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成七年,历时七年之久的成銣之战以宣成大胜告终,姽婳将军奉皇命班师回朝。
吾皇亲自至城门迎其凯旋,他甚至觉得皇辇太慢,卷起衣袖快步走向城门,留一众大臣奴仆在后小跑跟随,
大监吴忠边跑边哭:“皇上,您慢点,将军距皇城还有十里,这天寒地冻您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了啊!”
用衣袖擦擦眼泪,心想“她回来他可算又活了过来”,皇帝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想着能快些见到她便好,七年了,整整七年他收到的仅是一封又一封的捷报,从来都是言简意赅,若无君臣关系,这一次她恐怕都不会回来……
一别经年,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孩,要受将军爹爹的庇护,受阿娘的宠爱,七年的沙场征战,她承父亲衣钵,成了令铷军闻风丧胆的姽婳将军,所向披靡。
雪越下越大,青桦上前:“将军,进马车避避雪吧!”
她的思绪被拉回,转头言:“边疆的风雪可比这里大多了,无妨!”
“今时不同往日,稍后您要面圣,总是要顾着点仪容!”
说罢青桦打马向队伍后面跑去,催促队伍行程,他只能提建议,是否听取,在于她,多说无益。
,姽婳思索一阵快马加鞭向前跑去,面圣又如何,七年的军旅生涯早已侵蚀了她的容颜,区区风雪又何惧!
自古以来女为悦己者容,她的容在七年前离开皇城时与她的悦己者一起葬在了尔虞我诈的纷争里。
禧梧宫门口依着的美人一袭青衣,看着满天的大雪,伸出手去触摸,
“娘娘,皇上去城门迎将军了,午膳恐怕不会来陪您用了,今日冷,您快回去吧!”
听着宫人的话,她转身回了寢殿,有些事,不用明说却也明了,她生来就是众星捧月,身为宰辅小女,从小受父母和众哥哥的宠爱,
可即使她再尊贵在皇上眼里,也不过个联姻的工具,或许是她不争,他才当她是友人,是友人,是臣子,不是爱人……早就知道的事实,但自己承认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雪下得很认真,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了,皇帝在城门已经站了两个时辰,狐狸毛的大衣湿透了,他就索性脱了,扔在吴忠怀里,不一会儿宫人又取来一件,他却执意不肯穿,
“来了!”大监喊道,再不来所有人要冻僵了,
她骑着马,离他十米外下了马,快步向前,盔甲已经结冰了,她跪不下去,皇帝扶着她,
“将军免礼,平身!”
“皇上恕臣无礼了!”说罢,解开盔甲扔在一旁,
单膝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跪她只当他是君,毕恭毕敬,行臣子之礼。
他挺直了弯下的腰,负手而立“爱卿平身!”
“谢皇上!”
几年不见,她愈发瘦了,脸庞也没了往日的白皙,始终垂着眼,立在大雪中,仅着单衣,嘴唇冻得铁青,一袭长发随意挽在脑后,身子站的笔直,
皇帝的眼光从她的身上移开,看一眼大监,吴忠心领神会地把新取来的大衣给她披上,随即却被她取下呈给皇上,
“谢皇上,不过姽婳这卑贱的身躯怕会污了您的衣服!”
不卑不亢,任谁都可以看出她明着尊皇,暗着抗旨,皇帝的手握成了拳,本就寒冷的天气愈发冷了,
“姽婳将军为国征战七余载,战功赫赫,护我宣成百姓,为朕守得江山 ,巾帼不让须眉,朕心甚慰,今特封姽婳将军为我宣成镇国大将军,赐将军府,良田千亩,绫罗绸缎万匹,各将士加官进爵,与朕共享这太平江山!”
此语一出众人伏地高呼“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看着她与众人一般伏地,这次却没有扶她,姽婳伏在地上心想,神情冷漠。
宣成七年十一月,宣成帝大赦天下,除罪大恶极者皆释。
一辆马车缓缓驶至一座破败的庭院前,抬头望去,虽然金漆已掉落,但还是能认出诺大的三个字“将军府”,
迟钝的大门被推开,院内一片荒芜,野草丛生,若不是门口的字,谁能将此与往日辉煌的将军府扯上关系,
两个老人走进去,老妇连声泣下,
“哭什么,成王败寇,有什么可哭的!”
