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还是爱

车开过去的时候,一只猫叫了。声音凄婉、尖细,像一个厌世者对生命的控诉。汽车没有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消失了。沉闷,近似于虚无。猫叫了,在这个近似喑哑的夏天。

“看见那只猫了吗?它的影子似乎贴在倒车镜上好长一段时间呢。真是奇怪,从科学的角度,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艾美似乎无意地说。

“什么猫?”大中显然没有注意到什么。

“刚才拐角的那只。好像很可怜的样子。动物协会的人怎么了,真该管管。他们只会在报纸上写尊重、爱,却懒得关心这个。恶心透了!”艾美愤愤不平地说。

“不过是一只猫。”大中有些不高兴。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袅袅的烟线在车内缠绕。艾美拿手遮挡。她讨厌烟草的味道。没有理由,就是讨厌,可是终于对大中的癖好无能为力。

“猫怎么了?就不需要尊重?”艾美徒劳地说,“最受不了你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什么都是这样!”

“怎么了,怎么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大中真的生气了。

“你就是什么也不在乎!”艾美哭了。嘤嘤的,像无助的婴孩。大中是很少这样说话的,即使对店里的伙计也是这样;儒雅,他很适合这个词。大中平时对艾美更是疼爱有加。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头。

大中见不得女人哭。小时候就是。可是,女人的哭声,似乎成了他生命永恒的旋律。

首先是妈妈哭,接着是艾美哭。

妈妈是他最先心疼的女人。他爱她,尽管她的软弱让他一直闷着气。他一直认为妈妈重新回到爸爸身边,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看到躺在病床上成了半截人的爸爸,他当时也流泪了,可那泪水不单是给爸爸的,更是给自己和母亲愁云惨淡的日日夜夜的。

“一切都过去了……他需要人照顾。”这是妈妈唯一的解释。

沉默。

“妈,你要想好了。”大中哽咽着说,“他可能不是真的需要你,在他的心里可能早就没我们了。

“他毕竟是你爸。”妈妈哭了。声音落寞,凄凉。

作为女人的妈妈如果一定要恨这个男人,理由不胜枚举。可是在残暮之年回到他身边的理由,却只有一个——车祸发生之后,他依旧是自己儿子的爸爸。

是的,尽管十一年来,大中从来也没有把这个男人叫过爸爸,但是,他是。一切无法更改——他的血管里流的是他的血。

大中给妈妈擦去眼泪。这次他没有说“妈妈别哭,你还有我”。他没有说,因为这次她有了残废了的爸爸。

爸爸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

可是,他恨他。

一切无法避免。

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爱情并不是唯一的。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占有所有的爱。他应该学会抓住生活,学会享受平凡的幸福,可是青峰没有。在爱情和家庭的面前,他把所有的筹码扔给了爱情。

他爱妙灵。很迅速,很猛烈。他和她组建了家庭,有了贴心、健康的孩子——大中。他的生命掀开了全新的一页。

可是西平来了,带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忍不住要她,要她的美丽,要她的年轻,要她的活力。

“老师,我怀孕了。”

青峰的内心开始怔忡不安。

“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我应该把他做了,他不适合这个世界。”西平看着这个自己信赖的男人。眼神里是爱,是敬,是懵懂,是困惑,是泪。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应该这样做。”西平又说。

青峰拿双臂捆住了头。他很痛苦。

“给我们画张画吧。”西平突然微笑,“把他装在画里,那样我们就不会把他忘记了。”

隆起的小腹下,有一个生命。他生活在温存的黑暗里,有温柔的小手、玲珑的小脚、安详的小脑袋。他看到了。他用了暗黑的色调,和明镜似的肌肤对照得分外鲜明。

他的手颤抖,他的嘴唇颤抖,他的心颤抖。

“我们要了他吧。”他说,“他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给他准备了同样多的阳光和空气。”

“算了。”西平流泪了,“嫂子和大中更需要你。”西平叹了口气说,“有画就够了。”

