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在九月被热得喘不过气的知了声中开始了。
新的班级,新的面孔。最滑稽的是我的学号变成了0号,阶梯教室里第一排第一个位置,永远为我留着。
寝室其他五个兄弟都钟爱足球,我床下的篮球已经泄了气,我也在毕业前再没把它拿出来。它就这样默默地躺在角落里,满身的尘土。
老马弄了新的工作室,也像他说的一样分我一半的股份,我最终还是拒绝了,我怕自己做不好。
杨林给我介绍了家教的兼职,我拒绝了,我怕自己做不好。
学校社团给了我宣传部长的候选人名额,我拒绝了,我怕自己做不好。
班主任给我推荐到中粮做特招实习生,我拒绝了,我怕自己做不好。
朱婷使尽浑身解数靠近我,我拒绝了,我明白这样做真的不好。
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在默默地帮我,我都一一拒绝,拒绝别人,其实我是在拒绝自己。
我安静地把自己锁在角落的暗格里,聚精会神的翻着我的小伙伴:《资治通鉴》《三国志》《史记》《世界通史》《四库全书》……我想翻遍这思想所能企及的历史,期许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身影,然后跟着那个影子,找到离开心灵荒漠的出口。一遍又一遍,没有尽头。
周墨拿着我的校园卡在三食堂买了两碗刀削面,我不紧不慢的踏着人字拖朝食堂走去。
「你给我买的T恤衫,我好喜欢!抬头,挺胸,说说姐今天把它穿在身上漂不漂亮?把姐说高兴了说不定姐会带你出去是好吃的哟!」周墨用右手托着我满是胡渣的下巴,一本正经的说着。
「衣服挺好看,人嘛,还行。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觉得此情此景最适合用这句话来形容。」我拿开她的手使劲的帮她吹着还在热气腾腾的面。
「算了,看在你请我吃面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你了。」她坐在凳子上,拿出泛着栀子花清香的纸巾,递了一张给我。
「你这是怎么了?眼睛里全是血丝,是不是我忙着迎新的事情冷落你了,你想我想的呀」她用明知故问的口气调侃着我。
「你想多了,我可没空想你,我课程这么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实验和上不完的课,哪有心思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破事」我还是忍不住笑了,附和着她。
「来,看着姐迷人的小眼神,你觉得你的话骗得了我吗?」她就这样静静的瞪着我。
「我也不想,这段时间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一样蹩脚的小凳子,一样的大锅饭和地铺。抬起头,每次都看到你也和他们一样的空洞的眼神笔直的坐在课堂里听我讲课,然后就一身冷汗的醒来」我低着头,声音低沉。
周墨放下手中的筷子,从桌子侧面绕到我面前,蹲下来,抱着我的膝盖。严肃的看着我「没事,不管到何时,你还有我,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把她拉起来「快吃东西,待会儿凉了。让你见笑了,20岁的人了,却像个小孩一样还要你来哄我开心」我心中轻松了些许。
「没事,我都用小本本记着呢,欠我的,以后你就慢慢还吧!」她又切换到了俏皮模式。
吃完面,我骑着车带她往南理工驶去。她和我说,很喜欢南京的人文底蕴,所以要和我一起走一遍明长城,逛遍南京所有的人文古迹,再游遍南京所有的本科院校,而今天的目标行程,便是中心街正对着中山陵的南京理工大学。
「人家都说南理工的帅哥像南京夜空中的繁星一样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看看,篮球场上那些,一堆一堆的等着我来检阅呢」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张开双臂大声的对我说。
「后悔不?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我在这里也有一个高中同学」
「你就吹牛吧,去了这么多学校,你要么有朋友,要么有同学,每次都带我去别人的地盘蹭吃蹭喝。这里你要真的有同学,我立马嫁给你。」她话语间带着满满的质疑。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故意转头问她。
「我说,我要嫁给你!」她声嘶力竭的吼着。旁边球场上的人齐刷刷的朝我们看过来,我赶紧瞪着自行车离开。
她却笑得眼泪鼻涕直流。
「哥的历史,你得下功夫好好了解了,你也不看看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自信的看着她。
「不管你以前干过什么,有多厉害,现在还不是乖乖的被我收编做小弟了吗?你嘚瑟个啥?」她不屑的看着我。「赶紧,叫你同学出来请姐吃饭,姐今天微服私访,一定要吃一顿好的」