老爷子身上依稀能看出戎马生涯的痕迹,白发白须却也站得笔直,
有小斯进来问道“是老将军和夫人吗?”
老人转过身来“是老朽与拙荆,这位小哥有何贵干?”
这小斯俯下身去行礼,“小的是姽婳将军的近侍,将军命我迎老爷和老夫人入府……”
“你这小斯莫不是欺我今日落魄,我女姽婳早已战死沙场,你何故辱她!”老将军愤怒道,
“老爷息怒,将军活的好好的,十日前确已班师回朝,您若不信去看看便知!”小斯一头雾水。
老妇人掩面而泣“我的儿还活着,老爷,她还活着,狱卒骗你的。”
老将军一怔“她在哪?”
赫大的新将军府比以前的旧府邸更加辉煌,老将军看着门口的金字“镇国大将军”,不可思议的看看夫人,
府里走出一人,径直走至他们面前,跪在地上“不孝女姽婳拜见父亲母亲,您们受苦了!”
随即站起来抬起头来,两个老人对视一眼,惊讶地张着嘴,“阿娘,您不认得我了吗?”
终于开口,老夫人当即大哭起来“我的儿还活着,你还活着,还活着,娘以为你……”
老将军仰天长叹“老夫戎马半生,杀孽无数,今生竟还能见到我的女儿,老天,你待子钰不薄啊!”
“父亲母亲快快入府吧,儿已摆好家宴!”姽婳扶着母亲道。
“团聚了吗?”皇帝听完大监汇报,悻悻地发问,
“是啊,这些年可苦了将军了。”大监附和
皇帝停了批奏章的笔,眼光凌厉看着窗外,“讽刺啊,我大宣成的江山竟由一个女人来守护,朕这个皇位坐的好不容易!”
大监连忙跪下“皇上息怒,老奴该死!”
皇帝也不顾他,径自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拿出一卷画,大监手疾眼快跑过去帮他打开,画卷上是一位妙龄女子,站在花丛中笑得明媚,眉眼间依稀可以看出与姽婳很相似,
大监把画布在支架上,退身出去,掩上门,告诫门口的宫人皇上不叫不可擅闯!
殿内的火光一明一暗,他依在龙椅上,呆呆的望着画中的女孩,晦暗不明的容颜看不出喜怒,那时她还会笑……
乾元三十四年,彗星移位,主灾祸,天下大乱,
大華国炜煜帝病危,十二子夺嫡之战打得不可开交,各方都在宠宠欲动,很多人和事成了皇权的牺牲品,
唯皇十二子醉心游山玩水,赋诗作画,不谙世事,
那时姽婳还不是姽婳将军,她是让京城权贵唯恐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
身为女儿却整日出入于青楼赌坊,作男子装扮,勾引良家妇女,让青楼女子错付终身之事数不胜数,
那日是乞巧节,凤凰花开的漫山遍野,她与一众男子前往蓝伽寺游玩,偶遇来此作画的皇十二子桢桤,他们的缘分可能就始于那时,
乞巧节多是善男信女想求姻缘,求签问佛者来来往往,姽婳一众在前院觉得无甚乐趣,嬉闹着走向后山,
“我听说青灯古佛处多有精怪出没啊!”礼部尚书之子神神秘秘地说道,
被姽婳一扇子敲了脑壳,“李兄,你怕是忘了你我的身份吧,我等混沌于世间,当然是遇精生怪,遇鬼生魄了!”
