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舅舅，妈妈的堂弟，跟着外婆长大。

妈妈一直不太喜欢这个舅舅，说他是白眼狼，一家人都对他好，却没落得个好，非但不感恩，还一味抱怨。每当妈妈忿忿不平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就只有静静地听着。

小舅舅年幼时死了父母，和姐姐跟着死了伯伯的伯娘过活。其时，他伯娘，我的外婆也不过三十七八，未满四十。大舅成婚不久，二舅大姨未成年，还有三舅在读书，妈和小姨尚年幼，又平添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外婆一纤弱女子，硬是生扛了这重担。在那个灾难深重的年代，活下来已属不易，读书更是奢望。

后来，小舅舅的姐姐就因误食浸了农药的萝卜种夭折了。

小舅舅成了真正的孤儿。

长大后的小舅舅，以帮农工养活自己，在农闲季节，也打打零工，都是后来的事了。再后来，他进了我们当地的玻璃厂，终于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

小舅舅没读什么书，据母亲说，他读扫盲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不喜欢动脑壳，读了两年书也是白读。在他和我的交集里，也渐渐发现，小舅舅脑袋确实不够灵活，我教了他好多遍的名字也不会写，认，也是勉强，记工只是画〇或是C，〇表示一天，C表示半天，让我想起了古人的“结绳记事”。教他认杆秤也以失败而告终，地里多余的菜无法出售，不是烂掉就是被周围的人暗偷明抢，出门买朒，装模作样看一下称都不会，被短斤少两也是常事……他或许不是不灵光，只是领域不对罢了。

比如他对人的考察。

我婚后不久，爸妈就从山腰搬到了山脚，避免了每天爬山下山之苦，小舅舅也终于结束了四海为家，漂浮不定的生活，在我们家老房子住下。不久就经过我大姐，进入了我姐打工的玻璃厂，节俭惯了的他渐渐有了剩余，我再回家，他就来父母家玩，偶尔就甩一沓钱叫我帮他存。我问他好多钱，他说不知道，数不清。我有个习惯，不管是哪个给我钱，我都会当面点清，免得过后麻烦。先前是十块五十块的，后来是百元大钞，不变的是，每次小舅舅给我的都不是整数，总要多出一张两张。有次和妈妈谈及此事，妈妈从鼻孔里冒出“哼”声，嘲笑我道：“你还是太年轻，他哪是数不清哟，他是在试探你而已！”也许是他试探的结果不错，后来实名存款后，他懒得随我跑街上，拿钱在我名下渐渐存了两万多。其实他所不知道的是，即使存单在他手上，如果我存心要取的话是轻而易举的事，好在他根本不知道。

我以为这是他的全部积蓄。想想，他一个“五保户”有积蓄就已经很不错了。其实不然。

2019年元旦过后，他就觉得吃不下东西，还便血，他只在我们镇医院看，也是我回家才听爸妈说起，我跑到医院一看，已瘦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住了一周便血都没止住，不敢照胃镜。小小的镇医院没得法叫出院，我在上班，走不开，我叫父亲就带他出院，等两天周末了带他去重庆大医院看病。结果第二天，他又跑去临镇的医院看病了。还没下班就接到父亲电话，说医院喊家属去，我只好喊在城里开车的老公回来，送我去医院。到主治医生那里了解情况，主治医生告诉我们，按他的经验他可以肯定小舅舅患的是胃癌，要解决他吃饭的问题，必须马上手术，建议到大医院去。我们马不停蹄为他联系医院，把他从临镇医院接回家。第二天，我老公又把他送到重庆，与在重庆的二姐交接，一切准备就绪，他看到这阵势，赶紧又从兜里掏了两万现金。从医院回家，我说你今后也不要上班了，也不要种地了，就在家养着，每月“五保金”也够用了，买药的钱就从我这儿的积蓄里出，养好身体才是最好的。他“嗯嗯耶耶”的答应着。听说我给他买的药（化疗用的）几百块一盒，他吃了一盒之后，就断然拒绝再吃，哪怕还剩下几盒。他说反正他不吃，不要给他买了。我们没有告诉他，他患的是癌症，并且早转移了，接下来的日子其实就是赚的了。只告诉他患的是胃溃疡，好在他大字不识一个，在全是癌症病人的病房里，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即使后来，周边的“好心人”提醒他要注意饮食，癌症手术过后要好好保养什么的，他还红脸粗脖子地争辩：“我明明得的是胃溃疡，你要咒我是癌症，你才是癌症！”

在他坚信他只是胃溃疡小手术的信念下，小舅舅半年时间貌似康复了，原本瘦弱的身体壮实起来，惨白的脸有了红光，原本清淡均衡的饮食回到了常态。他又开始大挑大挑的担包谷、红苕，大太阳天中午还在地里薅草，有闲时，猪肉当顿，没空时坛子里的泡辣椒下饭……我每每碰上，劝上两句，他也就嘿嘿一笑，不以为意，说得多了，他就有些不耐烦。他二姐，我妈妈再说，他竟对我妈责怪我拉他去大医院动手术，遭了罪，把我妈气得大半年没搭理他。

去年11月，表侄告诉我，小舅舅旧病复发，住进了他媳妇的医院，医生说已无回天之力，只有在医院呆着，尽量减少痛苦而已。我们也去咨询了大医院的专家，都如是而已，毫无转圜的余地。因为疫情原因，我们只得一次机会到医院看他，药物镇住了他的痛，营养液缓解了他的饥饿，他竟口口声声说他好了，要跟我们出院，没人帮他出院，目不识丁的他也只好作罢。之后表侄隔三差五地去瞧瞧他。不曾想，还未到我放寒假，毫无征兆地，他就散手人寰。

春节随妈妈回老家祭祖，看到小舅舅没有墓碑(当地习俗，没有后人的去世后有坟无碑)的新坟上，还是新覆的泥土，恍然隔世。小舅舅三岁丧父丧母，五岁失姊，一生未娶，一个人在这尘世间游荡几十年，也许，他现在终于和家人团聚了吧。

小舅舅，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