我把自行车停在中心街的桂花树旁,拨通了文波的电话。
「兄弟,好久不见,在学校吗」电话那头很吵,他回了我一句「稍等」
过了十多秒,他气喘吁吁的和我接话。
「喂,老李,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在哪呢?」听他的口气,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在你们学校呢,带着女朋友来找你玩,想约你一起到你们食堂吃饭,你有空吗?」
「我在湖北呢,你怎么还有这个闲情雅致啊?」文波没好气的说着。
「这不是刚开学么?女朋友要我带他来你们学校看帅哥呢,你跑湖北干嘛去啊?」我并没多想。
「我姐在这边上班,我来看看有没有好的实习机会。」他口气里带着一丝兴奋。
「湖北哪里?」我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宜昌,知道吗?」
「当阳?」我追问道。
「厉害,着都被你猜到了。这里还有很多老乡呢。」文波高兴的说着。
「你姐叫什么名字啊?你把我名字告诉她问她认识我吗?」看我脸色不对劲,周墨赶紧走过来。「怎么了?」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过了几分钟,他打来了电话。「我姐叫文玉梅,她说不认识你。」
「呵呵,我刚从那里回来,走的前一天还和她在一起吃过饭,她不认识我?」我带着冷笑。
「不会吧」他似乎还蒙在鼓里。
「她在做传销,你赶紧回来,我刚从那里出来的,不信问问她身边的人,认不认识我。」我直截了当,生怕他再走我的老路。
说完,他挂了电话。
心中顿时没有了玩耍的兴致,带着周墨在学校逛了一圈,吃了饭,就把她送回了学校。
晚上九点多,文波打来了电话。
「这里真的有好多人认识你,我姐叫我好好了解一下,她还说你是被开除的。」文波似乎还带着希望。
「你了解我的,你觉得我会被开除吗?」我质问道。
「好像也是哦,对了,李**是不是你哥,和你名字像,人也长的像,他是我师傅,这两天带着我听课呢,我觉得还不错啊!」文波可能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兄弟,他们有没有和你讲诚信亲和力?」我直接问行业里的行话。
「有,每天都讲,你怎么知道的?」
「你个傻货,我没去过我会知道吗?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有什么必要骗你?」我开始莫名的着急。
「我都休学了。。。」他焦急地说着。
「刚开学不影响,还可以回来复学啊」
「我考虑下吧」说完电话那头传来来嘟嘟声,留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在空旷的宿舍楼道里站着。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所措,文波不止是我高中同学,还和老乡会以及之前团队里大部分人都很熟识。思索片刻,便在老乡会qq群和之前团队的qq群里发信息「最近文波有和谁联系了吗?有的话打电话给我。」之前还想着怕别人知道我这一年都去做传销了,会孤立我远离我。现在,我已顾不了这许多了。
发了信息,我紧紧的捏着手机坐在书桌前,默默祈祷着今夜不再有人打电话给我。
正想着,南航的小路打来了电话。他是我的老乡,之前我们经常约着一起去雨花台看石头。
「兄弟,怎么了,文波昨天发信息给我说他在湖北实习呢,还约了我国庆假期去找他,有什么问题吗?」
「你答应他了吗?」我问着。
「对啊,国庆也没什么安排,我就同意了」我似乎看到了他一脸狐疑的表情。
「找个理由回绝了吧,具体原因见面我会告诉你」我不想说太多,我不希望文波回到学校没法做人。
「好!」小路悻悻的挂了电话。
这时,我看到了了十多条未读短信。看完信息,我把这十多个人拉了一个qq群,约了周末一起吃饭,大家都同意了。
按我以往的经验来看,文波应该只是发信息而没有打电话。我心中也有了解决办法。
周末,学校门口的川菜馆,我弄了个大大的包厢,人到齐了,我开始一个个给他们倒酒。
「来,先干一个!很高兴大家给我面子如约而至!」所有人都带着问号脸举起了酒杯。喝完,我又陆续给大家倒满酒。
「这一杯,我替文波和大家说声抱歉。」饮罢,我给大家抱拳作揖。
「文波家人生病了,现在还在老家没来呢。他前两天用家里电话打给我跟我说他手机丢了。所以大家收到的信息都是别人拿他手机发的,不管和你们说什么,从现在开始都不要再理会就行了。过段时间等他回来了,我再约大家一起去爬紫金山」我镇定的说着。
「现在的人真厉害啊,发来的信息说话的口气都学得这么像,我差点就信了。谢谢龙哥及时提醒」南大的杨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事情说清楚了就好了,来来来,赶快吃菜」坐在我身旁的周墨开始招呼大家。
「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好骗?」回去的路上,周墨挽着我的手淡淡的问我。