有画就够了。

这样的语言只有青峰懂。画在别人的眼中是价值,在他和西平的眼中却是生命;别人从画里,看到的只是颜色和线条,他们看到的却是情感和欢乐。

在他苦痛于艺术触角的愚钝时,是西平给了他自信,给了他力量,然后成了他艺术的源泉。

他爱妙灵,也爱西平。可是,爱并不一样。

妙灵美丽、善良、温顺,有知识,有涵养,有对生活最朴素最直截了当的理解。这一切都曾是青峰爱她的理由。

“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请你。”青峰给人的感觉像个疯子,“最多两个小时,很快的。”

“干嘛?当模特?”妙灵笑着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觉得做我的刘老师已经足够了。”

“可是你的美丽属于艺术。”青峰不依不饶,“所有美丽的东西都该永恒。我可以帮你。”

“对不起,我还有事。”

这是个借口,一个拒绝的借口。可是,总比铺天盖地的侮蔑强。

青峰每次找模特都是大费周章的。他喜欢画人体,可是他从来也不请专业的模特。诚然,专业模特价格公道,对艺术虽不理解却从来也不反对,而且善于表演,不会在造型的设计上费人心机,然而这都不是青峰要的,他要的是真实,是不适应,甚至是惶惑。

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缴械了。

“我还是打算请你。”

“做模特?”妙灵不高兴了,“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困扰,你知道吗?”

妙灵是教师,她比任何人都在乎别人的口碑,尤其是学生的。青峰的纠缠让她很难堪。

“对不起。”

“只要你不烦我……”

“那么,请你做女朋友,可以吗?”

妙灵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没有答应,转身跑了。看着她的背影,青峰满足地笑了。他相信他爱上了她,他同样相信她有一天会爱上他。

“我还要请你做我老婆。”青峰说。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这样的邀请是绝无仅有的。

很多同事都对妙灵有爱意,包括结了婚的教导主任。妙灵都巧妙地拒绝了。本来穷酸该是教师的本色,可是既然是自己人生的选择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她最难以接受的是他们沽名钓誉不成的破罐子破摔的铜臭味。她对人生的要求很少——一点透彻的爱。仅此而已。然而他们没有。他们只会追随着教学评价,完全没有远见,完全没有自我。教导主任也是,除了在校长面前有些谦逊的态度外,完全是个不可一世的二愣子,况且他已是有家室的人。他们没有一个可以占领她的心。

和他们相比,青峰是与众不同的。她了解到他是小城首屈一指的青年画家,有自己的工作室,担负着小城几乎所有的平面广告业务,而且给小城最热门的杂志做插图。他的画展每年都举行,就在学校附近的师范礼堂。她也曾去过两次,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画作的内涵,可是她的确被吸引了。

那时李青峰还只是李青峰,刘妙灵还只是刘妙灵。

青峰邀请她吃饭,她婉言拒绝了。他便把买好的早点托人带到她的备课室。每个周五他都会在校门口等她。送她,她不让。他就在后面跟着,春天冬天地说个没完。妙灵不理,他也不生气。

“请你做一件事,你会帮忙吗?”

“当然,除了找我给你画画,什么都行。”

“请你放弃我。”

“什么?”

“我们不合适。我承认你很有吸引力。你也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很感谢。可是……”

“为什么?”

“因为我尊敬你,尊敬你的作品。然而,我无法融进你的世界。我只要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幸福。”

“我不平凡吗?”青峰笑着说,“而且我相信有你的日子,生活会成为我最成功的作品。”

沉默。

“你该想到这个忙我无法帮,它无异于自杀。你不会想到你有多么迷人。”

他吻她,她没有拒绝。她选择了尝试,或许仅仅是尝试。

所有的尝试都是危险的。

她很快爱上了他,比预料的还要快。

爱他的什么?才华,幽默感,风度,还是事业?都是,又都不是。

她爱上了他,因为他在路上。他像一只小兽对着莫测的命运吼叫,撕心裂肺。

妙灵觉得很幸福。尤其是大中出生之后。她母性的光辉温存地笼罩着这个平凡的家庭。

平凡是很多人梦寐着的,它清静、简单,却更接近生命的本质。要不是西平的出现,青峰会爱上这样的平凡。绝对会。毕竟,没有哪个正常的人可以拒绝幸福。

“李老师你好,我叫陈西平。我的老师,刘丹丹介绍我来的。”

