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浪漫擦肩而过
信不信由你。
真的。我从小学四年级起就梦想着上大学,但是,说来惭愧,我梦想上大学不是渴望知识,是因为看了一本书,书里讲的是一个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爱情故事———浪漫的爱情故事———吸引了我。漂亮的女生和帅气的男生,卿卿我我又曲曲折折的情感故事。搅的我好长时间心潮澎湃。我总是把书本故事里的男主角当成了自己,长久的沉醉在自我的编织之中,在这种编织之中我获得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满足。如此说来,我似乎成熟的早了点。现在想来,难道我记忆有误,不是从四年级开始?哦,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反正无论是四年级或者五年级甚至是七年级,都不影响我的故事的叙述。我在今年七月落榜后还鼓起勇气来这所学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寻找浪漫,寻找从小到大的梦想中的浪漫,寻找许多新潮小说和电影里讲的发生在大学校园的荡气回肠的浪漫的故事。
我花废了十五天的课余时间去校园游荡。后来,索性我逃课,我装病请假,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在傍晚的体育场,我走在综合楼人满为患的超市里,我走在第六餐厅来来往往着的许多异族姑娘里,我伸长了脖子探看艺术系的国标舞训练室里穿长裙的女生,我站在外语系的女生公寓楼下,……,我是希望发现漂亮的女生。结果,我的确发现了许多漂亮的女生。各种各样的漂亮女生。我突然恨自己一双眼睛不够用,我也开始恨人生百年太短暂。
我同时也发现浪漫距我很遥远,因为:我发现我忽略了浪漫爱情故事的另一个必要的要素———帅气的男主。 遗憾的是,我他妈不帅,照镜子仔细看看,我他妈何止不帅,简直是太丑了。一米七的个子,身长一米,腿长七十厘米;大头,粗而短的脖子;小眼睛,却它妈配了个大鼻子,这鼻子如一头肥硕的大蒜栽在我黝黑的脸上,足足占去了六分之一的面积。我因此产生了他妈的莫名得恨,我恨死了大蒜头鼻子,我恨死了七十厘米的粗腿,我恨死了粗而短的脖子,我恨死了黝黑的皮肤,……。也许,未来是美好的,残酷的现实却使我不愿意再去校园游荡-----这个世界有再多的漂亮女生有什么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长得丑。我一有空就卧在床上梦周公。我像一个被人戳破了的气球。
那天,我坐在教室最后靠近门的一排。古汉语老头在讲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因舍其名,多潇洒的郭橐驼!古汉语老头却讲的有气无力,枯燥乏味,许多学生昏昏欲睡,我也无心听老师讲课,就一个人在课本的边沿玩儿动画片画。
忽然,有人敲后门,轻轻的。 我打开门,进来一个瘦瘦的,高高的女孩。背一个大大的书包,鼓鼓的。一看就是新来的同学。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大书包女孩指着我身旁的坐位微笑着说。
“当然,如果你不怕我图谋不轨。”我冷冷地说。
大书包女孩笑笑,坐下了。
“我叫乔小麦,以后请多多关照!”
“拜托拜托,请不要说多多关照,怎么听着都像可恶的日本人。”这是实话,抗日剧看多了,我本能的反感日本。
乔小麦笑了笑。
“我叫胡杨。死不了的胡杨。”我说。同时我细细打量了一下新同桌。平心而论,乔小麦长得并不能说漂亮,但绝对不可以说丑。乔小麦如果是一棵树,在大森林里一定不是最高大或最艳丽的,但绝对是最与众不同的那种,即使树木万千,你还是会第一眼看见她。
“给——我家乡的特产。”乔小麦从包里抓出一把葡萄干放到我的古汉语书上。葡萄干碧绿,硕大,饱满。
“你是新疆的?”我问。
“你,怎么知道?”她抬起头,眼里写满诧异,脸上的表情是挺认真的那种。
“其实,我挺聪明的。”我说,“你的葡萄干出卖了你。”
说这话时,我的确心动了一下。由此,我断言:许多男孩还是喜欢那种比自己笨一点的女生,以便随时发现自己的聪明,找找那点可怜的自信-----无论女生的这种笨是真的或装的。 “后边的同学请认真听课。”讲台上那位慈祥的老头在百忙中说。 所有的同学“哗——”地回头,将眼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我装作不知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将眼光随意地射向教室东北角的蜘蛛网,装作我一直在研究蜘蛛呢。但是,乔小麦的脸红了。
下课了,乔小麦说:“下午我们还坐同桌。可以吗?”