“哈哈哈……还是将军之子有魄力!”说罢往林深处走去,
桢桤作画入神没有察觉到有人来到,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姽婳一众人的捉弄对象,
他们躲在大石后面“那个是不是人啊,长得好生俊俏……”王尚书侄子已按捺不住,
一行人都知道其有龙阳之好,纷纷窃笑,姽婳看着他突然心生一计,召众人附耳过来……
桢桤作画正入神,忽的抬头发现花丛中有一妙龄女子身着白衣,在花丛中挣扎,面露惧色,仿佛误入凡尘的仙子,
“你别说这姽婳扮女子真是惟妙惟翘,之前让那富商之子几次登门求娶,差点错付了终身……”李子璇讪笑道,
“嘘,别吵,你若坏了他的好事 ,他饶不了你!”有人告诫。
桢桤诧异,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位姑娘,观左右不见他人便开口问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姽婳低头狡黠一笑,抬起头来“公子救我,我随家人来此上香,被这花海吸引,不料迷了路,崴了脚,眼看天色渐晚却出不去了!”
桢桤舒一口气低语“好在不是精怪!”
“姑娘稍后我这就过来带你出去。”
两人间隔了条小河,桢桤小心翼翼的走上架在河上的独木桥,颤颤巍巍,走一会停一会终是到了对岸,
扶起姽婳道“姑娘脚崴了,若不嫌弃,小生背你过河吧!”
“谢公子,不嫌弃不嫌弃!”说罢便伏在他的背上,
本就走不稳的桥还背了一个人,桢桤汗都冒出来了,谁料行至桥中间,他觉得背上奇痒难耐,几番停顿掉下了河,甚是狼狈,
而姽婳好好的坐在桥上,她从小随父亲练武,这点事对她来说是小意思,
看着河中狼狈的挣扎的桢桤笑了好久,其余人都出来在岸边笑的前仰后合,她站起来稳稳的走过桥,走向花丛深处回眸一笑……
自从回来下了整整七天的雪,满天的大雪仿佛要掩盖了这七年来,河山的满目疮痍,
这两日终是晴了,她还是不适应寂静的宅院,一人在院中舞剑,月光皎洁,落影婆娑,
军营里的生活还是好过一点,每天惦念的只有生死,再无其他,肆无忌惮地与将士们喝酒,讨论作战方案,讲荤段子,说得更多的是她年少轻狂的风流韵事,往事就着酒一起往下咽,烧心掏肺。
她到军营的第三年,已经和众将士配合极其默契,敌军侵占的城池一座座被收回,
此战耗时太长,国库空虚,他们没有后方补给,只能靠自己自力更生,战闲时农耕,战忙时征战,
有一次带一小队伏击被包围,她跳下悬崖,在悬崖的河水里漂了整整三天才被青桦寻到,那一次她以为会见到他了,可是没有如愿……
她从来不怕死,或者说她更向往死。他曾说“因果轮回,死无可惧,这一世的肉身涅去,才有下一生的灵魂重生,只是形态不一样了而已……”
剑入鞘,她拿起酒杯仰头喝下最烈的酒,“那这一世你是什么形态呢?是风是雪还是天上哪一颗亮着的星芒?你总得给我一点提示,我才好去寻啊!”
说罢两行清泪跌破在衣衫,自古以来的人都一样,抵得过太阳,熬不过月亮。
那日她捉弄完桢桤觉得很是无趣,逃开众人,一人在山中转悠,不知怎的转到一座露天古佛前真的迷了路,坐在古佛腿上看山下的景,
忽的一只灰兔跑了出来,一看到野味她就顾不得脚疼了,箭一般冲出去,提溜住兔子的耳朵,
“小兔啊,今日怪你命不好遇到小爷我了,下辈子投胎做个人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道:“人又如何,兔又如何,都是因果轮回,此生虚妄!”
姽婳抬头转了一圈没发现人,声音是从石佛那传来的,
就心想“这里是寺院,我在这里大开杀戒,被佛怪罪了吧!”
她壮着胆子喊道“哪来的小怪,拽什么因果论,这兔我还就吃定了!”
再看看石佛没了动静,“贫僧不是小怪,只是愿为这条命求得一个生……”
石佛后走出一个着青衣的和尚,清泉般的眼睛,抿着薄唇双手合十道一声
“阿弥陀佛!”
姽婳看呆了,俊俏公子见得不少了,可这人有种超脱的风采,似仙人般,
“公子,这里是佛家圣地,妄动杀戮怕会折了公子福寿。”和尚垂着双眸道,
姽婳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故意逗他,“是吗?可算命的说小爷我这辈子福寿绵长能活九十九,吃它又能损多少!”