刘丹丹是青峰的大学同学。两个人学的都是油画,很谈得来,算是红颜知己。她介绍的学生,他当然不能怠慢。

“丹丹老师说您是大隐于市的中国的莫奈。”西平愉快的说。

他们谈莫奈的超越和愤怒,谈凡高的痛苦和挣扎,谈高更的任性和执着。时间过得很快。

“今年做画展吗?要是您不介意,我想邀几名同学来参加。”

“这个,还没确定。很忙,很多事要处理。”青峰有些窘迫。

电话响了。是妙灵。

“大中发烧了。39度5。我找不到车钥匙。又冷又热。”妙灵语无伦次,看来很急。

“你别急,千万别急,我这就回去。”青峰扭头对西平说,“对不起,孩子发烧了,我得赶快回去。”

“您忙。时间定了给我打个电话。这是我们学生会的电话,能找到我。”她把一个电话号码抄给了他。

“什么时间?”青峰问。

“画展啊。”西平说。

已经有三年没做画展了。青峰突然很害怕听见这两个字。

他违背了曾经的诺言。放弃留校的机会时,他信誓旦旦地对刘丹丹保证过,无论在哪里,无论怎么样,都要每年举行一次画展,为活下去找个端正的理由。他曾把画作看成活的记录,看成生命价值的呈现形式。回到小城后,他建立工作室,拼命拉生意,赚钱,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堂皇地做画展,有模有样地让生活和别人记录和见证自己的存在。

他是一个靠精神过活的人,他并不知道,可是他是。

三年的时间里没有画展,没有画出像模像样的作品。画笔孤单,画布孤单,画室孤单。三年像一个光滑、耀眼的坟墓,埋葬了原初的期待,埋葬了青春,埋葬了热情。三年碎得七零八落:孩子的成长,妻子接听学生家长的电话,托人请可靠的保姆,拉单,上电台扩大影响力,柴米油盐……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孔夫子的感叹。

孩子的高烧退了。可是,他的高烧来了。无法用数字衡量。烦躁、空洞的心里时时跃动一张脸,不是妙灵的,而是仅见过一面的西平的。很奇怪,他本来已经把电话号码丢了。没有做画展的计划,留它做什么呢?可是号码活了,在他心里,无比清晰,无比完整。

“在想什么?这几天你好像不大对劲。工作出了什么问题了吗?”妙灵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真的。只是,只是……”他欲言又止。妻子是最值得信赖的女人,可是,他不能确信她会理解他。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不是休息不够。别太劳累了。该多注意身体才是。”

“可能是。没事。我去看看孩子。”

孩子睡得很好,俏皮的小嘴上挂着一抹纯净的微笑。看着他,青峰的心渐渐松弛了,被一种莫名的感动围绕。

生活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像一颗永远吃不完的巧克力糖,淡淡的,甜甜的,苦苦的。

傍晚,下着小雨。电话响的时候,青峰正在翻看博蒂切利的画册。

看画册是青峰唯一中意的消遣。他无法像很多人一样为球疯狂,也不能追着虚伪做作的电视剧不亦乐乎,更不能松松垮垮地坐下来和别人为毫不相干的流行话题争来辩去。他珍藏着几乎所有自己中意画家的画册,契马布埃、乌切洛、皮耶罗、德拉·弗兰切斯卡、高更、凡高、伦勃朗、塞尚……

“李老师,希望没有打扰您。我是……”

“陈西平。”

“很高兴您还记得我。”西平愉快地说。

“这是我的毛病,希望没给你带去什么损失。”

“当然没有。我很乐意……”西平老半天才理解话里的意思。

停顿。

“我想请你帮个忙。”西平接着说。

“很荣幸。”

