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蹑手蹑脚走下台阶,仿佛声音大些就会被什么人听到一样,楼梯口昏黄的光线只眷顾刚开始一小段路程,后面则是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掏出火柴,克制住自己想点根烟的反应,借着微弱的火光向下移动着。
楼梯比他想象的要长,似乎是通向什么巨大的地下工事,但出乎意料周围并没有潮湿酸腐的气息,反而嗅到了一丝消毒液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脑海里竟冒出在这铁门后面,即是地狱,而里面哀嚎着的则是在深渊中挣扎的亡灵。一旦打开,便犹如开启潘多拉的魔盒,将邪恶放入人间这种想象。
老于放下火柴,先擦把汗。双手也在裤子上蹭蹭,定定神。转过头,身后出口是亮堂堂的天。他扭过身,望着出口走去。
背后再次传出呜咽声。他每走一步,那呜咽声便更胜一次。他大约向上爬了六七级,便止住了。脑海中开始翻腾起另外一件事,“刘平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现,安余那边也不知道联系的怎么样。”过这个村,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去他娘的,管你是人是鬼。”他暗暗想着,“老子好歹也是党员,还怕你这劳什子不成?”想到这里,他划燃一个火柴,转身迅速下楼,握住门把手,一咬牙,用力向外一拉。
门没有上锁,随着吱呀一声闷响,门缓缓开启,饱满的灯光直刺他的双眼。他眯起眼睛走进屋内,空气中漂浮着更刺鼻的消毒水,令他视觉恢复得更慢一些。等彻底看清眼前,出现的景象却将他双脚钉在地面上。
门内是一间空旷的大房间,这空旷仿佛就是在嘲笑。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而床上的这个“躯体”到底是谁?这“躯体”很难和他之前无数次看过高海军的照片,那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联系起来。
这个“躯体”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残缺的躯体上横七竖八的插满了各种管子,不明液体在里面缓缓流动着,似乎是在维系这个生命。原来丰韵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血红眼睛里充满绝望与悲哀,高海军在短短一个月里已经瘦脱型了,仿佛一具干尸躺在床上。右腿切断的部位有血水透过纱布慢慢渗出来,身下因为长期卧床血液不流通,长满了深色的疮疤,脓水从创口处涌出,黏黏的沾在皮垫上。枕边布满了口水和少量的呕吐物,那张干裂的嘴唇,正在一张一合,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哀嚎。
老于冲到床前,咬着牙看着这一切。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无从下手。高海军看到了老于身上的警服,激动的抬起头来呜咽着:
“救……救……我,呜……救……命……”
“好好。”老于慌忙说,“你安全了,你等着,我们马上救你!”
突然,高海军瞪大眼睛,眼神里满是紧张与惊恐。
“唔……后面……跑……”
老于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记闷棍打在他后脑上。他稍有一懵,趔趄着向前倒,还未着地,双手赶快支撑地面缓冲一下。下意识地想起身,却不曾想,这时一块手帕有力的盖在了自己的口鼻。脑海中鸣叫着,“干!有人偷袭!”
他抓住拿着手帕的胳膊,想推阻开。不料完全失去重心的他,并不能用尽全力。渐渐身体开始不听使唤,双手也随着地心引力垂下来。在倒地前,他看到刺眼灯光下郑亦申微笑的脸,耳边高海军呼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沉入黑暗……
李向明焦躁的坐在办公室里不停看表,已经下午两点了,老于和安余出去调查还没回来。他拿起文件,粗略的扫几眼又摔回桌上,起身点根烟,没吸几口就不耐烦的掐灭。和这件碎尸案关系最密切的就是药厂,老于和小安迟迟未归,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感觉,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能出什么事儿呢?他觉得自己多心了,但心里又别扭的发慌。
何老太正在对桌整理文件,看到李向明坐如针毡,叹口气,将笔帽合上,安慰道:“小李啊,没事的。说不准小于又犯馋,带着安余下馆子了。”
“下馆子也不能耽误汇报工作啊。”李向明担心的说,“何况老于也是老前辈了,这点纪律性总是有的。老师,你说他们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何老太抿了口茶,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大白天的,又不是去执行抓捕任务,问询调查能有什么岔子?”
