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见吗？
我坐在公交车右后方的角落区域，左边是一位女高中生。
手机的信号极不稳定，屏幕上那个圆圈仿佛带着讥诮的笑容，在我恼怒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旋转着。
女高中生把双肩书包放在膝盖上，垫着一张试卷，用自动铅笔小心翼翼地在纸面上划着线，似乎生怕一用力就会把试卷给戳个洞。我余光一瞥，发现了她专注的眼神正盯着卷面，于是大着胆子侧过头来仔细端详她。这样的观察有些费劲，她的鼻尖随着汽车的颠簸不断地起伏，上面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低低垂下的刘海遮住了眼神。那张试卷上，隐约可现“柯西不等式”的字样，这大概是高中数学选修的内容。我很想开口，但是自己在心中试着默念了一句，顿觉尴尬，还是罢了。这时，车子转过一个大路口，路灯的黄光以一个柔和的角度从车窗外切入，随着这个大回环式的转弯，缓缓扫过她的全身。
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正襟危坐着，期待与女高中生的第一次目光接触，然而她并没有抬起头。可惜，下一次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时。我无奈地放弃了观察，再次用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手机屏幕。
其实我就是想问她一句——
你看得见吗？
因为，现在是晚上七点钟，暮色降临，外面漆黑一片。车厢后端的顶灯也没有打开，除了那个标题里黑体加粗的柯西不等式，我再难分辨出女高中生试卷上的任何确切信息。
是我自己的问题？......夜盲症是要多吃胡萝卜还是鱼肝油来着......
然而不可能，车里是真的太暗了，她究竟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什么呢？
我还是开不了口，于是只好把头偏向前方，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傻逼。
那是一个眼镜男，一个身着紫色吊带裤，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躁动和桀骜气息的眼镜男。车内并不拥挤，虽然每个座位都坐了人，但还是很空旷，一般这种情况下大多数没座位的人都会站在车子中部，方便自己下车。但是这个眼镜男选择走上了车厢后部的台阶，站在我们这群坐着的人之中，站在座位中间的过道上，显得异常扎眼。
路况很差，车子晃个不停，时而来个急停。眼镜男选择的这个地方并不好握扶手，而他显然也没打算老实站着，而是一直在摇头晃脑地四处观察，好像在思考一个合适的站姿。所有座位上的乘客都在尴尬地尽力回避与他对视，在环视一周后，他最终选择了张开双臂，双手同时握住了两侧的栏杆。
就像《Titanic》里的Jack一样。
这一刻，车灯终于亮了。眼镜男立马以一种王者的姿态沐浴在灯光下，仿佛一个准备变形的金刚。但我却收回了视线，去看女高中生的卷子。就是，起码得这样的光线才看得清字嘛，爱学习也不能睁眼瞎呀。她倒似乎没有因为光线的改变而受到影响，用笔帽轻轻叩击着窗沿，微皱的眉头依旧流露出一种天真般的困惑。可惜我看不懂题目，只能爱莫能助地一起盯着卷面发呆。这会儿手机早就自动息屏了，而我已经忘记了网络信号的事。
过了大概一刻钟，我再次转头去看车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这一幕——那个眼镜男不再满足于站立，而是双手抓着左右的横杆，拉着自己的身子缓缓悬空了起来。
“噗——”
我穷尽生平之力硬生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就在那电光火石、又漫长至极的一秒钟里，我经历了从无以言表的惊讶，再到目眦欲裂的暴怒，直至最后差一点就要抑制不住的狂笑的冲动。
......
……
哥，你在干嘛啊？
你TM到底在干嘛啊？？？！！！
为什么就没有一点预警啊？
为什么你们其他人就都不说话啊？？？
......
除了外面的夜市喧嚣声，车内一直都很安静。结果那个眼镜男就这么默默地双手发力，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吊悬空起来了。两旁所有坐着的乘客继续沉默着，当然依旧各自完美地避开了与眼镜男对视的瞬间。
整座车厢就这么吊诡地沉默着，就像一部卓别林时代的默片，除了随着车辆轻微晃动的人群，你只能看到一个眼镜男在缓缓地向上提拉着身子。
“哧——”
我不小心又发出了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请原谅，为了憋笑我已经忍得全身都在发抖了。
女高中生小妹妹终于被我惊动了，她抬起头，迷惘地向我扬了扬眉毛。
大概是被我脸上扭曲的表情吓着了，她思索了片刻，居然也跟着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低下头去看试卷了。
不，别误会。
我再次点亮手机屏幕，依旧是该死的刷新失败。
好吧，我受够了。
车子带着惯性减速了下来，我站起了身。这样的动作似乎打破了大环境的平衡，包括眼镜男在内，人群纷纷向我侧目。但我只是看着女高中生，她明白了我要下车，于是慌忙收起书包和试卷，并且侧过了身子，还说低低地了一句：“不好意思。”
天呐，这难道不该是我的台词吗，是我要起身出去，被麻烦的人是你呀。然而自己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接上这一句“不好意思”，难道要说“没关系”吗？于是我只能尽力让脸上呈现一个最温柔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书包，移了出去。眼镜男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我身上，在我经过时很自觉地松开了一只手，让到一旁。我吁了一口气，依旧没有与他对视的勇气，快步地下了车。
闷在车厢里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的晦气被一扫而光，我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一边目视着重新启动的公交车渐渐远去。可惜女高中生并没有换到靠窗的座位，我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过了市中心最拥堵的地段，车站周围也一片寂静。只有公交车喇叭里那个报站的女声在潮湿的夜幕弥散着尾音——
“......请坐好站稳，下一站，文晖大桥东。”
淦。
下错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