈旧的棉被里。

奶奶拽下拴在炕头的灯绳,屋子“刷”地黑下来,章陆逐渐缩向被子更深处,将所有控制不住的抽泣声悄悄掩埋。

奶奶沉默地躺着,一动不动,就像远处黑黝黝的小山一样,在暗夜里凝固成黑色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哑:“眼窝子浅,以后怕是有你哭的时候。”

02

四年级,章陆当了大队长,胳膊上别着“三道杠”。

她在同学羡慕的眼神里体会到一种叫作“优越”的感觉。奶奶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从一年级,就做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孩子,礼貌、听话、成绩好、团结同学,但妈妈很少给她机会说说学校里的事,她对章陆的到来或离开都是淡淡的。

奶奶说,你妈现在是别人家的人了,对你好,怕人家生气。

章陆信了这句话,相信妈妈的不得已。歌里都在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哪有不爱孩子的妈妈呢?

在她最喜欢的一篇课文《妈妈的账单》里,小彼得给妈妈写了一张账单,将自己为妈妈做事要收取的报酬列出来,妈妈给了小彼得60芬尼,也写了账单,小彼得看完之后,“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蹑手蹑脚地走近母亲,将小脸蛋藏进了妈妈的怀里……”

每每读到这儿,章陆的脑海中就现出妈妈的样子,而将脸蛋藏进妈妈怀里的“小彼得”就是自己吧!妈妈就坐在葡萄架下温柔微笑,她一定有个又香又软的怀抱,也许像天上的云彩那么软,像夏日的槐花那么香。

当上大队长的那天中午,她将校服理得整整齐齐,“三道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妈妈还在厨房里做饭,章陆去帮忙端菜、盛饭、拿碗筷,妈妈忙得眼皮没抬一下。

五岁的弟弟也在葡萄架下小方桌旁自己吃饭了。他看到章陆端来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红扑扑的小脸喜笑颜开,拍着小胸脯说:“昨天我听写100分,妈妈奖励我吃排骨”。

章陆看那双乌黑的圆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有点好笑,想逗他,于是,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考了一百分,这个排骨是做给我的吧?”

弟弟一下子站起来,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挡在盘子上面,警惕地盯着她,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嘴巴一张一合:“你骗人,你是想抢我的排骨吃。”

章陆指指自己的“三道杠”,笑嘻嘻地说,“你看你看,这是我考了一百分,老师发的,这就是证明啊,你听写100分的证明在哪里呢?”

六岁的孩子,说不过姐姐,圆鼓鼓的小脸憋红了,气咻咻地瞪着她,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就是100分,我听写都对了,你不许抢我的排骨。”

章陆没想到弟弟竟哭起来,她紧张起来,赶紧好声好气地哄他,一叠声地说:“姐姐和你闹着玩呢,知道你考了100分,是开玩笑的,排骨都是你的,快别哭了。”

弟弟的哭声马上小了下去,他抹着泪,从张开的指缝里看向章陆。

章陆拉着他掩耳盗铃的小手,有点好笑地安慰他:“姐姐不该和你开这个玩笑,是闹着玩的,小宝100分最棒了。”

这时,妈妈忽然从厨房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章陆的后脑勺上。她凶狠地盯着章陆大声骂:“养不熟的狼崽子,你姓章的,天天跑到我们王家来吃饭,还敢欺负王家的人。”

章陆没被那一巴掌打蒙,却被这话说蒙了,原来自己在妈妈的心里,就是“姓章的”。那一刻,妈妈倒竖的眉头、立着的眼睛、愤恨的目光、开合的薄唇,定格成章陆心里再也磨不去的画面。

03

章陆在那天明白一个真相:不是所有的血缘必然能延续出亲情,自己对妈妈来说是个纯粹的外人。所有关于母亲的幻想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再没去过妈妈那个与学校只隔一个路口的家,每天早晨带着午饭去上学,从二年级起,章陆就自己去学校了。每天早早起床、洗漱、帮奶奶做饭,然后一路跑去学校。春寒料峭的清晨,寒冬腊月的傍晚,她独行在黑蒙蒙的路上感到有点害怕的时候,就背书。所以,她一点也不怕独自待着。