“不行。”李向明实在忍不住了,“老师,我得过去看看。我总感觉不对劲。”
何老太叹了口气,慈爱的笑着:“去吧去吧,看你抓耳挠腮的也坐不住,你带上小张一起去,还能多个帮衬。”
“好。”李向明点点头,从椅子背上捞起警服就想出门。
“小李,等一下。”何老太突然忧心忡忡的叫住了他,“按理说,这个点还不回来,总归不正常。万一情况真的有变,你和小张两个人也不好应付。这样吧,我批个条子,你带上配枪去,以防万一。”
“还是老师想的周到。”李向明说,“要是老于都应付不来的事情,我去了也悬,那我先去拿枪了。”说着接过何老太的纸条,开门走了出去。
“唉....”何老太忧心忡忡的望着李向明的背影,希望不会出什么问题。
当李向明和小张出现在药厂传达室门口的时候,门头老王正在吭哧吭哧的填申请表格。看到警察来了,他慌忙把郑厂长的话转达出去。
“阅览室?”李向明皱了皱眉,“在哪里?”
“就办公楼最南角。”老王用手指着远处说,“我这儿忙着填申请呢,就不带您二位去了,我们厂长带着一个女同志在那里等你。”
“女同志?安余?”李向明警惕起来。
“就是上午来调查的同志,不知道怎么回事,晕倒了。我们厂长把她背到阅览室去了,那里最安静适合休息。”老王边絮絮叨叨说着,边拿起笔。李向明一听安余出事了,连忙快步朝办公楼走去,没有理会身后老王的叫喊着:同志,您还没登记呐。
郑亦申端着茶杯笔直的站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李向明带着人朝他走来。他深吸口气,呼出,转身走进屋内打开书架进入暗门。从楼梯里站着,估摸着时间。等听到外面的门被“砰”一声推开,他笑了笑,缓缓的从楼梯口走出来。
李向明一开门就看到那排移动的书架和从后面暗门里走出来的郑亦申,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欢迎。”郑亦申笑的很开心,“终于把二位等来了。”
“我们两位同事在这里?”李向明警惕的看着郑亦申,后者则大大方方的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将一个小皮袋丢在茶几上。
“当然。”郑亦申点点头,“贵局的两位同志,现在就在楼下躺着。”
“躺着?”李向明警惕起来“你把我们两位同事怎么了?!快带我去。”边说着,边伸手悄悄握住配枪。
郑亦申看看桌子上的小时钟,苍白的脸上依旧挂满笑容:“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好了。您的两位同事现在正安安全全的躺在这间阅览室的地下室里,但是警察同志,安全只是暂时的。我在他们身边放了几瓶煤气罐,就在刚才,我把阀门打开,锁好大门出来迎接二位。”
李向明的脸越来越阴沉,而郑亦申好像很满意他的反应,接着说:“按照计算,10分钟以后,那间屋子里的一氧化碳浓度就会达到0.1%,这是个很危险的浓度界限,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待30分钟就无力回天了,所以警察同志,你只有40分钟的时间来救你的同事。”
李向明突然向前跨步站在郑亦申面前,将配枪抽出抵在他头上,咬着牙说:“把钥匙给我,带我去救人。”
冰凉的枪口贴在郑亦申皮肤上的触感,并没让他慌张起来。他松下口气,微笑起来。接着抬眼看李向明,顺从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晶晶的钥匙,那钥匙后面挂着一个弯弯的像鱼钩一样的饰品。李向明伸出手去接,但郑亦申突然张开嘴,瞬间将钥匙送到自己嘴里。因为拿着枪,李向明只能伸出另一只手阻挡,却被猛闭的牙关咬得几乎要断碎。钥匙顺利的被吞下去。他一枪托凿在他的头部,掏出两排牙印滚出鲜血的手指。
“你!”李向明大惊,“你做什么!”
