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真就一串

家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新开了处烤串摊,摊主是个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大哥,身上总穿着熏多了油烟有些发黄的白褂子,流动的小车总满满当当肉隐肉现。一缕炊烟,几张板凳,数不清的啤酒瓶盖儿和竹签子,记忆里几乎所有值得眷恋的特征。

尽管在日益精致的帝都,这些已显得有些不再合时宜,以至于只能隐藏在这都快出北京的地界,但仍就成了我辗转反侧的夜里时常光顾的去处。就像一种本能,往往本只想下楼走走,十来分钟原因不明的意识模糊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盆暖暖的小炭火前,刚送到的肉串正滋滋作响。

烤串和夜真是天生一对。白天是别人的,只有夜晚有可能属于自己,而撸串也早早和果腹划清界限,更和健康养生势不两立。凑在炭火边,为的便只是自己这张嘴的享乐,或咀嚼,或谈天,或狼吞虎咽,或指点江山。有人慷慨激昂,有人潸然泪下,总之这繁华与喧嚣,尽在串间。这时再喝一口冰镇啤酒,不管是否曾与这该死的世界势均力敌,这一瞬间都觉得与它和解了。就像《人生一串》里某位大哥说的:

我总想往高处走,但走不上去啊,就算了。

其实在过往无数个唇齿留香的夜晚,在那些混合了快感与罪恶的感觉里,我都曾认真地想过自己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消磨意志的地方。毕竟那时分,减肥的人正毅力满满地忍着饥饿入睡,用功的人正不知疲倦地加班加点,养生的人正心安理得地与周公神游天外。撸串这事似乎偏离了这些理所当然的人生大业,是纯粹罪恶的选择,可回首往昔,那些斑驳记忆里闪光的碎片,却往往自然都会带上些烟熏火燎的气息。只是对那烧烤芬芳的不同反应,记下了我们的成长。

儿时的串摊

我的老家在海边,最早有关串摊的记忆是在海边沙滩上,那是一个新疆大哥的烧烤架子,肉就装在塑料带放在脚边。串摊的位置就离我们放学回家的公交车站不远,摊主老远见着我们就会挥舞着手里的签子跟我们打招呼,忍住不吃?不存在的。于是我上中学和小学是同个车站上车,这串摊一吃就是好些年。

那里的肉串是那种小小的竹签子串的,肉量像给那签字裹了层肉色的纱。刚开始一块钱三串,后来和老板熟了一块钱五串,再后来更熟了五块钱一大把,也不点数,几个小伙伴用力吃也能吃上一会儿。鸡翅三块,鸡腿五块,却是不能讲价的,只是老板会看心情再搭上几根肉串。

那些串现在想来似乎只是粗粗腌过,全靠烧烤三宝(盐、孜然、辣椒)提味。我们几个不知为什么老喜欢比谁吃得口重,老板也乐得看我们几个小混蛋胡闹,我们要多少料就下多少料。于是最夸张的时候,一个串上三种料的量加起来比肉还多,厚厚一层,也不知到底是吃料还是吃肉,只记得彼此快要烧起来的喉咙和还非要装出无所谓的脸

不过那时囊中确实是羞涩的,家里管的严我手边几乎没有可用的钱,想吃得尽兴些主要还是靠蹭身边土豪小伙伴的。土豪个不高,浑身爬满艺术细菌,主爱音乐,是我身边第一个买随身听,第一个买 MP3,还是第一个买 iPod 的。少年只要一插上耳机,给人感觉就直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感觉来了走在街上分分钟浑身颤抖地跳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突发羊癫疯,怪吓人的。不过人真的很大方,一年请我们撸串的钱都快够养活俩烧烤师傅了。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就一边看着他深沉地看着远方听歌装 13,一边抓紧时间把能吃的都吃掉。偷得浮生虽好可也不能太晚回家,爸妈是要骂的。

上课下课,作业考试,撸串回家,日子简单明了,再远的远方也不过是学校的春秋游,我们都曾想日子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大学的串摊

可转眼就毕业了呀,到北京上大学。那个新疆师父收摊不干了,有说赚够了钱回去娶媳妇了,也有说城管整改取缔了,终归我第一个暑假再回去的时候就已不见了那双总挥着签子跟我打招呼的手。

不过好在我的大学也以门口的烧烤闻名:中关村女子文艺学院家的西门鸡翅,江湖上隐约也是有名的。中学的时候相互打趣问,以后要读什么大学?那些委婉地说想去西门有鸡翅可以吃的地方的同学,有百分五十的人就是想去我们学校。另百分五十的人是想去蓝旗营男子职业技术学院,我们对门,西门也一样卖鸡翅。两所学校相爱相杀了好些年,鸡翅也定要争个谁家正宗,可惜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还是没争出个结果。当然结果并没什么重要,相互争着活着也才有动力。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夜半呼朋引伴地去打牙祭。打牙祭的时间几乎每次都很准:12 点整。原因很简单,宿舍 11 点熄灯,绝大部分人电脑的电池都只能支撑不到一个小时。电脑「咻」地一声颓然自挂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转身出门的时候,那里熟悉的大叔们已候我们多时了。

