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个梦，梦见了婆婆。梦中的她，跟现实中一样，忙得不可开交。跟她说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虽然是在梦里，但那种无法沟通的心塞却是真实的，一着急，居然醒了。
据说婆媳关系被誉为是世界性难题之一，什么月子仇啦，彩礼恨的，这些在我们家通通都不存在。我跟婆婆没有长期住在过一起，偶尔去她家小住，家务活都是被包办替代的，根本不给你伸手的机会。每次回去，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明明只是一家三口的日常省亲，但那惊人的菜量，足足可以招待一支球队！所以我们常常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婆婆平常是恨不得一分钱要掰成两半儿花的人，但对我们却很大方。那种百来元一斤的河虾，二十几元一斤的时鲜芦蒿，都会买来招待我们。搞得我这个儿媳反而觉得她有点儿不太会过日子，曾经还委婉地提醒道：“妈妈，蔬菜其实不用去买那么贵的，自家地头种的那些就很好！” 那时候的我，眼睛只停留在事上，看不见这背后的真相，其实这是她对我们的重视。
也许婆婆是觉得自家地头的菜不值钱吧，不足以表达她对小辈的那份爱。但在我的印象里，吃过的最美味的菜，就是那时候的月子餐。记得那年，公公婆婆在果园子里养了一群的乌骨鸡，也就是俗称的那种“跑步鸡”。身材矫好，肉质鲜美，加上婆婆独特的蒸炖技术，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味的食物，没有之一。
婆婆耳背，所以我们的语言交流并不是很多，但这并不影响她对我的接纳与认同。在她那，我啥啥都是好的，个子高，条长好，脚不大……小时候在我妈妈口中的缺点，到她那却成了优点，感觉自己童年的创伤，瞬间被疗愈了。婆婆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是批评指责否定的，但到我这立马就变得双标了。有一次，她洗衣服，洗到那条围巾，就开始抱怨她儿子不会买东西，买的这个围巾像个啥？当儿子告诉她是我亲手编织的时候，她马上又改口道：“哦，现在的人还能编织，那真心不容易了！” 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吃过饭，婆婆掏出一个红色的锦囊交给我，说这是他儿子奶奶留下的一对金戒指，要给最小的孙子和孙媳的。还不忘添上一句：“是她活着的时候就给的啊！”第一次上门，她就让我感受到了满满的归属感。
婆婆对自己一直不接纳，她嫌自己一辈子贫困，在儿子结婚的时候，都没能在城里买上房子。而这种情绪又转化成无尽的抱怨，抱怨老头子没用，没让她人前显贵，抱怨子女没用，没让她母凭子贵，开口闭口就是别人家的别人家的……她不知道，这种语言是对一个家庭的诅咒，生活在这样负能量场中的人，要么逆反，疯狂证明自己有用；要么被催眠，真心觉得自己没有用。有一次，她又在抱怨儿子女儿没用，读了那么多书却赚不过村上谁谁谁的时候，我怼了她：“妈妈，他们两个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又没啃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怪他们没别人家儿女赚钱多，他们有没有怪你，没让他们当富二代？”
婆婆听了我的话也没吭声，有没有冒犯到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肯定是没有听进去的。她坚定地认为，她的贫困是因为自己不够勤奋努力造成的，所以她没日没夜地劳作，果树底下要种菜，菜园中间要养鸡。种不出来收成不好要指责，种出来了销售不掉又要抱怨，生活主打一个不开心。把自己两个膝盖的半月板磨都坏了，动手术换了继续干。种黄豆不小心掉到河里差点没了命，我们是又心疼又气愤，问她为什么要种？她说膝盖手术花了不少钱，要赚回来。这种内在的匮乏感逼得她一直要不断地向外抓取，使自己整天忙得像个陀螺，却始终不肯停下来想一想：如果我的方向是对的，那生活为什么会来越痛苦呢？许多时候，抬头看路的能力比埋头拉车的努力更为重要，因为方向不对，努力白费。也许她也有思考过原因吧，但她想出的原因是培养了两个大学生……认知低的父母真心可怕，他们会用语言、行动不断地给自己的孩子制造愧疚感，殊不知，愧疚感是最耗费能量的，这种无尽的内耗泯灭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中国绝大多数的父母是这样的吧，可怜天下父母心，给孩子传递生活的痛苦与不易，本意是想激发孩子的斗志，使其努力拼搏，赢得美好的未来，扬眉吐气，光宗耀祖。而事实上，没有体验过生活美好的孩子，是过不好自己将来的人生的。他们只会从故意制造痛苦的父母那里，学会了制造痛苦。养育未成年的孩子，供子女吃穿读书，本就是做父母应该做的事，成熟的父母，不会把自己对生活的无奈归疚于自己的孩子，因为是你选择了生育他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美国作家凯瑟琳.福布斯曾写过一篇文章，名字叫《妈妈的银行账户》。记录了一个移居美国的挪威多子女家庭的生活故事。移民生活不易，时时捉襟见肘。但那个智慧的妈妈，跟孩子们说自己有个银行帐户，但不想轻易动用帐户里的钱。她带领着大家一起动手解决缺钱的问题。爸爸承诺戒烟，哥哥课后到杂货店打工，作者与妹妹照看邻居小孩……，一家人携手快快乐乐地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孩子们长大后，才发现，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银行帐户，妈妈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去过银行！但就是那样一个虚构的银行帐户，给到了家里所有的孩子满满的安全感，正是因为有这种安全感的托底，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自信满满，展开了自己不错的人生。作者的父母，在家里经济极度拮据的时候，没有互相指责抱怨对方没有能力或胡乱花钱，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办法赚钱共度难关。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孩子们，人生若遇到困难，应该如何正确面对。
人是环境的产物，而这个环境，其实就是自己内在心境的投射。一个乐观、喜悦、安全感十足的人，他看周围的事物，都能看到好的一面，自然也能对人友善，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所以吸引来越来越多的美好。而一个悲观、焦虑、没有安全感的人，时时在提防着别人的进攻与诽谤，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在防御，用一己之力，抵抗着整个世界，这才是痛苦的根源。现在看来，婆婆就是属于后者，在认识她的二十年里，她一直处在悔恨过去，抱怨别人，忧虑未来的情绪当中，从未找见过自己，活在过当下。
在这样高度的精神内耗中，婆婆的意识不清晰了，诊断是阿尔滋海默症，但在我看来，却是以前那些负面情绪在体内的不断沉积，是量变引起的质变。整天怀疑别人偷她东西，欺负她，背地里使坏加害她……人长年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身心怎能健康？
现在的婆婆，除了能认得出我人，喊得出我的名字外，已经不知道我是她什么人了。看着她时而木讷，时而沉醉在自己世界里自说自话的样子，我挺心疼的。每次去看她，我给她带的吃的，她一边说自己吃不完，一边又用警惕的目光提防着护工或室友拿她的，虽然现在物质已经挺富足的了，但她仍然还活在那个极度匮乏的模式中，内耗。周围的一群老头老太也大多如此，关注着谁家儿女来看得勤，带的什么吃的，这些跟自己浑不搭界的事，羡慕着，攀比着，评判着，在暗暗地跟周围的一切较劲！
我想，也许这就是人生修行的意义所在吧，让自己的心与身体好好地待在一起，为自己生命的末端多一份加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