郑亦申的脑袋虽然被砸的青肿,依旧淡然地在被枪顶着的情况下,直勾勾的盯着李向明,薄薄的嘴唇开合,轻轻吐出一句话:“我想让你做一个选择。”
“现在我来说明一下状况。”郑亦申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楼下的那扇铁门,是当年防空洞的防爆门,老物件就是好,又厚又结实。您用多大的劲,也是无法打开它的,要是强行破坏,产生的火花会引爆防空洞内的一氧化碳,这应该不是在下面躺着的二位渴望见到的局面。”
“而我刚吃下的,是铝含量极高的钥匙,也是安全打开那扇铁门的唯一方式。”他摸摸自己平坦的腹部说道,“可惜,胃酸会腐蚀铝,要不了多久,那把钥匙就会被我消化的不成样子,就算拿出来,也没有办法救你的同事了。
李向明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搞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莫名其妙搞这些布置。他一边拿枪抵着郑亦申,一边冲着小张歪歪头。小张心领神会,跑向暗门去查明情况。
“小心,下面黑,别摔着。”郑亦申冲小张喊了句,继续扭过脸对着李向明,挥手指指茶几上的小皮袋,“给您准备的。”
李向明一脸狐疑的看着他,一手举着枪,一手摸了摸皮袋,不像有危险物的样子。他单手解开搭扣,将袋子翻过来倒了个底朝天。“叮叮”一声脆响,一把手术刀跌落在台上,一副橡胶手套随后飘落到旁边。
这时候小张已经跑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下面有门,是锁着的,里面有滋滋的声音。”说完他绝望的看着李向明,“李队,怎么办!”
“你到底想怎么样?”李向明双眼通红,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杀了我。”郑亦申冷冷的说,“然后趁钥匙还没溶解前,用刀划开我的胃拿出来,去救你的同事。”说着,他用苍白的手指沾沾茶水,在自己的胸口下方的衬衣上画了个圈,“胃在这里。”
“你疯了!”李向明一脸震惊,踉跄了一下,枪差点跌落,“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一个赌博,警察同志。”郑亦申盯着李向明,略带玩味,“我的赌注是自己的性命,而你的赌注,则是你的两位同事。现在,选择权在你的手里,是杀了我救人?还是留下我,让你的同事在绝望中死去?”
李向明握紧拳头,从下向上从腰腿部发力,狠狠向上一记勾拳,揍向郑亦申的胃部。按照他平时的经验,受到这一打击的人,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果然,郑亦申在椅子上蜷缩起来,不停的干呕,然而他吐出的只是一些清水,里面还有微微的血丝。“没用的,警察同志。”郑亦申一边喘息一边说,“我早在钥匙链上加了鱼钩,现在它正安安稳稳钩在我的胃壁上呢,疼固然很疼,但是用来提防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警察,还是很有效果的。”说着他掏出手帕擦擦嘴,看着旁边的时钟,“已经过去10分钟了,快点选择吧,时间是无声的脚步,是不会因为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而稍停片刻的。如果你不熟悉解剖,那找到钥匙可能还需要更久的时间。”
李向明急的满头大汗,握着枪的手又湿又滑。杀掉郑亦申,剖开他的肚子,这太荒唐了!且不说别的,在他没被定罪之前,他只是犯罪嫌疑人,而自己甚至连他目前所犯的罪行都不清楚。但是,老于和安余现在又有生命危险。如果自己不杀掉郑亦申,两人随时都可能丧命!
郑亦申好像看出了李向明的心思,轻声而坚定的问道:“李向明,你说,什么是正义?”