教室外的走廊对着高高的一排白杨树,挺拔如身着绿衣站岗的士兵,有风吹过,茂密的绿叶仿佛无数只小手在挥舞,章陆常在一个人的午后,闭着眼睛倾听风从树梢掠过,有时“沙沙”作响,风大则是“哗哗”的声音,待到秋风吹过,就是“扑簌簌”地叶落。

章陆的班主任是位与妈妈年龄相仿的女老师,又高又胖,带一副黑框眼镜,总板着脸。同学们都怕她,在她的课上格外听话。可她对章陆很温和,有一次章陆抱着收上来的作业送去语文教研室,听老师正和别的班主任说到自己,“章陆这孩子太省心了,省心得让人心疼。”

老师心疼她的方式,就是总从家里给她带好吃的:红烧肉、煎鱼、包子、豆腐卷,可能只要做点好吃的,她就会想到这个父亲进监狱,母亲改嫁了的乖学生吧。降温的时候,老师会拎着保温桶来,空荡荡的教室因为有了一桶胡辣汤或红豆粥,变得温暖。那个保温桶起初很新,后来旧了,壶身那只粉色的小兔子慢慢磨没了耳朵。

章陆觉得报答老师的唯一方式,就是每次都考一百分。老师总是最后一个念她的名字,严肃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笑意,镜片后的眼睛会发光。

小学毕业那天,老师用拥抱为每个孩子送行。就在操场边那排高高的白杨树下,雨后的风湿漉漉的,吹得人眼睛发潮。章陆悄然后退,一点点地让过每位同学,她想排在最后一个,那样就可以多抱一会了吧?

章陆第一次把脸埋进老师散发着粉笔味道的怀里,那个怀抱不香,可是很暖也很软,老师的手抚摸过她的头发,又轻又柔,就仿佛初春的风拂过树梢。

04

努力是一种习惯,别人说学习辛苦,章陆却觉得那是生命中可以掌控的有限的东西之一,只要够勤奋,成绩可以更好,钱也会更多。

她上高中时就赚钱了。私立高中为了争取她这个优秀生,不止有每学期的奖学金,还一次性给了5万元钱。她大一开始做家教,大二当枪手帮人写论文,赚的钱除了交学费,还能给奶奶买好多东西。

奶奶的腰更弯了,接近90度,牙剩的没几颗了,两腮深深地瘪了进去,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章陆给她买电视、洗衣机,买羊绒衫和营养品,也给她买牙刷和肥皂盒,她要给奶奶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东西。

她趴在奶奶的腿上,抬眼瞅着她,拉着那双干瘦僵硬的手郑重承诺:“三年之内我会贷款买房,你就来市里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奶奶拍拍章陆的肩膀,认真点头向她保证,“那我得好好活,多享几年我大孙女的福”。

父亲出狱后,并没有留在家里,他原就是泥瓦匠,因为与工友一起去讨薪,结果误伤无辜,就此搭进去小半辈子的好时光。他去了省城的建筑工地干回老本行,奶奶说,“你爹说要多赚点钱,给闺女攒嫁妆。

章陆嘴角扯出点笑,摇摇头,心里波澜不生。

其实在过年的时候,她已经非常诚恳地对父亲说了没必要太辛苦。

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眉宇间隐约一点愁苦,坐在堂屋角落的马扎上,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

章陆看他已现老态的模样,有点心塞,淡淡地说:“你能把自己照顾好就行,别去工地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父亲弓着背,低着头,一句也不反驳。

其实,章陆说的是真的,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她常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强大,没有什么能够打倒她。即使与那个一见钟情的男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她也没有很伤心,散了也就罢了。

05

章陆一见钟情的男人叫何子超。虽是别人介绍,可第一次约会,她就对这个清俊挺拔的大学老师充满好感。何子超站在公园那一架郁郁葱葱的木香花架下等她,头发乌黑,皮肤白皙,一派温文尔雅的君子风范。

他们最初的几次约会十分完美,去近郊爬山,到户外郊游,在网红餐厅吃烛光晚餐,他们总有话说,曾有过那么一瞬,章陆想这辈子就是他了吧。他们唯一的一次争执发生在电影院,然后一切就画上了休止符。

当时,大银幕上的剧情正进行到关键处,章陆看得认真,猛然间,后脑勺“嘭”一声,被什么东西突然打到,章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攥紧双拳,如临大敌般往身后的黑暗中寻找。

是坐在后排的孩子。六七岁,手里拿着玩具枪,不知怎么砸到章陆的头上了。

那孩子还没意识到自己有错,迎着屏幕亮光,章陆看到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胖嘟嘟的脸上还一副无辜的表情。

章陆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气血一瞬间上了头,声音很大地呵斥道:“不好好看电影,拿个玩具砸人干什么?”