“公子,三千世界,因果循环,在你眼里它是只兔子,可在有缘人眼中它或许是前世未了的因,这世难觅的果。望您慈悲为怀!”和尚语气很柔,却有种让人拒绝不了的感觉。
”今日你我在此遇见也是缘分,不如你我交个朋友,我将这兔子放生,如何?”这般有趣的人怎能就见一面终了,
“施主见谅,贫僧早已遁入空门,与尘世情缘不敢有半分纠葛。”和尚还是那平平的语调,听得姽婳好不恼怒,
“既如此,那便作罢,但可以把你的名号告知与我吧?”姽婳试探着问道,
“贫僧法号了空。”他看了眼兔子。
“好吧,我叫姽婳,告辞!”
说完提着兔子扬长而去,敢搏她的好意,想让她放了兔子门儿都没有。
了空转身离开,小孩心态不予计较就好。
初见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姽婳的酒也喝完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酒窖走,刚穿过花廊就被青桦挡住了去路,
“想喝酒干嘛不叫上我,皇上御赐的好酒都让你一个人喝完了!”
“让开,想喝自己去取,别来烦我!”醉着的她手劲还是很大,一把推开了青桦,
“行了,别喝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还要上朝的,带着一身酒气又要被言官弹劾了!”青桦站起来继续挡,
“哦!”随即转身前往寝室,不再啰嗦,她也明白江山是她守的,可无人守着她,镇国大将军的殊荣更是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阿娥,她还是没有原谅我,只待我是君王,甚至连朋友都不是!”皇帝坐在禧梧宫里,屏退左右,这种话只能跟贵妃说说了,
“皇上,想想当年的事,她一介女子到底承受了多少煎熬,才有今日的成就,姽婳是女中豪杰,臣妾佩服,可说到底她还是个女人啊,您总得给她一点时间。”她为他续上茶水,握了握他的手。
“当年,我本无心皇权,可桢宇胁母妃逼我加入他的阵营,我装疯卖傻都没能逃过他的陷害,母妃被皇后逼死的那天起我才明白,生在帝王家由不得我选择,我若不争就要任其欺辱,先是母妃,再是姽婳,我谁都保护不了”青瓷的茶杯让他生生捏破了,残口划破了手也不甚在意。
“启禀皇上,姽婳将军在御书房等候召见!”大监进来禀报,
“走吧!”说着拂袖而去,也顾不得伤口,
“臣妾恭送皇上!”贵妃行完礼走向寝殿,当年,当年她还待字闺中,天真烂漫。
先皇病危的那年二皇子桢宇为一派,大皇子太子桢栎为一派,拉拢朝臣,各皇子纷纷站队两派,勾心斗角,贪污腐败,局势混乱不堪,
唯十二子桢桤无心皇权,其母亦如此,先皇生性多疑,却允她床前照顾,羡煞了众人,二皇子桢宇欲拉拢桢桤,伙同生母赵贵妃以其生母作要挟,常妃不愿成为儿子的累赘终于服毒自杀,
此后十二子桢桤消失三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皇子虽是太子手中却无兵权,而二皇子仗着外戚势力日渐超于太子,
之后,太子欲拉拢将军为他所用,听闻将军有一爱女便要强娶之,将军不愿助纣为虐便将其送来的聘礼拒之门外,
大皇子本不是光明磊落之辈,拉拢不成就买通家奴诬陷将军与铷军勾结叛国,往来书信,军队调动,终是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先皇念将军功勋将其打入大牢,免了死罪。
将军府一夜之间树倒弥孙散,将军之女姽婳却不知所踪,众人寻她不得……
再后来先皇驾崩,二皇子起兵包围了皇城,却不料被太子反噬,心口一箭穿刺而过,当即一命呜呼。太子振臂一呼,
“恭贺新皇继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那句“平身”还未喊出口便被人一箭射穿了掌心,抬眼望去,皇城四周皆是兵甲,利箭直指太子一众,
城墙上桢桤负手而立”太子,这皇位你恐怕还坐不得吧!你这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你就不怕索命冤魂拉住你的脚步,让你寸步难行?“
“桢桤,你这小人,你的双手若无他人之血,怎么走到今天这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今日我败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太子一党看局势已定,纷纷缴械投降,三年的皇位之争这才落下帷幕。
乾元三十七年,桢桤继位大统,改年号为宣成。
新皇迎娶辅宰之女阿娥,晋封贵妃,赐住禧梧宫。
皇帝大婚第二日,北疆传来战报,铷军攻破防线,仅仅半月便侵占十座城池,铷人残暴,所到之处皆是屠城以振军威。
桢桤把自己锁在御书房整整三日,新皇继位便是战乱,他却无人可用,加之皇位之争,国库已被他们中饱私囊,挥霍殆尽,国将不国,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他手里了吗?