“谢谢您。”

“说吧,希望我可以做到。”

“丹丹老师说您有一副《炫目》,光和影搭配很奇怪,虽不寻常理却别具风采,让人过目难忘。我想以此做结课论文。您看……”

青峰很快就答应了。他的心里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那幅画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一家酒馆的老板出五千买,可是聊了一通之后,他发现那家伙狗屁不懂,他不过想借他的名气笼络客人罢了。青峰自认为自己没有到卖画为生的窘境,糟蹋艺术的事还可以不做,所以果断地拒绝了。

他把《炫目》挂在自己的书房,视若珍宝。除了妙灵在帮他打扫房间时会动之外,它基本上已经与世隔绝了。他没想到有人可以记起来。

“好的,正好明天我出差,去H市,顺便帮你带去好了。”

“真的太感谢您了。”

“不客气。对了,我正要见丹丹,你能帮我转告吗?”

“可以,当然,当然。”

“希望你也能去。当面把画交给你比较放心,虽然画不怎么值钱,可是我却一直敝帚自珍呢。”青峰笑着说。

“不会不方便吧。”

“不会。只是老朋友很久不见面了,随便聊聊。”

“谢谢您,我一定去。”

挂了电话,青峰突然觉得很舒畅。西平年轻、隽秀的脸再一次出现了,像窗外被雨水洗刷的夜晚,朦胧,舒缓。

十一

施特劳斯的音乐在茶馆弥漫。嫩绿的塑料藤萝从人们头顶上小心地垂落。人们谈话的声音很小。

“抱歉,我来晚了。”西平喘着粗气,显然刚刚跑过。

青峰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很少有人用这种香水了,像三十年代的上海滩音乐。可是青峰却觉得很亲切。

“没有,只是我来得早了。都怪交通太顺畅了。”

“丹丹老师呢?”西平笑着问。

“她刚走。有个研讨会。”

“真不巧。”

“是啊,真不巧。”青峰说,“丹丹是个做事的人,我向来胸无大志,受不了整天会议啊,规定啊的。”

“也许因为这个您当初没有留校吧。”

“我说是,可是别的同学当时没这么看。他们以为我和丹丹有猫腻,所以才会把机会让给她。”

“挺无聊的。”

“什么?”

“我说这些人,”西平抱歉似的地说,“我了解丹丹老师。”

“是啊,挺无聊的。”

“丹丹老师常说起你,她说要是她做了院长,会在学院为您开设专题。”西平说,“是她建议我们去您的画展的。”

“她太夸奖了。幸亏她还没有做院长,要不我岂不是要遗臭万年?”青峰说,尽量让语气平缓些。

“我们看了您的画作,虽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很是佩服呢。用色啊,结构啊,说不出是什么,反正钦佩得不得了。”

“都荒废了。”青峰感叹了到,“现在拿起画笔,经常出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

“您真该画下去。”西平说,“要不实在可惜。”

生活的力量是无穷的,像一张贪婪的大嘴,嚼碎了许多美好的渺远的东西。有些人人试图虎口脱险,却连个受力点都找不到,明知道某个地方败坏了,却硬是无能为力。青峰就是这样的。他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变化,也经常陷入痛苦、烦躁之中,却不知道一切是因为什么。似乎不曾荒废生命,可是已经荒废了生命。

青峰觉得自己突然渺小起来,渺小进了鼻尖扭曲的茶香,渺小进了嫩绿的藤萝,渺小进了刚刚播出的《少女的祈祷》。

“很难的……”青峰意味深长地说,“你有什么打算吗?六月份就毕业了吧?”

“还不知道。正在争取留校。可能性很小,竞争太激烈了,又没什么关系。”

“也许,我能帮上些忙。”青峰说,似乎有些不情愿,“我和申院长有一些往来。”

“那怎么好意思。”西平笑着说,“要是能和李老师共事就好了。我想您既然反感规定啊,制度啊的,肯定也不会难为自己的下属吧。”

“真的?”

