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却是故人来
霑露的锁子甲半挂松枝,红缨长枪斜倚巉岩。
草木蓊郁的夏蓁山上,山霭林雾消散,百鸟啁哳,雁行鹤唳。
朔风侵衫,蝤蛴之领浮出几许水红。青丝高束,气蒸墨泽。我敛息纳气,轻移莲步,调和百官。抖腕沉肘,力达指尖,恰是鞘出长剑之际。四方剑影,翩若游鸿,矫若游龙。
及至第三境,又觉力不从心。悬腕勾剑,只得锋劈渍汗。空洞洞的白茫茫的一团阳光刺得我头晕目眩,腕移剑偏。耳内嗡鸣声渐渐盖过了山下围场的练武嘶吼和刀呼枪啸,山中窸窣之声却尽皆入耳。全身的肌肉只被筋脉拴吊着,仿佛随时会撕裂开。汗如连珠,密密匝匝地晕湿了玄色劲装。周身霎时上蚀下虚,气机紊乱。我强压下急速上涌的血气,囫囵作了收势,便游丝一般瘫坐在山崖上。
阖眸敛睫,抠动着一块突兀粗粝的山石,我久久感受着温润的掌心刺入的尖锐,叹息不语。
忽觉风动尘起,鸟惊离枝,有移形虚影带露挟叶而来。须臾之间,我已然挑剑旋跃而起,迎风而立。却闻得半空的一声浅笑,“竹叶离满尊,桃花别路长。一别三月有余,笙妹。”手握龙泉,抱拳胸前,倚坐在雪松枝干。丹朱烫边,祥云纹饰的缁帛长衫和黧色长袍低垂了半角。及肩长发半笼半披,掩着他的眉眼。老松枝干虬曲,状若龙爪,抓举着红盖赭坛的竹叶青。
话落一子,他便纵身一跃,剑担酒坛,复挑红盖。清冽甘甜的竹叶青和着料峭春寒一齐迎面而来。“凝神寂照,神归照临。怎的又忘了?似守非守,勿忘勿助。你总是急于求成,攻势戾气太重。”流风不着痕迹地拨开了他额前的乱发,入鬓剑眉徐展。“不啻剑法身法,品酒亦是如此。这次可不要鲸吸牛饮,酩酊大醉了。”剑锋一挥,竹筒一分为二。高悬酒坛,竹叶青立时变作一线琥珀,注于竹筒。他呷了一口酒,运掌递推那半边竹筒,又凝眸望着我。
我飞身跃起,柔荑堪堪托住半边竹筒。对上那双熠熠星目蓄满的笑意,我轻声唤他,“泷哥。”
我名秋笙,和魏泷一样,都是一水门的门徒。一水门,是劫富济贫,匡扶正义的名门正派。门徒大多如我和泷哥一般,是穷苦黎元无力养育的子弟。不过一水门门规肃穆森严,饶是长到如今二八年岁的我,也从未踏出过训练门徒的夏蓁轩一步。我们终日所对,除了那几本身法,剑法,拳法之流的习武册子、草药医书、冷兵利刃和王执事肚皮一般的炼丹炉,再者只余形形色色,仅凭些许气味即可令你腹内有排山倒海之势的芳草奇葩。寥寥乐子之一便是那几摞积灰虫蠹的传奇残本。
悲哉!哀哉!我们哭天抢地,只因那门规一则有云:“未经夏蓁轩终审的门徒,严禁擅离。”有此门规,最不济的门徒也能辨良莠草木,舞剑接招,一展绣花拳脚。最最愚钝懒散之人熬至而立之年,亦足以过那终审了。而门内风流才俊,颖悟超群者诸如我泷哥,弱冠之年便能在终审中游刃有余。
又譬如过了终审该当如何,去往一水门的何处分部,进而修习何种技法,执掌何许职务,凡此种种,夏蓁轩内的训练门徒是不得而知的。于我而言,待我秋笙过了终审,出了夏蓁轩,去往春霰堂,秋声斋抑或是冬淞楼,都是无妨的。我心所求,便是能假以时日下山游历一番,那些个天工糖人,那些个生肖面具,那些个爆竹烟花,那些个虎头绣鞋,那些个脂粉钗环,那些个奇珍古玩,那些个园林亭榭,皆要去赏玩赏玩。更要嗑会子瓜果,听他一支小曲儿,再品一品那评书,去见一见折子戏上的百味人生。均不失为一桩人生美事!
只是眼下还在夏蓁轩,上述诸多念想也只能充作饥时画饼,渴时望梅。唯一实在的盼头便是泷哥下山时节捎来的竹叶青。说来惭愧,生平未尝饮得几两好酒。故初品竹叶青时,我大诧于这竹叶连糟翠,细嗅芙蓉香的上等佳酿,直灌得自己双颊酡红不已,犹呼“满上满上”。那日倚着夏蓁山上的老松沉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渐知人事。也不知那日是否酒后失言,说出许多痴话来。偏泷哥适才又提了这茬,让我着实窘得很。我只得低着头,捧着半边竹筒微微地呡酒。
泷哥见我半日不答言,早已明白了九分。却故作疑惑,托腮低语:“怎的,今日见我却这般娴静,不似上次热络得远了。难不成也学起娇娥作起皎花照水之态了?”
“娇娥扭捏之态,何足学得?许是泷哥你到如今才觉察到我的温良天成。”
将竹筒内的酒一饮而尽,泷哥戏谑地望着我,“此话何其耳熟?莫不是上次也说过?我尚且记得……”
不等他说完,我忙不迭地打了个哈哈,“自与泷哥一别,不曾想三月有余。秋笙很想知道泷哥现居何处呢。”
阖了眼,他一字一顿地说:“冬-淞-楼。”
我走上前,为他斟酒,“那依泷哥之见,一水门何处才是可栖之地?”
他却并不饮酒,只是轻置竹筒于一块背阴大石上。侧耳听了一会儿山下围场的短兵相接,摩挲着虎口处的门徽,他淡淡道:“任他是春霰堂、夏蓁轩、秋声斋还是冬淞楼,仍旧都是受辖于一水门,又有甚区别?何枝可栖?净是寒枝。你我早已入了局,再难脱身。”
常年习武的剑柄磨砺和汗水冲刷,已使得他虎口的门徽淡淡褪了许多。那个曾经在夏蓁轩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沉郁了许多。恍惚之间,我竟然无辞应他。这一忽儿,惟觉竹叶青的酒香袅袅,分外清晰。
“你怕是醉了吧,泷哥。”悲戚哀婉,不尽真切,仿佛不是我的声音。
“但愿长醉不复醒。”穿枝分叶而来的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添了三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