那时的串摊想起来,即便到现在我也觉得是最热闹的,一来大家有很大的概率相互认识,二来彼此的认知层次差不多很容易有共鸣,经常几组分别出来觅食的少年一激动就拼在一起高谈阔论。那时社会的洪流还未有机会去磨每个人的棱角,于是每个稚嫩的灵魂都想装出老气横秋的洒脱。

毕竟未来有太多太多值得畅想的点,挥舞的签子可以代表几乎任何东西:令牌,印章,刀剑,打神鞭,金箍棒……具体食物的味道其实早记不清了,只记得对于烤的到底是不是羊肉,校园里总风言风语很多,有说猪肉硬凑的,有说猫肉的,甚至还有说是老鼠肉的。

但这又有谁真的计较这些呢?有肉有酒,也才有那些有你有我的日子。还记得临毕业撸最后一顿串,座无虚席的烧烤摊,吃到最后一个抱着一个哭,彼此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带着哭腔彼此拥抱着喊一声牛 B,不知道是送给别人还是祝福自己。有些小恩小怨的那个瞬间都散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一起撸过串的就都是兄弟。

兄弟是兄弟,第二天还得各奔东西,有些人此生尚不知能否再聚。串摊还在,人却真不知了。

国外的串摊

于是我开始了我不靠谱的旅程,走了大半个非洲,走了大半个欧洲,美国亚洲也都去了些地方。既以「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当座右铭,那吃肯定也不能含糊。于是鳄鱼河马食人鱼,米粉生蚝鹅肝酱,来者不拒吃了许多。下到非洲当地人路边蹲着吃的一顿不到半美元的木薯糊糊,上到几百欧元要吃三个半小时的米其林三星,能力范围内,我自诩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能「吃点不一样的」的机会。

于是在那么几年里我离开了串摊,我觉得我超过了那个年代,可以追求更高、更好、更特别的食物。毕竟吃的多了,见的也便多了,回忆里海边被包养的往昔一度被我看做人生落魄的污点,而大学门口的串摊也只留下了些「那时候自己真年轻啊,啥都不懂」的慨叹。

人总会有想忘本的那天。觉得自己的翅膀长得结实了,鸡翅也就不能再吃路边烤的了,哪怕一样的做法也得把它放在一个直径超过 80 厘米的大盘子里,开吃前要先用带点点薄荷香的雪帕洗清嘴巴,再小啜几口波尔多小酒庄的专供红酒开胃,然后才能拿起手边从外往里数第三套刀叉,将这只鸡翅的骨肉安排得明明白白,最后蘸一点大厨秘制的香料吃掉。

这是我在巴黎请个不太熟也不很聊得来的朋友吃米其林三星时脑海中浮现出的话。当时我正在吃一道据说很贵的鱼排,完全不曾腌制,肉质据说 Q 弹异常,于是吃起来像极了——蜡。我一边想自己在吃鸡翅才一边不漏痕迹地把那一块蜡吃下去。

那是那晚七道菜的第五道,我们已经相互假笑了两个半小时。彼此高谈阔论着八字撇捺都没有但据说能赚几百亿的生意,颂扬着对方根本还未取得的成就,每一口酒都要慢慢抿着,每一口菜都得细细品着,再尽力生拉硬扯出一些谁也不知道真假的有关这菜的做法和评论——当然结论只有一个,这家店真的好炸了。

吃完那顿饭已经过去三个半小时,送走了朋友我清晰地感觉到——我饿了。于是我穿着自己唯一还能拿出手的正装和皮鞋走进旁边一家阿拉伯人的肉食店,买了一整只烤鸡,蹲在塞纳河边抱着开始啃,就着刚刚打包出来的红酒,只不过没有杯子,对瓶吹。塞纳河的高端游船不时在我眼前开过,衣冠楚楚的人在上面觥筹交错。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当年在沙滩边看着土豪基友装 13 的时候,只是游船上的人不会突然放下耳机跟我说:哎你慢点吃,鸡腿给我留一个呐。

酒瓶随手一扔,油手身上一擦,回家,回国,回国,回家。

中年的串摊

所以我现在还总经常去撸串,毕竟俗话说的好: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就要吃烧烤。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有的人在奋勇而行,凡事必争半步先,有的人在风口弄潮,想让世界翻天覆地,而撸串的人,则有种坐在角落里讪笑的情趣:你们好好闹腾,我就看看。毕竟烧烤摊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大富大贵也不会在腰子里吃出钻石,市井小民也不会板筋都吃不出肉味,两杯啤酒下肚,面红耳赤都是一样,开口闭口都不外乎有着光芒和悔恨的过往配上有些不甘但日渐颓唐的中年。其实没有谁就赢了谁,谁就输了,都求着,也都求不得。

我突然想一会儿要不开口顺便问问那位东北大哥的故事,细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这是个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地方,路程又有何意义呢?

晚安,我去撸串了。


本文图片源自纪录片《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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