“真的。”

“我会考虑的。”青峰愉快地说,“不过说真的,我可是很严格的。”

西平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青峰倒认起真来。不过说实在的,如果真能进“香草工作室”,西平是想不到拒绝的理由的。

“画我带来了。要不要验收一下。”青峰从座位旁边拿起一个包裹。小心翼翼的,像抱起疼爱有加的婴孩。包裹严严实实,外边纸壳,次里层泡沫。

“不用了。”西平微笑着说,“要不我更有压力。”

送完西平时天已傍晚。青峰趋着车爬在H市的街道上,青峰觉得自己在璀璨的霓虹上浮了起来,像一个筋骨强健的水手,充满了自尊和力量。一种真实的声音在复活,从血脉里漫溢,生生不息。

十二

有些东西就像是宿命,它处于饥饿的状态,时时准备着饱满。只需要一点点启拨,它就会显出生龙活虎的气魄。这个东西对青峰而言或许就是作画。他的自信抬头了。他本以为潘朵拉的盒子打开后,一切魔障将覆水难收,可是现在,他在懵懂里看到了希望,尽管微弱,可是似乎已经足够了。

“您真该画下去……”“在学院里为您开设专题”,这几天,他反复咀嚼着西平的话,为已经错过的时间怅惘不已。还可以吗?他问自己。可以,当然可以。至少活着总该做点什么。

“爸爸,我的车子坏了。帮我修一下。”大中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左轮脱落的玩具车。

青峰看了看,只是轮子外面的螺丝帽松了。修好后,递给儿子。

“告诉爸爸,你害怕失去它吗?”

“嗯。害怕。没有轮子,车子就不是车子了。”

“现在有轮子了。”

“轮子本来就是它的。”大中一边把车子放在地上玩耍,一边俏皮地说。

“儿子,你说得对。轮子本来就是它的。”青峰突然很惊诧,轮子脱落了,但它本质上依然属于车子,安上了就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路上生机勃勃。

晚上躺在床上。青峰握着妙灵困倦的手,说:

“今天,咱们的儿子给我上了一课。你知道吗?太棒了!”

“是吗?”

“我觉得自己失去了自己的轮子,但是它还完好的在我身上。”

“又说混话了。”妙灵有气无力地说,“什么轮子啊,乱七八糟的。睡吧,明天早上,我还有早读。”

青峰睡不着。他的心里出现了一副画:一辆在太阳底下燃烧的车子,它的左轮躺在一条沉睡的河边,暗灰的背景上,一个天使张着稚嫩翅膀的天使微笑着,手轻轻地指着那个寂寞的车轮。

三个小时后,青峰心中跃动的画活在纸上了。

青峰悄悄地躺在妙灵的身边,满足地睡去。

十三

西平来“香草工作室”报道的那天,青峰喝多了。他平时很少喝酒的。他的肝脏不好。

那天没有阳光,小城狼狈地像个乞丐,脏兮兮的。可这丝毫没有影响“香草工作室”的繁华、热闹。

“今天我们‘香草工作室’迎来了崭新的一刻,从此刻起,这个家庭又多了一个新的成员——陈西平。H师大的高才生,也是我的校友。大家欢迎。”然后青峰带头鼓掌,他的脸因为遏制不住的兴奋而发红。

大家面面相觑。“崭新的一刻”是什么意思?人们打量着新来的女孩,高挑的个子,文弱而不失灵动的脸,宁静的眼睛。只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学生而已,怎么可能开启工作室的全新时代?李老板未免言过其实了。大家象征性地鼓着掌,象征性地在嘴角挂上丝丝缕缕的微笑。

青峰在小城最具规格的“泰和楼”举行了欢迎晚宴。这又一次出乎了大家的意料。说实话,近来工作室的活不是很好做。几家新起的公司势头很猛,要不是赖着青峰的名气,工作室恐怕早已经做不下去了。

“你那天的欢迎辞太隆重了,大家好像很不高兴呢。”西平对青峰说。

“没有吧。大家都很喜欢你。”

“可我并没有给‘香草工作室’带来崭新的未来啊。”

“现在不是很好吗?”青峰温柔地抱着西平,“至少,我的未来从那一刻开始不同了。”

“你那天喝了那么多酒。我吓坏了。”

“你后悔吗?”