这三年他韬光养晦,重新参与朝局,攻于权谋,从无一兵一卒到拥有军队,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战争是对一个君王最好的考验,他会赢的!
三日后他走出房门,“传旨……”
“朕自继位以来承蒙各方绅贾拥戴,国库充盈,我大華向来重商,朕亦承先皇遗志,今设宴于皇城,特邀我大華商贾大家百余位进宫赴宴!钦此!”
皇榜贴满了全国各地,新皇重商,无疑提高了商人的地位,邀请赴皇宴更是莫大的殊荣,百余位商贾大家争相赶赴皇城,
朝堂一片哗然,不知新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人壮着胆子进言
“国将不国,皇上还有心思摆宴,莫不是要迎铷军进京?”
“放肆!”大监喊道
“来人呐,副将王瑜欺君罔上,拖出去斩了!”
新皇平淡的语调充斥着君王的不可抗拒的威严,殿外的御林军领命,拖王瑜前往殿外,
”狗贼,你不得好死!”王瑜的叫声随着大刀落下戛然而止,
“众卿家还有什么事要奏吗?”桢桤起身离开,他是君王,不容置疑!
皇宴如期而至,桢桤客套一番后,笑嘻嘻地道“朕深知各位皆是爱国之人,今国库亏空,希望诸公慷慨解囊,解朕之忧啊!”
有人窃窃私语“皇榜不是说国库充盈吗?怎的又亏空了!”
“不瞒各位说,国库本来充盈,可朕为诸位设宴款待已经花的差不多了,诸位……”桢桤说得一本正经
众人面面相觑,看看桌上惨淡的几杯茶,哭笑不得原来新皇醉翁之意不在酒,设宴是假,朝他们募钱是真……
“皇上,一共筹得白银六千万两,属下都跟他们打了借据,十五年内如数奉还。”近侍禀报。
“好,从今天起各宫节俭用度,包括朕,有了银子才能打仗啊!”
“军饷已备得亿万两,对于此次西征的将领诸位有何推荐啊!”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钰将军在大牢已经待了三年,新皇还来不及洗清他的冤屈,再者老将军年事已高,无法出征,
王瑜是废太子的人,早被新皇斩首,真是无可用之人了。大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低着头站着。
“怎的,我堂堂大華竟选不出一个将才?难道要朕御驾亲征吗?”新皇震怒。
宰辅上前“启禀皇上,微臣有一人举荐,钰将军之女得将军亲传,有此能力!”
“宰辅说笑了,我大華要一女子领兵出征,怕铷军会耻笑我国无能……”言官立马反驳,
“是啊!”
“是啊!”
众人附和。
“莫小敲钰将军之女,她在十二岁时一人独闯黑风寨,与钰将军里应外合灭掉了为祸南方十余载的匪帮,胆识过人,智谋不输于一般男子。”宰辅接着说。
“纵使如此,她在京城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目共睹的,这样的人带兵恐怕难以服众啊!”
“年少无知干出的事,怎么影响其才?”宰辅一众尽力争取。
“三年前她失踪至今音信全无,众卿家谁能将她寻来?”桢桤缓缓开口。
众人沉默。
战报连连传来,铷军已破了二十城,情势危急,将领却迟迟未定,桢桤已罢朝五日,再这样下去,离国破就不远了,他几番思索,终是下了决心,
“钰将军通外寇罪证确凿,后日午时三刻处斩!”