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止让孩子旁边的大人一脸愕然,何子超也十分吃惊,仰起头皱眉看她,拉她的胳膊,示意她坐下来。

章陆更气,她甩开何子超的手,把怒火转向他,音量反而更高:“你知不知道忽然被砸很吓人?你不让他们道歉,只拉我干什么?”

何子超还锲而不舍,竖根中指比划在唇上,还想让她禁声。

孩子妈妈倒明白过来,拿走孩子手中的玩具枪,连连道歉,说了两个“对不起”。

章陆深呼吸两口空气,转身坐下后,仍感到胸口憋闷,仿佛有东西堵在胸腔到喉头的中间,如鲠在喉就是这种感觉吧。

何子超仿佛听见她的心声,电影散场后,刚出门就开始讨论她方才发作的不合理,给了她一个机会发作。

两人肩并肩走下电影院的台阶,章陆本来只想挥手告别,先回家再说。

没想到,何子超却不肯放她走,拉了她的胳膊站在路边就开始劝告:“电影院那样的公众场合,我们还是要注意形象,人家小孩没注意,你说一声就行了,你这反应太大,也影响到旁的人了。”

章陆冷笑,直接怼回去,“我不知道公众场合要小声说话,还用你来对我说?是我被莫名袭击了,我被吓了一大跳,我最讨厌别人从后面碰我,无论他是小孩子还是大孩子,道歉都不能缓解我的痛苦。”

何子超估计从没见过她的这一面,他发现自己不但无法纠正章陆的想法,还激起章陆更大的愤怒,过往的行人开始好奇驻足,甚至有人举着手机,不知是不是在偷拍。

这种情形对于向来低调的何子超来说,显然感到十分难堪,不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他松开章陆的胳膊,神色淡淡,掉头走远了。

章陆独自站在人群中,被十几双眼睛盯着看。她没觉得尴尬,反正谁也不认识,从来都是一个人,从她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在教室吃饭起,早已习惯了,可转身的刹那,还是有一点点心酸。

她在夜风中抱紧双肩,让自己感觉温暖一点,慢慢往回走,与何子超背道而驰。

写在最后

初中、高中、大学,章陆每年都要拿着优秀的成绩单,去给班主任拜年。当她终于可以用勤奋养活自己的时候,载着大半车东西去看老师,就成为她过年前必要完成的仪式。

她摸摸章陆的头说:“你不用这样来报答老师,老师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啊,孩子!”

章陆看着老师的脸,鼻头发酸。她默默点头,可第二年再来,还是依然如故。她也想告诉老师,“其实,我不是报答呀,我只想谢谢你,老师!你给了一个被妈妈嫌弃的孩子最可贵的价值感,这要如何报答才能还清呢!”

可章陆不敢说,她怕自己眼窝子浅。老师还住在镇小学后面的家属区,她瘦了也矮了,就像一株年老的植物缩了水。老房子采光差,她的皱纹和银发都有点模糊。

章陆果然给奶奶在城里买了电梯洋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她工作太忙,就找了全职保姆给奶奶做饭、洗衣;她怕奶奶寂寞,买了一只狗,和一只猫。

她有时住在律所附近的小公寓里,忙起来没日没夜。忙完回家,看奶奶的脚边卧着一只金毛,怀里蜷缩一只银渐层,仿佛有点热闹了。

那天,奶奶的一只眼睛刚做了白内障手术,还非要跟章陆一起乘电梯到楼下,弯着腰站了半天,最后就对孙女说了两句话:“不用对我一个老太婆这么周到,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对自己好一点。”

章陆默默在心里回答奶奶,不对你好,我怎么证明自己值得。值得你辛苦把我养大,值得你推车送我上学?除了努力、上进、对你好,我要怎样来证明我值得?

她仰起头,树叶沙沙响,天高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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