“不。”

西平没有后悔。那是她进入“香草工作室”的第一天。从那一天开始,她正是走入了青峰的生活,像一座灯塔,指引青峰从婆娑飘渺走入生命的真实。她的第一次给了青峰。她的生命绑在了青峰身上。她信赖他,景仰他,热爱他。

“要是你没有喝那么多酒,你会要我吗?”

“那是迟早的。不是吗?”

青峰进入西平的身体。紫色的灯光打在墙壁上,上面的那幅《车轮》清丽、婉转。

西平说她喜欢《车轮》,喜欢它的热情、灵感,喜欢它永不止息的比太阳持久的火焰。青峰把它挂在了自己的工作间——属于他和西平的地方。

十四

他们都没想到那次之后,西平会怀孕。西平本来一直是在吃着药的,可是慢慢懈怠了。她似乎在潜意识里拒绝着什么,又同时呼唤着什么。安全期,没事的,她对自己说。其实她知道安全期的避孕率只有百分之八十,她是知道的。

“我们要了他吧。他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给他准备了同样多的阳光和空气。”

西平流泪了。她看着自己躺在画纸上,依旧年轻,光华四射,像拉斐尔的圣母。

她说嫂子和大中更需要青峰。她一直很感谢妙灵。她感谢妙灵的信任,尽管她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她喜欢大中,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青峰的影子,一样的倔强,一样的生动,一样的无所畏惧,一样的在路上。她不能对不起这个家庭,她也不能辜负青峰。

青峰需要她,她也需要青峰。

如果没有她,青峰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他的幸福无可挑剔。至少在一般人的眼里是这样的。他们不会理解青峰在平静的生活下面隐藏着的那颗跃跃欲试的心,永远不会。青峰也终有一天会随波逐流,淹没在生活的漩涡里,任意东西。

“是你拯救了我。”青峰不止一次说。可是是拯救还是戕害?西平已经无从辨别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直在按自己的方式懂他,倾尽所有地支持他。这一点,无从替代,即使是妙灵也不行。妙灵爱他,信任他,可是她永远不能理解他。

青峰说要了他。

“有画就够了。”她说。

十五

西平消失了。在那个流泪的晚上之后。

她留下了一封信:

爱的老师:

我走了,原谅我不说一声再见。不是不想,而是我没有这个勇气。真的,我不敢,我害怕……

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感谢老天,让我遇见你,成为你的爱人(可以这样说吗?)。可是,我必须走了。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可是我不后悔。你也不要有任何负担,归根到底这是我的选择,如果有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会好好生活,好好待我们的宝宝。我会像待你一样待我们的宝宝。他一定很像你,有他陪着,我不会寂寞,请你一定放心。

工作室的事我安排好了。于力可以顶替我,他工作很实在,又是老员工,相信会把工作处理好的。

你一定不要偷懒(从一定意义上你是为画而生的)。我会在自己的角落默默地关注你,支持你。三月份的画展一定要举行。我去不成了,那个时候,我应该躺在某家医院等待我们的宝宝出生呢……想想就幸福。

你要注意身体,少吸点儿烟……

青峰不忍再看下去。他流泪了。他的心很痛、很远。

四年了。他没有给这个女人任何东西,连一个承诺都没有。她无声地为自己分担,不曾倦怠,不曾抱怨。她不管两个人亲密到什么程度,总是称呼他您,称呼他老师。这次分别了,她说了“你”。他一直想听到“你”,可是也怕听到“你”。这次他听到了。“你”,那样的倔强,那样的无所畏惧。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虚幻了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裹胁着他沉沦,沉沦……他的世界一片昏暗,只是在回忆的间隙里透漏出几缕生疏的光。她的身影,她的声音要消失了。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精明、干练,柔情、细腻。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工作室的大小事务,她说画家需要独立的时间。要是没有她,画展可能永远不能在小城出现了;要是没有她,他这两年的画展不会那样顺利。她拯救了他,让他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满足和快乐。可是,她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走了。