她如他所愿出现了,手持利刃架在监斩官的脖子上,“去告诉皇上,姽婳愿领兵出征,放了我爹娘是唯一的条件!”
“她果然来了,好,朕答应她,令她明日在家等候宣召!”桢桤道。
第二日,兵符并未如期而至,到的是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新皇亲自来迎亲,他要娶之人正是姽婳,他想的从来不是让她带兵出征,而是迎为皇后,只有她代理朝政他才能安心带兵出征。
姽婳愕然“你这是何意,公然羞辱于我吗?那你的目的达到了!”说罢欲转身离开,却被一众侍卫挡住了去路,
“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天威不容你戏弄!”桢桤恼怒。
“哈哈,对啊,如今你是皇帝,我一介草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姽婳听从便是。”她很清楚,此时反抗没有一点好处,
一群嬷嬷为她装扮了好久,朱唇轻启,眼眸流动,一袭红衣衬得肤色透亮,美丽不可方物……盖头遮住容颜,坐进轿辇。
新皇大婚,将军府到皇城十里长街张灯结彩,喜庆非凡,他似寻常百姓家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梦里曾出现了无数次的场景,让他有些恍惚现实与梦境,
是夜,礼数全部行完之后,宫人退下,红烛摇曳,桢桤揭了她的盖头,小心翼翼的望向她,
“姽婳,终于到这一天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他轻触她的手,
“前方战事吃紧,铷军势如破竹,屠我城池三十余座,皇上还有这风花雪月的雅致,姽婳当真佩服不已!”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字字诛心。
“好了,今晚你我大婚,不讨论这些事,你且告知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桢桤隐了神色,又笑着问她,
“游戏人间,寻欢作乐!”姽婳目视红烛道,
“你,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话吗?”桢桤无奈。
说时迟,那时快姽婳抓住他的手锁在身后,拿出准备好的绳子迅速绑起来,
道“你最好不要声张,叫众人看到你这副德行,你这皇帝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桢桤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此时叫侍卫进来,绑架皇帝的罪名她是担不起的,
任凭她绑住手脚,封住口,扔在床上,他恐怕是史上第一个新婚之夜被自己的皇后捆绑的皇帝了。
“你最好安稳一点,你那三脚猫的功夫都是我教的,不要妄图反抗,是,我是当年说过要嫁给你,可那是玩笑话,你莫不是当了真?你应该知道我志不在此,从今以后你好好做你的皇上,我去领兵出征,上阵杀敌,只一样,照顾好我的爹娘,姽婳在此谢过!”
说话期间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了细软,连回复的机会都没有给桢桤,推开后窗隐入夜色……
桢桤挣扎了好久,始终挣不开捆绑,他能做的只是懊悔,无尽的懊悔……
姽婳走后三天,圣旨就到了军营,封姽婳为将军,赐兵符,所到之处如皇帝亲临。
御书房内火盆生的很暖和,桢桤到达时,她却站在殿外,站的笔直,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进来吧!”桢桤皱了皱眉
其他人识趣的留在了殿外。
“当万人敬仰的大将军是不是比当我的皇后轻松?”桢桤坐在塌上手抱着暖炉,
“是!”她的语调比起七年前的粗狂了不少,
“行了,坐吧!别装了!”
“微臣不敢!”
“呵,还有你姽婳不敢的事,当年把我绑在婚房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不敢?”
“皇上恕罪,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吗?不得已而为之,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而为之你就可以弃爹娘于不顾跑向边疆?不得已而为之你就可以视天家颜面于儿戏?不得已而为之你就可以抛下我一走就是七年?”桢桤身体发抖,抬眼看得她不自在,
“我知道你会帮我照顾好爹娘,太子余党告诉他们我已战死沙场,不久你就杀了余党,将他们移到宫中照顾,此等恩情姽婳无以为报。”
“可是国将不国,姽婳顾不得父母之恩,天家颜面?更别说儿女情长!”姽婳终是与他对视,
“你凭什么认为我所为就是儿女情长,你所为就是拯救黎民?”