「不是好骗,而是信任!传销就是这样,进去了别人就会教你从身边的人下手。他会告诉你,好的赚钱机会一定要带给自己最亲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所以出于善意,撒个谎使点小手段自己也能理解和接受。」看着路边法国梧桐满地的落叶,我叹着气。
「他都开始邀约朋友了,估计他家人现在都已经在行业里交钱了,何况若我没记错,他姐已经在那里面待了快半年了。」
「真希望他会听你的」周墨扯了扯肩上的单肩包带子。
「我听我妈说我堂哥现在下线已经20多人了,我表哥也已经40多人了并且已经升了C级别做了领导,我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我却无能为力。」
坐在学校二号门口网球场边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我低着头。
「就像你说的,不要太高估自己,也别太低估别人。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拿出去的钱,你已经没办法再帮他们拿回来。所以,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吧」说完,周墨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日子就这样没心没肺的过了两个月,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只有香烟陪伴。看着烟圈飘向空中,然后消散在窗前,苍白而无力,像极了现在的自己。所以才回学校几个月,自己已经把前些年所有的烟都抽完了。
文波也在国庆时候回学校复了学,周墨也如愿以偿的跟着我去他们学校吃了一顿大餐。
表哥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堂哥倒是隔三差五跟我借钱,我知道在那里面,没有收入却又花钱如流水的焦急和无奈,但我也知道自己早已囊中羞涩。在这样的矛盾中,我一次一次的转账给他,或许只为能让自己把他叫过去带来的负罪感稍稍减弱一些罢了。
而每次转账给他,他都从来不会说一句谢谢,除了老生常谈的那句话:你还是别上学了,回来吧。其他的话语,似乎每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平时课程排满,周末还在补学分,没时间出去做兼职,又不好意思跟父母开口,周墨也开始救济我。甚至,她在兼职工资拿到后悄悄地给堂哥转钱,按她后面和我说的,只希望堂哥少联系我几次,让我少些烦恼。
「我家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你?」学校勤仁坡的草皮上,我悠悠的看着躺在我怀里的周墨说着。
「你这不是祖上积德,你假期回去看看,你家祖坟都冒青烟了,才让你在茫茫人海中遇到我」她眼睛里堆满迷人的微笑。
「李先生,接下来的人生里,你要是不好好待我,我下辈子就投胎做你儿子,做个能把你气死的败家子,敢不给我钱花我把你捶个半死,等你老了我就把你送去敬老院让你孤独终老」周墨坐了起来,一本正经的和我说着。
「至于这么恶毒么?你放心,我会用接下来的余生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我正襟危坐的在她面前承诺着。
「人家说毕业是大学爱情的分水岭,大部分人都会在毕业散伙饭之后真的散伙,然后相忘于江湖,你说我们会不会也这样呢?」周墨再次小鸟依人的躺在我身侧。
「我属于少部分人,对于我来说,我自己选择的才是真理,事在人为,我相信。」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我认真的说着。
她甜蜜的笑着,紧紧的抱着我,我们都没再说话,直到我把她送到学校门口。
「后天我要去无锡实习了,半年后才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周墨脸上带着担心和伤感。
我没说话,就这样和她在南大庄严肃穆满经沧桑的石雕门前紧紧相拥。那一刻,真希望时间能静止。
火车站前,又是熟悉的别离。而周墨,在我看来,就是我在南京唯一的亲人。她的离开,让我情绪崩溃,但我还是把这一切藏在了心里,一路面带微笑,直到目送她上了火车。
「怎么,我都要走了,你不假惺惺的伤心一下,流两滴眼泪纪念一下么?」周墨又开始拿我寻开心。
「我用力的掐自己了,还是流不出眼泪,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苦笑着。
她松开我的手,狠狠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我瞬间眼泪直流。
「哈哈,看来你对我的爱还不够用力嘛。算了,姐姐今天要去临幸祖国大好河山的美景了,不能带上你这个小跟班,心里愧疚难当,就当扯平了」说完,她在我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就头也不回的朝进站口走去。
