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在寻找我尚未告白的爱人,为此我云游四方。
如果你想知道这个故事,可以去窝棚北边的井里打一桶水,坐下来,我为你沏一道淡茶,杯子是红陶土的,不太雅致,就凑合着用罢。
从哪里开始讲呢?你听说过上京吗?一个绿树葱葱的地方,我喜欢那儿的京河水,比这井水沏茶好喝多了…那时候我尚且没有落魄如此,还能用官窑的瓷器…这话扯得有点儿远,我想,如果你没有去过上京,那你这辈子,得去一回。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怎么说呢,算是虔诚的羽行者,你不可能不知道羽门罢,我们的信徒遍及草木所生之处,河泽所至之所,我们身佩赤尾羽,行走在世间,践行我们对至高之神——羽——的敬畏与崇拜,你竟然没有听说过这位至高者的名号吗?唉,或许你们年轻人,已经把这些古老的信仰遗忘了。
小时候我就听说,上京有一座宗鸾庙,供奉羽在人间行走时所化鸾鸟的翎,每年秋分节气,淡紫色云雾会笼罩上京,那时的翎羽会发出光来,祝福天下。
实话说,我是不信的,祭司大人告诉过我们,羽行者最不能为奇迹异能所动,这不是凡间应有之物,若某地出现奇迹,最为不吉。后来祭司大人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我记得他黑色羽衣上闪耀的幽光,羽冠上的绿玉珠像初夏的湖。年轻人,你们是没有见过的,我见过,我还见过最古老的祈凰之礼,羽行者的歌声上达天极,羽铃演奏雅乐之声响彻大殿,好像真的能唤出神鸟,那真是至美的,现在我还常常梦到,醒来却只看到窝棚旁窸窣作响的老榆树。
唉,又扯远了,我们该说上京,你不会认为,上京是个羽门兴盛之地罢?不是的,你要知道,在我们椒兰之国,教门众多,尤其是脱胎于羽门的赤隼社…这就是历史上教门争斗的问题了,如果你读史科,会学到的,我就不啰嗦了。
我在二十岁那年的露水动身去上京,受老祭司之托,去宗鸾庙求一场秋分前的祈凰舞,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宗鸾庙的大司祭通情达理,不消半晌便办妥了,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年轻爱玩儿。上京这种繁华之地,满街都是骏马金车,这里的人也不像我家里那样,拘拘束束的,那是一种从内里儿透出来的气派,但又不骄傲,而是和和气气,让人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舒服。我自然想在上京多住些日子,恰巧,乡里羽庙的祭司的大姐家在上京,虽不说富贵,总是有些宽裕的,我便去借宿了。
祭司的大姐,我当喊一声姨的,就叫她简姨罢。当时我还是个毛孩子,没想太多便说要在人家里借宿几晚,简姨也不犹豫,领我去见了简叔,我一向是大方的,就介绍自己说我叫倪蘅,采薇乡人,来上京玩儿又找不到合适的住处,简叔听我也是羽门中人,便答应了我的请求。
出了堂屋门,我迎面撞见了一个端着水盆,穿着草色布裙的女孩儿,高高的个儿,微肥如藕段儿的匀称身材,白白净净的,像那盆水一样灵气婀娜,眉眼中却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之意。那女孩儿见我在看她,也笑着回看我,让我倒是有些羞怯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大我三岁的茯苓。
茯苓像她的名字,浑身上下有一股芳草气,清清爽爽的,仿佛她身上只有春夏,从无秋冬。我借宿的头一晚,隔着花窗,隐隐约约地听到她唱悲鹭曲“洲有鹭兮,自朔方;误蹈于罟兮,雪羽不张。既知囹圄兮,何来何来?身以为牲兮,犒祀其双…“,即使在那时候,会唱这支古老祷歌的人也不多了。我听得出神,才想起简姨说茯苓,是准备入籍做羽侍的贞女。
第二天,我不顾脸面地央着茯苓带我去上京城中玩儿,她穿一条洒金豆绿丝裙,转头对我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芙蕖花开。年轻人,你不要笑话我,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与茯苓牵手走在花灯中,一盏牡丹灯在她走过时爆出一簇灯花,让她一惊,安详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微的泪光,她眨了一下眼,那道光就不见了,如水面上掠过鸿影。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道泪光仍然在我的心湖中荡起微波。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试探茯苓为何选择成为终身不嫁的羽侍,难道是没有一个凡夫俗子配得上她?或是她曾经的爱人遭遇不测?茯苓告诉我,人唯一生而已,若能清清白白地度过,也不枉费至高者赐给她这幸运的一生。只怕她若嫁为人妇,终究会被浸染成她所不愿意的样子罢。
年轻人,我现在好后悔,没有告诉她,我可以承担起她干净的一生。
我又问茯苓如何看待当今天下的千百样教门,她嗤嗤笑着,说只有你们这些妄图窥见羽神至高无上的奥妙的人,才妄图在这些教门中分出个高低,我虽为羽门中人,却觉得无论是南国的龙门教,西域的黑石门,甚至是羽门所不齿的赤隼社,也自有它的真意所在。若是觉得天下真道,皆在一门,不就太狭隘了吗?