“那了空呢?了空的死你怎么解释?”
“我自是有我的理由,到时候你自会知晓我的用意!”
“你的用意就是占有欲在作祟,你的用意就是为了成就今日的君临天下!”
“是又如何,他区区一介白衣竟然对你生出了非分之想,他不是斩断了七情六欲一心向佛吗?”桢桤站了起来,走向龙椅,
“你错了,他没有对我生出非分之想,是我,是我对他生了非分之想!”姽婳波澜不惊
“你给我滚出去,不知廉耻!”桢桤拂了案牍上的东西,上好的砚台摔成几半,
姽婳拂袖而去。
七年来的第一次对话,他们吵的不可开交,了空成了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鸿沟,
“了空啊了空,你倒是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了,给我留了这么大一个劫数!”
转眼间,寒冬就过去了,御花园里盛开的迎春花争奇斗艳,阿娥拖着懒懒的身子漫步其中,抬眼就看到姽婳步履匆匆往宫外走,神情不悦,想是又跟皇上吵架了,她唤来宫女交代一番,
“你来了?坐吧!”阿娥坐在塌上,转过身跟姽婳说话,
“娘娘有何吩咐,直说便是!”姽婳还是淡淡的
“坐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站着我觉得有压力!”阿娥为她斟好茶放在桌子上,
姽婳不再推辞,走过去坐下来。
“该从哪说起呢?”阿娥望着她,
“就从他生母遇害开始吧,一些都是从那开始错了位……”阿娥继续
从禧梧宫出来时天色已晚,月光如洗,照的整个皇城熠熠生辉,
她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凤栖宫,轻车熟路的翻进寢殿,那天夜里她捆住桢桤孤身一人赶赴战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他,那天晚上他该有多绝望,他那么骄傲……
“今日怎么想起来这了?”桢桤躺在床上轻轻的问,
姽婳一惊,“你怎的住这?”
“你走后,我就一直住这儿了。”
姽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放下佩剑,长吁一口,
“十年了,你说今生他到底化成了什么?”
“不知道,世间万物,千姿百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还是放不下吗?”
“今生恐怕不能了……”
桢桤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过两个月就是他的祭日了,跟我去趟珈蓝寺吧!”姽婳眼角轻轻滑落的泪跌在地板上,
“嗯!”
“天快要亮了,我先走了!”说完翻出后窗。
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六月末,珈蓝寺的凤凰花已经有一部分开了,他们两人乔装打扮径自走向后山,花开的明艳,一如当年的模样,
石佛百年如一日的伫在那里,姽婳走过去扭动石佛指尖,石佛后豁然开启一扇石门,待他们走进去又回归原位,
原来她把他葬在此处,难怪他苦寻十年找不到,石门后面别有洞天,姽婳点了火把走在前面,石壁上有千姿百态的佛,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又一扇小门挡住了去路,姽婳启动开关,门开启,这里俨然是一个居室,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素色的床幔,漆黑的桌椅,
一大块画布遮住了居室的一半空间,姽婳掀开画布,示意桢桤过来,画布后赫然放着一口棺材,牌位上写着“了空之灵位”,
姽婳拂了拂灰尘,缓缓开口,
“那日你走后我带着他行至此处,为他做棺木,设灵位,从那日起为他守墓整整三年,三年间鲜少外出,与世隔绝,虽然我知道铷军进犯,民不聊生,但强压着自己的意愿,不去过问,可那晚他入我梦来,告诉我,国将亡,我应该承祖宗基业,抗铷杀敌!
我顿然,遵从内心入世,我入世不是为了做你的皇后,我身上担着家族的责任,军营,沙场才是我的宿命,更何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我坐朝理政,你上阵杀敌,莫不是笑话,大華可以没有姽婳,没有将军,不可没有君王,既然你费尽心机得了皇位,就得担起你作为君王的责任!”