半年里,堂哥没再和我联系,平时除了正常的课程,我看完历史看哲学,看完哲学看心理学,自己的心也开始慢慢的静下来。
每天周墨都会在晚上睡前准时给我电话,给我讲农场里随风飘荡的稻香和无锡南长街上一望无际数不胜数的江南美女。
日历本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上面南京风景名胜古迹的宣传语我都已经倒背如流。在她回南京的前夜,我踏上了去无锡的火车。
雨后,农场门口的水泥路被新鲜的泥土铺满,我满身泥泞的站在门前拨通了周墨的电话。几分钟后,她小步紧跑的出现在我面前。
「小跟班,方向感不错嘛,发个地址给你你就能这样找来。」她拿过我手中的玫瑰花,低头轻轻的闻着。
「看你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惊喜也不意外嘛,看来我是白来了,那我先走了」我假意要离开。
她赶紧过来挽起我的手。「那是,你本来就没有这几朵玫瑰花值钱,哈哈!走吧,跟我去收拾行李,让我当一回指手画脚的大小姐嘛」她边说边带着我往里走。
夜里,我们坐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数着散落在天空中的星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周墨撅起脚「帮我揉揉嘛,今天下雨,在外面摔倒了,脚底现在还痛呢。」
「你这摔倒了,怎么脚后跟都摔成这样了?」我看着她脚跟通红的老茧问道。
「哦,可能是站久了」话语间,她眼神似有似无地回避着我。
「跟我说实话」我着急的看向她。
「这段时间空余时间去做兼职,给雀巢公司做促销,一天站八个小时,从来没做过这么辛苦的兼职,以后不再去了」她边说边抱怨着。
「来实习了你还去做兼职?你怎么能这样糟蹋我的女朋友呢?」我质问着她。
「平时给你钱,大部分时候你都不要,你说是我父母给的,你不能拿。那现在这是我挣的钱,你总可以拿了吧?我这不就想着给你分担点压力吗?」周墨眼里满是委屈。
「现在兼职都是发现金,你挣的钱呢?」我打开她的包包,里面就放着两百块钱,我知道她父母给的钱她都会存卡里。
「我。。。打给哥哥了。。。每个月一千多。。。」她弱弱地说着。
「我这种人渣何德何能要你这样对我?」我咆哮着,失声痛哭。
她紧紧的抱着我「三个字,你值得!」她也开始流泪。
我拿出她的手机,删除了堂哥所有的联系方式并把他拉入了黑名单。「以后不允许你再做这种傻事,以后你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和我商量,可以吗?」我擦了擦她哭红的眼眶。
周墨用力地点着头「李**你知道吗?我以前遇到的男孩,都可以接受我的好,却不能容忍我的任性和疯疯癫癫大大咧咧的性格,只有你!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这么温柔地疼我!」
说完,她又开始若无其事的哈哈大笑。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这又演的那哪一出?」
「我在笑你下午在门口时,一脚一身的泥,还捧着玫瑰花焦急的等我的样子。可爱又可笑!」想不到她思维如此跳跃,心态如此的好。
「你知道吗?你这鬼魅的笑,让我想起赤壁之战大败后的曹操。」我假装深沉的看着她好奇的脸。
「然后呢?」她拄着下颚,用传神动人的大眼睛静静的盯着我。
「曹操三次鬼魅的笑,第一次引来了追杀的赵云,死里逃生后第二次大笑引来了张飞,而后第三次大笑引来了关羽,差点殒命华容道。你此刻的笑,和他差不多。这种大喜大悲的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同时毛骨悚然。」我耐心的给她解释着。
「最后曹操还不是没死吗?」她有点不屑。
「是的,周瑜和孔明都不希望曹操死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是围而不杀,而最后的关羽,是为了报曹操过五关斩六将的大恩,才放他回许昌。」我摸了摸她的头。
「据我所知,他回去以后,才在大败后痛定思痛决定重头再来,才有了最后魏国的强盛。」周墨顿了顿。
「我希望你能和曹操一样,不管经历再大的挫折,都能淡定从容,卷土重来!再说,现在的你可比当时年近花甲的曹操年轻多了,最重要的是还有我陪着你不是吗?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偏安一隅。然后该吃吃,该喝喝,该吟风弄月照样一样不落,岂不快哉!」她期待的看着我。
「好!」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一夜,我们似乎又回到了火车上初识时的模样。我负责说,她负责笑。我拂袖高谈阔论,她在一旁案眉添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