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又遇到了那两条狗。
这是我见过最丑的狗。即便是考虑到有朝一日它们不小心看到了这篇文章我也要这么说。
看长相两条狗应该是兄弟。兄弟俩出生大概只有几个月,正是卖萌的大好年华,却叫人看了直反胃。身上光秃秃地没有毛,裸露的皮肤布满疤癞,不知染上什么病。
他们又蹲在那里斜着挤在皱纹里的小眼看我。
按常理,这种混迹于垃圾堆挣扎在温饱线上受尽了白眼与屈辱的流浪狗,早就摸爬滚打锤炼出一套强大的生存技能。
比如,遇到气场弱的人就呲牙咧嘴叫两声,这嘴角上弯的弧度和露出牙齿的个数都是在垃圾堆里对着人家丢弃的碎镜片反复练出来的,要描述这个场景你可以想象一只努力模仿《生化危机》里僵尸狗的史努比。
同样,它们遇到气场强的人就低眉顺眼夹着尾巴赶快溜走,低卑的表情和下贱的步伐也是在腮帮子酸疼的空隙里练来的。漂泊无依的狗总是对别人的气场分外敏感。
这两条是例外,我从来没见他们叫过,即便是被宿管阿姨赶跑时离开的步伐也不卑不亢。
当我们并排走时,我只以为我们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恰巧踩上了同一条道,最终同途殊归相忘于江湖。转过几次弯我猜到可能是我错了。
我一向心很软,流浪动物跟着我超过五十米我就要买食喂他,超过一百米我就要抱他回家。而眼下这种情况,两种选项都是我极力避免发生的。于是我叫他们别再跟着我,免着旁人误会。不过狗要是能听懂汉语说什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每天被宿管阿姨驱逐的田地。
出乎预料,兄弟俩果然乖乖蹲在台阶下,没再跟上来。我心一软,想坐台阶上陪他们待一会儿也没什么。旷野里独自漂泊的灵魂对待彼此总是格外温柔。
那两条狗还是盯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不敢去看他们的脸,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当年某两条长得也许还不赖而恣意野合的野狗的后代,可惜一片隐性基因不巧地碰上了另一片。
我们三个就蹲在那里,旁边草地里的蕨类植物兀自生长。
这种低调的植物据说早在古生代就已经走出大洋占领陆地,那时候我和这两条狗的祖先还在昏暗的海水里四下逃离多细胞生物的追杀。等到蕨类植物和种子植物在高处为一点可怜的阳光拼杀地难解难分时,我和这两条狗的祖先还在湿冷的地穴里瑟瑟发抖。
地球绕着太阳狂奔了上亿圈,每种生物后来都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此刻月光顺着一棵高大的被子植物叶子间的缝隙流淌到蕨菜的叶绿体里,我们聚在这里,谁也没资格吱声。
我抬头张望了一圈,毕竟被人发现在宿舍楼下和两条狗一起守着一颗蕨菜是一件不太容易解释的事情。
最后还是那棵蕨菜踢了离他近的那条狗一脚,叫他先说。
「今晚月色真好啊!」他说完便起身扭头跑入了黑暗中。
「今晚月色真好啊!」另一条狗也说了句相同的话,起身跟上了他兄弟的脚步。
我心头一惊,狗能欣赏美这件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太容易用我十多年来接受的教育解释,我还要再想一想。其实也没关系,人类能理解的事情屈指可数,大多数事情也就顺其自然。
我抬头看着这颗地球的卫星,它换了一个角度,把阳光斜斜地反射到了那棵被子植物的树冠上。阳光下的环形山清晰可见。
地球缓慢地蠕动着躯体,月光刻着蕨菜叶上的纹理流淌,其中一些直直反射进我的瞳孔里。我看见水分子在微管里奔腾,我看见二氧化碳在气孔附近挤作一团,我看见蛋白质在氢聚变的能量下飞转。
「今晚月色真好啊!」
我站起来,向着两条狗消失的方向大步踏进夜色中。
后来人们传说,在这里上经常能看到三条狗在荒野上趁着月色互相追逐。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没人知道他们怎么活下来。
那棵蕨菜伸了伸展叶子——
「今晚月色真好啊!」
最后一丝月光从叶尖滑走,它要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