桢桤扶着棺,“当年母妃被害,我被各方追杀,无处藏身,若不是了空我恐怕早就死了,他把我藏在暗格里,授我治世之道,孜孜不倦,还要你教我习武健身,
他说若要赢就得自身从里到外的强大起来,三年的传道受业解惑,他于我恩比天大,若不是他抗不过病痛折磨,再三乞求,我又怎会做出那样的事,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你真当我是铁石心肠不成?”
“原是这样,我与他,似师徒,又似朋友,那日回家看到将军府被抄,爹娘被押走,我不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何事结束,势单力薄的我落荒而逃,昔日的好友没有一个敢收留我,只得跑回这里寻他,
我知道他会救我,如同救你一般,他对我说,乱世出枭雄,这世道只容英雄,不留苟辈,你若想活就要付出常人忍受不了的苦楚,藏经阁里所有的书我都读了不下百遍,每日三更起习武,无谓冬夏,每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跟他同桌用饭,
我以为我对他只有尊敬,可当我折下凤凰花想作女子装扮时,我知道自己有了觊觎之心,我总是捉弄你,因为我觉得是你的到来打乱了我和他的相处,
可是有一日,他将我叫至房中,疾言厉色道,我原以为你是可塑之才,不料你每日不思进取,尽想些儿女情长的事,你走吧!我吓坏了,跪在地上不语,他三日不曾理过我,我也足足跪了三日,
自那以后只能收起小女儿心态,自己把自己当作一个男人。”姽婳坐在棺木旁说着他不知道的往事。
“我只当你是敬重他,后来才发现,你看他的眼神里有不同于我的波澜,可他心里眼里都是黎明百姓,普度众生,从来都是没有你的…”桢桤行至她旁也坐下。
“是啊,他从小生长于寺院,精通佛法,也精通治世之道,武学造诣更是颇深,他生来仿佛就是为了普罗大众,心怀天下,儿女情长于他来说是亵渎,我早该明白的,可是执念太深,总是放不下。”姽婳痴痴的望着地面。
“你既放不下他,当初又何苦招惹我,日日形影不离,我受欺负第一个跑出来护着我,我堂堂七尺男儿在你眼里是有多不堪?甚至为了刺激他,堂而皇之的宣告你要嫁于我,我可是当了真的,你怎么可以……”桢桤说到动情处泣不成声。
她抚着他的肩头,皱了皱眉“你若早早告诉我杀他是为了让他解脱,或许你我也不会是今日这般田地,我欠你的太多了……”
“无妨,只要是你,任何苦难我都甘之如饴,何况你还替我守了这无尽山河……”桢桤抬起头看着她。
许多天后的朝堂上,大监喊道“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微臣有奏,今四海平定,江山稳固,望皇上充盈后宫,填充后位!”宰辅之目的再明显不过了,论资历他的女儿是继承后位的不二人选了。
众人附议,桢桤面露恼色,看着姽婳。
她却装看不见,“启禀皇上,微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说完她径自离去。
第二日,朝堂之上大将军姽婳着一袭红衣上朝,众大臣愕然,
“启禀皇上,微臣愿上交兵符,从今往后不问政事,一心一意只做大華的皇后!”
姽婳言语铿锵有力,惊得众大臣不知所措,桢桤也吓得不轻,半天没有回应,随机反应过来走下龙椅,扶起她,
“恭迎皇后回宫!”
众臣跪拜。
姽婳看着他,轻轻地笑了,那日阿娥说,你执念于一个亡者十数年,却始终看不到桢桤为你做了些什么,你堂堂姽婳将军威名远扬,今日霸业已成,你的鸿鹄之志已展,为何就不愿为他低一次头?向他走一步?好让他也真真的活一次?
人生苦短,前半生你用半条命爱了一个红尘外的人,后半生难道就不想试试被人爱是何滋味吗?她知道自己欠他很多,可是她怕下辈子遇不到他,无法偿还,那余生就交于他吧……
宣成八年,姽婳将军成了姽婳皇后。
宣成十年,皇后诞下皇子,取名“橑椌”,立为太子。
宣成十五年,皇后诞下公主,取名“凤凰”,凤凰自小随母亲习武,长大之后平跶虏,灭水盗,风采不输姽婳当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