我不知如何应答她,因为我正是她所说的狭隘之人。那时我以为,若不恭敬羽神,死后便要受天罚,受永苦的。你又要笑了,我知道你们现在已经不时兴这种说法了,可在几十年前,这才是大家眼中的正道。
我那时,抱着几分憧憬和遗憾,默默地回房躺下了,我一面感叹茯苓这种纯粹之人,做羽侍是再合适不过的,可一面我又向羽祈求,祈求她能够明白我难言的心意。
又一天过去了,我挂着泪痕醒来,想到自己过不多久便要回家,若不能得到茯苓的芳心,能多在她身边,听她说说话儿也好。这时简姨叫我,问我要不要随她和简叔去一位叫光的羽行者那里听他传经,我心里起了疑,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普通的羽行者也可以像祭司一样传经行礼,见茯苓也要随他们去,便答应了下来。乘车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我们来到一片秋意盎然的桃林之中,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羽行者,大家围绕一个用树枝搭的粗笨祭坛席地而坐,过不多久,一位长髯长发,身着仿祭司羽衣长袍的男人走来,用悠悠的声音唱了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歌。这应该就是光了。
在一段高声祝祷之后,光命令在座的人与他一起高声祝祷,这种古怪的行为在我看来,混乱而僭越。接着光说,供奉和行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羽所看重的,是信赖和治愈。如果羽行者们不走出家门,向邻里讲经传道的话,羽门便会日渐衰微,而这一切都是恶灵的诡计。讲到这里,光走下祭坛,来到简姨的面前问她,上次是你请求我用羽的神力,为你治疗眼疾的吗?简姨激动地起身说:是。光便把简姨拉上祭坛,请她与自己一起高声祝祷,大呼羽神之名。之后台下的人也开始做这种奇怪的戏,我见到茯苓也沉浸其中,这样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仿佛除了我,所有人都得到了羽的青睐,亢奋而欢喜。
我只觉得害怕,眼前的一切如同悍妇最恶毒的咒骂,又像醉汉聚众狂舞。正想着,就听到简姨一声高呼:“治愈了!”,接着是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欢庆之声。我蓦然看见面露厌倦之色的茯苓,悄悄走过去,拉起她,我们就这样并肩无声地走出了桃林。
突然茯苓说,蘅儿,你觉得这一切如何呢?我说,家鼠跳梁,狸狌奈之何?
简姨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和茯苓早已经坐在院中梧桐之下饮菊茶了,简姨看到,脸色一沉,把茯苓唤进屋去,锁上了房门,我不甘地蹑脚过去,侧身在门边,只听见简姨训斥茯苓说,她只见了一个借宿的男人,便忘了听羽神真道,将来怎么做羽侍?她从饱含羽神恩宠的传道上逃出来,简直是失脸面,是邪魔附身的行为,是淫心不改…我听到这里,胸中如同一盆热油浇到火堆之上,只想踹开房门跟简姨理论,可我却胆怯,想想若是如此,我走了,茯苓怎么办呢?
我抬着灌了生铁似的腿迈开两步,耳畔都是茯苓压抑的抽噎声,我颤抖地回房收拾行李,打算过了今夜,便离开,回家去罢。
晚饭时,我装模作样地问简叔为何不见茯苓来吃饭,简姨笑盈盈地说,茯苓身体有恙,待会儿给她送些饭去,她已经挑了好菜,饭前就捡在碗里了,我知道她在骗我,便告诉她我打算明日启程回家,简姨说不急,再跟茯苓多待几日,她许久没有玩伴了。我只是笑笑。
年轻人,你听得想打盹儿了吗?怪我这个老头子说话啰嗦,总是想把故事讲得圆满些。你且听罢,
我走的时候,没有见着茯苓,可我在门边,捡到一块赤羽琥珀,正是她时常佩在身上的一块,我知道,她是故意遗失了。你看,我现在还带着它,我一辈子都带着它,我舍不得。
我并不为没有见到茯苓而伤心,我暗暗发了一桩心愿,用不了五年光景,我便可以继承父亲的家业,到那时候我再见到简姨,便有底气了。
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茯苓。
等我再次启程之时,得知她在我离开之后没多久,便被送到那个叫光的羽行者所在的庙里修行了,他们说唯独跟着他,能得到治愈。后来她便与外界失了联系,只有简姨简叔知道她的行踪,可他们也已经故去多年了。
年轻人,你觉得可笑吗?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死心,没错儿,我不会放弃,有几次,我差点儿就找到她了,那是在外卿乡,我听人说有一位面若天神的羽侍,浑身散发着青草的香气。她能带他们唱新歌,能治愈人。那肯定是茯苓,我要找到她,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年轻人,醒醒,天凉了,喝完这口茶,就下山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