我说:“行啊------”
午休时,我寝室一位来自山东的仁兄心血来潮,说要买支毛笔练书法。叫我陪他去。 没想到,这位一米八四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一点也不像我——办事干脆利落——挑枝毛笔还婆婆妈妈地挑了半天,而且和摊主因为一块钱讲来讲去一时以进为退又一时以退为进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我觉得挺烦,就说:“快点吧快点吧!要上课了。” 的确,这个时间,辅导员应该在教室里开始点名了。
我站在教室门口东张西望时,乔小麦在后排向我招手。但我隐约看见她身旁的桌上有几本书。 “这儿不是有人吗?——桌上有书,就是有人占座了的。”我想这家伙真不知“规矩”。 “书是我故意放的。”她笑着说,同时---似乎是故意的——将大眼睛眨了眨,分明在讥笑我:“真笨。” 我想起中午放学时的约定,抱歉地笑了笑。脑中忽然显出一个公式:漂亮≠可爱。
下午是自习课,教室犹如一个蜂窝。最后三排几乎成了情侣座---一男一女成双成对或俯首低头或相像而坐窃窃私语---在热烈地交流思想谈论人生分享趣闻,男生一个个才华横溢妙语连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女生则巧笑盼兮脸颊粉红笑点降低掩口而笑。青年男女知心知意情到浓处仅用语言哪儿够?所以还辅着一些肢体语言和眼神(当然,这是教室,他们只能有分寸地打闹着)。
“咱班小鸳鸯可真不少!”乔小麦笑着说。
“都是野鸡配色狼!”
乔小麦轻轻打了一下我,郑重地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悲剧,我想,乔小麦一定没有看过莎士比亚,否则,怎会用这个不恰当的比喻。不过,我什么也没说------看破不说破------又不是什么有伤原则的大事,较那个真儿干啥?
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30个日子就如河里的水缓缓地流去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令人遗憾的是我这一段生活之河里竟连一个小小的浪花都不曾激起。苍天哇!大地哇!无聊哇! 说来,大学生生活也真枯燥:每天餐厅、宿舍、教室往返。这和小学初中高中有什么区别!大学,就是校园大一点学生大一点老师老一点的学校罢了。妈妈的,有什么意思!可是,眼看着十月份的自考一天天逼近,如一块大石头压在每个学生的头上。同学们都不敢松气,拼命地学!学!学!!!
我将圆珠笔狠狠地往桌上一拍,说:“他妈的!考!考!考!!!真要人的命。”一直在我身边静静地看书的乔小麦说:“没办法!现实就这样。不过,尽力吧!年轻人,不要让明天有遗憾。”
“呵!乔小麦,像个诗人呀!”
“不敢当,不过,本人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诗人细胞的。” 尽管她努力做出很自然很认真的表情(像时下流行的“酷”势?),不过,还是让我看出她是装的。这不,自己就装不下去了,笑了。
乔小麦忽然说:“哎------胡杨。”
我看她要说什么,她却又顿住了。
俗话说“半句话等死人。”我忍不住,问:“有事么?自家兄弟,用得着时开个口。”
乔小麦在摆弄着钢笔----将钢笔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又没言语。我又说:“别看我这个人挺酷的,其实心肠很热。——尤其喜欢帮助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我想逗她笑。
她仍然没笑。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乔小麦认真地说:“今晚咱们别上课了。我请你去‘温馨园’坐坐,学习枯燥,调节调节。”
我看她不像和我开玩笑的样子,说:“过生日吗?你都请了谁?”