李向明心乱如麻,也来不及去想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随口说:“正义就是邪恶的对立面,就是惩罚你们这些恶人。”
郑亦申“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们这些人的单纯。李向明,在我看来,正义和邪恶是没有太明显界限的,更不存在什么对立面,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邪恶,也没有纯粹的正义。我们每个人都有多面性,它源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同时也通过我们,映照这个世界。”
“我他妈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向明怒吼道,“快把钥匙吐出来,不然老子杀了你!”
郑亦申没有理会他,接着说道:“在我看来,我们两个人都是正义的,只不过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同,所以造成奇怪的对立。不过可惜的是,你所坚持的正义在这个社会有着绝对的权利,那是无数像你这样的庸人自以为是的结果。所以,你可以堂而皇之拿武器对着我,你可以随心所欲处理那些不符合你们正义理念的人,真是了不起,哈哈哈哈……”郑亦申狂笑起来,“看看你,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举棋不定。你所坚持的正义呢?贯彻它啊!还是说,你只是这绝对权力下,一条懦弱的走狗!在没有主人命令的时候连咬人都不会!”
李向明全身颤抖着,大口喘着气,他已经把保险打开了,眼前这个疯子只要再说一句话,他就要把子弹送到他的脑子里,来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郑亦申依旧咯咯的笑着,但已经优雅许多,不再那么疯狂:“来吧,选择吧,李向明。是我,还是你的同事。是杀掉我这个‘邪恶’的人,还是放弃你‘正义’的伙伴。当然,无论你选择怎样,我都会由衷的祝福你,希望你以后可以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正义。我们常装出信仰的表情和虔诚的举动,却用糖衣来包裹恶魔的本性。李向明,撕掉你的糖衣,让我看看你的内心驻着什么!”
“砰!”
茶几被震得摇摇晃晃,一片血迹混杂着黄白的脑浆泼满整个书架。李向明瞪着眼睛注视着前方,还保持着开枪的姿势,大颗的汗珠从他脸上滑落。他面前,郑亦申以怪异的姿势歪倒在地上,原本英俊的脸被轰的支离破碎,只是嘴角还在微微上翘,好像对李向明无声的嘲笑。
“啊!”李向明大吼起来,绝望般的蹲下抱紧脑袋,好像要把自己身体挤压成真空。小张呆呆的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
“啊!”李向明大吼起来,绝望般的蹲下抱紧脑袋,好像要把自己身体挤压成真空。小张呆呆的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
过了没一会,李向明反应过来,他麻木的站起身,走到茶几前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按照衣服上的茶渍位置,划开郑亦申的肚子。不知是切到哪里,鲜血大量涌出来,将他双手泡在腹腔中。李向明没有在意,好像现在再刺激的场景都不能吸引他一分一毫,他摸索半天,找到胃袋划开,从表面将带着钩子的钥匙摘下来,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小张,行尸走肉般愣愣的走进暗门。
铁门面前,李向明盲目的摸到锁眼,将滑腻的钥匙插进去扭动。清脆的‘咔嚓’一声,门随之松动一下。李向明拉开门的同时,同样被房间内耀眼的白炽灯晃到。
“啊!”小张大惊,在高浓度一氧化碳的环境里,一丁点火星就可能引发爆炸,何况是白炽灯。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中央摆着的大床上,老于和安余静静的躺在上面,老于还发出轻微的鼾声,似乎沉浸在美梦中。
耳边又响起“呲呲”声。李向明扭动僵硬的脖子向旁边望去,那是一个打开的水龙头,出水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留有一点缝隙。无处宣泄的水流从那里喷出,浇在池壁,发出好像漏气一样的声音。他头痛欲裂,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呕吐起来。这场赌博并不像郑亦申所说的那样,其实郑亦申的筹码是老于和安余,而他的筹码则是郑亦申的性命——现在他输的干干净净。
楼上书房传来一声惊呼,门头老王拿着刚填好的文件兴冲冲来找郑亦申,却发现厂长已经躺在血泊中被开膛破肚。他吓得丢下文件连滚带爬的向外大喊着奔去,散落的表格落在血里,上面那行‘领导签字盖章’的空白渐渐被血浸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