十六

生活从矛盾、挣扎蜕变成了单纯的痛苦。

生活可以就这样残缺着,苟延残喘下去。

青峰毕竟还有家,有妙灵和大中。这个家从来都是完整的,需要他,需要丈夫和爸爸。可是青峰受不住。他发现自己无法心平气和地投入生活,无法爱,无法牵挂。一切该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我们离婚吧。”他对妙灵说。

“为什么?”

青峰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将给了妙灵。他奢望着她的成全和谅解,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无能为力。我要找到她,我需要她。”他最后说。

妙灵给了青峰一个耳光。

“这是替大中打的。我恨你!”妙灵说。她流泪了。

“妈妈别哭,你还有我。”大中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

那时,大中上初中。三月,一个云淡风清的午后,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开始恨他,不可救药地恨他。

一个耳光无法完成救赎,可是青峰终于清醒了,冷静了。他重新孤独了,回到了自己的孤岛,天与地一片清明,透彻得像个童话。痛苦减轻了,消淡了,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赤贫。

三月的画展没有如期举行。青峰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小城,彻底、决绝。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了妙灵和大中。房子,车子,工作室钥匙。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手中的画板和工具箱。他已经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质本洁来还洁去。

青峰开始了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他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流浪者,没有名字,没有欲望。

十七

“你找到她了吗?”妙灵问躺在病床上的青峰。

十年的时间里,她听说过一个流浪画家。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自己曾经的丈夫。

“我没有找她。我骗了你们。”

“你后悔吗?”妙灵握着青峰的手。那只手是皲裂的手,苍老的手。

“我很快乐。”青峰摇了摇头说。

“你昏迷的时候,有个人来看过你,很像西平。她带着一个孩子,很漂亮的小女孩。”

青峰听说,西平离开小城后,回到了承德老家,很快和一个工程师结了婚。生活得很好,就像她曾许诺的那样……

往事扑面而来,青峰的眼角润湿了,他竭力忍住泪,问到:

“大中好吗?”

“因为我的身体,他没有上大学。你知道,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和艾美开了一个服装店。艾美是他女朋友,两个人是高中同学,挺招人喜欢的。”

“25岁了吧,他?”

“恩。25岁了。我们都老了。”妙灵说,“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大中主张我们复婚。我没有主意,都一把年纪了。你说呢?”妙灵说。

妙灵在撒谎。其实,她只是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了大中。无论如何,很多事在岁月的冲刷下都已经不重要了。眼前的男人曾给她的生活造成了不幸,这一点不假。可是,恨是不能成就生活的。退休后,她迷上了佛法,开始斋戒,她渐渐明白了很多东西。

青峰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这泪是无限甜美的。

十八

“我妈要和我——他复婚。”大中实在不忍叫出“爸”这个字,“因为这个我不高兴,你别生气。”

“不高兴就说出来嘛,光对我发火算什么本事。”艾美止住了哭声,说。

“对不起,宝贝。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了,你知道我怕你哭……”

“好了。别油嘴滑舌的。”艾美打断大中,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是谁?”

“我——我妈的前夫。接你前我去的医院。他出了车祸。命保住了,可是瘫了。”大中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这个“爸”字。它太沉重了。

“不就是你爸嘛,还前夫后夫的。”艾美故意大声说,“真是伟大的爱情!阿姨真了不起。”

“别光说风凉话了!什么伟大不伟大,爱情不爱情的。我妈这辈子都是他害的。”大中不无抱怨地说。

“可是他毕竟是你爸呀。这就是传说里的,破什么圆什么来着?”

“破镜重圆。”大中补充说,“还高中毕业呢。丢人。”

大中突然调转车头。这次他看到了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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