“现在不告诉你。——先告诉我,你会来么?---会浪费你的一晚自习时间呀。”乔小麦这时脸上尽管表明是调皮的表情,可我却是从她眼里读出:她此时的心情是真诚的。
我说:“当然没问题!”
晚上,我到 ‘苗苗精品屋’花了寡人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个女生可能会喜欢的小玩艺儿。又想起乔小麦说过喜欢惠特曼的诗,我就又去综合楼知堂书店和张老板磨了半天价,买了本精装本的译林版《草叶集》。生日礼物嘛,给的是物品,体显的却是赠送者的面子和情分,怎么着,我一大老爷们也不能在女生面前掉面子呀。
亲爱的读者朋友,看到这儿,你可能会以为我终于要演一出浪漫戏了,终于要实现我儿时的梦想上大学的初心了。可是,根据事实,我只能抱歉地对您说:“你想的不错。然而,结果与您想象的仍有些差别。”
当我推开‘温馨园’的玻璃门时,发现整个大厅里只有三个人:两个是服务员,另一个是乔小麦。大厅的灯光昏暗。吧台的音响播放着歌曲《潇洒走一回》,声音调低了,叶倩文洒脱的歌声听上去有几分伤感,给我的感觉似乎是叶倩文在表现一种无奈之后的奋力一博。乔小麦静静地坐在靠窗一张桌子的右边。桌子中央点了一支大红的宛若婴儿臂膊的蜡烛,蜡油斜挂有嶙峋之感,火焰一跳一跳的。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将礼物放在桌上,说:“大家都还未到呀!”
“大家?”乔小麦说。
“我是说你邀的人怎么还没到?现在都快八点了。” 乔小麦笑了,烛光下的笑容看上去挺美。
“告诉你吧,你是我邀请的唯一的人!”
“我一个?”我有点吃惊。
“是的。你想,我才来一个月呀!除了和你熟些,大部分同学还不认识呢。不过,也没机会认识啦。"乔小麦解释时,脸颊上红红的。是烛光映红吗?我不知道,单觉得她今晚的样子比平时显得妩媚。 “我明天要退学了。所以—”
“退学?”我已是第二次吃惊了。
“是的。我被家乡的一所师范学院补录了。我家里想让我去那儿上学,说女孩子将来当老师稳定些。”
我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些闷,又有些乱。我忽然脱口说:“你愿意去吗?这儿不是挺好吗?你可以不去吗?”几句话问的毫无逻辑,又一句赶一句的。我意识到了,不由得脸和耳朵一阵发热。
我现在清晰地记得,对于我连珠似的问题,乔小麦当时是笑了笑的,不过是很勉强的很无奈的那种,低下了头,两手不停地摆弄上衣的前襟。“你知道,我学习不好。读自考也许拿不到毕业证。"乔小麦慢慢地说,“所以,我想——想和你告个别。——来瓶红酒。”她冲服务员说。
空气瞬间凝固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寂静的令人心生恐惧。我分明记得大厅里刚才在播放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的,怎么?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抬头朝吧台的方向望去,两个服务员隔着吧台站着,分明是在聊着什么,还很开心似的,外边一个笑的都伏在了吧台上。可我确实是什么都听不见,她们是在表演哑剧么?窗外,小街上,一辆桑塔纳驶过,打乱了路灯昏黄的光。
我记得,两瓶酒全喝完了,两人都多少有点糊涂了。原来,两人其实都不胜酒力。刚才的豪气干云情谊深长感情深一口闷,都不过是强撑罢了,此刻,原形毕露了。我扶着乔小麦往学校走。时候正是深秋,已经颇有凉意了,有风吹过,不由人浑身一紧。晚上十二点的长街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地从身边走过。但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用异样的目光盯我们一下—--他们一定认为我俩是“堕落者”中的成员了。
我没有心思去理会别人怎么看,我的精力得用在照料乔小麦上。街风一吹,头脑热度骤降,我清醒多了。乔小麦似乎更糊涂,她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着傻乎乎的话。 “喂,死不了的胡---杨。你……觉得我……我这人怎么……样?”
我说:“可以呀!你这人……怎么说呢。反……反正同我臭味相投。”
乔小麦好像很激动的样子。她说:“我想给你……你……说句话。——不过,你……你……说出来比较合适。” 她已走不成步子了,而且起风了。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分外空旷。路灯昏黄,我两的影子投在地上,格外的长。一辆警车从街角驶过来,经过我们时警报“咕,咕---”地叫了两声,似乎是针对我俩的。难道警察叔叔也觉得我们是“堕落者”了? 我说:“小麦,别说了,有风,着凉了会吐的。”一边脚下加快了速度,向学校走去。 乔小麦果然不说话了,伏在我的肩头任我在街上东倒西歪地拖着她走着。
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终于到她的宿舍楼前了。我说:“小麦,回去睡吧!明天……明天我就不送你了。”我这人看上去似乎啥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是喜聚不喜散的,每次分别都会让我很多天的难过,我会因为一次短暂的离别联想到人的生离死别以至于得出人生无味之感,然后好长时间失去方向失去动力变得很沮丧很颓废。何况,乔小麦这一走今生还可以再见么?即使以后还可再见,乔小麦还是今夜的乔小麦么?即使乔小麦还是今夜的乔小麦,我还是今夜的我么?罢罢罢----一切就此打住!
乔小麦在离开我的肩头时似乎在我耳边说:“就三个字!” 我问:“什么?” 乔小麦说:“你真笨!"然后转身,背朝我,高举右手挥了挥,就摇摇晃晃地进宿舍去了。
乔小麦走后,一段时间里,我感觉特别孤单,我在校园里晃来晃去,但是一回到宿舍我就会感觉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又一窜逃出屋子。我感觉到不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似乎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被割了去,我总是难以适应。有好些天,我的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烦,这种烦之中既有堵得慌又有空虚的要命。一个人独处,寂寞的空气让我呼吸不畅;处在人群中我又觉人声吵闹心烦意乱。我既想独自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狂喊狂叫嘶声呐喊一番,直到筋疲力尽;又想与人痛快地打一架,拳来脚往鼻青眼肿鲜血纷飞。那得多过瘾啊!想归想,两个愿望竟双双落空。这里没山,一马平川无边无际广阔无垠;没办法!只得找人打架。可这些大学生修养实在太好。每当我无理取闹故意找茬妄想激怒对方以便大战一场痛快淋漓发泄一下地骂他们时,他们总在说:“对不起!你熄熄火。——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双拳挥出,不见敌人。恨得我只得将拳头砸向墙壁砸烂拳头,任由鲜血淋漓,我心方才稍有快意。
后来漫长的日子里,我曾经鼓起勇气给乔小麦写了两封信,可是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全无回音。就这样,我和乔小麦-----我们-----断了联系。时光悄然而逝,人间寒暑易节,我长出了胡须两鬓也掺进了少许白发。 我买了飞科牌电动剃须刀和墨牌一洗黑,我每天清晨用电动剃须刀齐刷刷砍掉昨夜刚探出的胡须的头颅每月二十五号按时用一洗黑涂改新生白发的躯体。我不多说话不穿奇装异服遇事不出头露面力求与众相同。 我的心态和生活渐渐地平静了,平静的如一潭死水。我每天教室宿舍餐厅三点一线匆匆穿梭,我上课认真听讲课后努力复习不懂的地方虚心请教老师或同学,我按部就班如愿以偿毕业时取得了大红的封皮盖着鲜红的学校公章签着校长大名的毕业证,我得到了学校的奖学金老师的表扬学弟学妹的尊敬与羡慕。可是,唯有我自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乔小麦三个字在我心里重。课余我也偶尔同宿舍的兄弟一起玩笑。可每当我抱怨说“大学生活一点不象电影里一样小说尽是骗人的鬼话”时,他们就骂我。他们骂说我太笨“其实浪漫就与你他妈的擦肩而过了呢!”
如今,细细想来,也许,我他妈是真的太笨了。
2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