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说打算写过年,我就把这篇作业给捞出来……以督促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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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过年,我妈都不自觉产生想要回娘家的念头。
如果我妈知道时下流行的“吐槽”一词,她一定会很潮地表示,比起我姥姥家来说,我家过年实在是充满槽点。鉴于姥爷是从战场上刀枪血影下来的,一家子又总多是乐观主义者,忌讳之类也就少上许多。而我爸这边则是各种口头和行为忌讳,以至于我回忆起来,都能从一年又一年的记忆中找出自己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的样子。
譬如过年的时候绝对不能穿黑穿白,某年我准备用一身黑色结束寒假,就在临上学前被我爸抓着训斥了一整晚;譬如摔碎碗在姥爷家是“碎碎(岁岁)平安”,在父亲这边就是不吉利;鉴于方言里“xi”和“si”同音,除去洗澡洗脚之类的必备用语,其他类似读音都得在说的时候稍作斟酌。而每年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便是计算这一年是否有哪个生肖需要避讳,若有避讳,这个人就需要在初二之前不得见固定属相的人。有一年我爸不得不躲在了爷爷家楼上,全靠奶奶上楼去送饭,我妈倒是乐得清闲。
至于大年夜,四处灯火通明,也不再考虑平日里的节电问题,需要一直开到天亮,显出红红火火的态势来。年前一直在准备的鸡蛋和红枣被盛进了锅,尘封了一年的烧炭炉被扫干净灰尘之后搬进客厅,尽管在搬家之后显得与大理石地板格格不入,却依旧被视为习以为常的保留项目。虽说一边烧着炭火一边开着暖气片,南方的冬天依旧冷得让人裹紧了羽绒服。这时候往往是爷爷负责坐在火炉边看着分装进搪瓷杯里的鸡蛋和红枣,余下的大人们则或是打麻将或是忙着发春节短信和看春晚。搪瓷杯的杯盖在水开之后扑腾着热气,漫出来的水溅进炭火里,发出刺啦一声,在烧红的炭上留下疤痕。
更早以前,每年都会早早做好鸡蛋饺子,待到过年这一天再下锅煮。虽然我向来不知道这有什么缘故,但并不妨碍我对这一个简单但平日里从不会做的食物抱有极大的热忱。地方特产蒿子粑粑也同样是新年必备食物,由于多年一到春天就离开家,直到大学时候才由于某个偶然的契机而知道了它实际上是春天的食物,属于三月三的鬼节,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春节。
依旧是食物这一方面,尽管过年是大吃特吃的时候,每年却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寓意“年年有余”的鱼被摆在桌子中间,一直放到味道可疑的时候,简直就是过年一大憾事。
虽说春晚已经逐年成了网民狂欢大会,但并不妨碍我以这一例行节目为多年以来的年夜活动计时。春晚开始之前是年夜饭,一边热热闹闹地吃着饭,一边等待着春晚的开始。春晚开始之后便是围坐在炭火旁闲聊,没过一会儿便支起了方桌开始打家庭内部麻将。我家这边除去两个孩子,总共也不过六个人,打上两局之后就会开始分流,我爸或者我妈跑去姥姥家凑一桌,爷爷一如既往地负责看火,过上几局再去换人。而无论之前在做什么,待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出门的人就会踏着雪回来,我爸和我妈再一道出门去我不知道的地方。
直到很多年以后,不再年少的我才知道,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是去护城河边为早逝的姥爷烧纸。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普遍的习俗,只是总会想起曾经见过的场景。在那条围绕着这个山城的河水边,在各个被称为“节”的日子里,那些在黑暗里燃烧着又纷飞起来的纸钱的影子里,映着一个又一个沉默的身影和面庞。参加真正可以说是民间的葬礼已经是太小时候的事情,除了那天不绝的雨之外什么都记不住。而同样是年少时见过的烧纸钱的场景却留下了不甚清晰的印象,河流是静谧的,夜色是静谧的,人与鬼魂陷入一致的沉默。
是与葬礼完全不同的沉默,又也许只是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沉默。
这是除夕。
十二点的放爆竹自然不用多说,初一则是用来在守夜之后大睡的,连平日里会早早起床的母亲也总算能够在中午之后才起床,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出于避太岁的缘故。由于这一天所有人都在犯懒,午饭向来不会正正经经地吃,往往是将蒿子粑粑之类的热热用来填肚子,待到下午四点左右就开始了晚饭。初二则会前往老城区的姥姥家,我的记忆中年复一年地留下了“小舅妈/小姨/大姨做饭很好吃”的印象,这一天关于吃食倒是没有太多讲究,又也许是因为不做饭的人不太在意自己到底吃下了什么。初三之后便开始走亲戚,这家吃完吃那家,红包送来送去,小孩子自然是不管大人的烦恼的,只是每天晚上回家后都会喜滋滋地去数一数今年又收获了多少。红包一事,于大人是烦忧,于少年人则是年度惊喜。有朋友家里连红包都放弃了,只发钞票。也不知道在惊喜与烦忧之间,递出和接过红包的人,又有几个记得压岁钱之所以为“压岁”,为的是寄托长辈对晚辈的祝福,而不是一种纯粹的人情了。
民俗一事,既为“民”之日常,往往已经融入生活而难以自知。自己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有在与别人交流时才发现原来各处俱有不同。例如过年时是在年夜饭的时候发压岁钱,还是在过了十二点之后再贺岁;例如网络上大战过的甜党咸党,冬至是吃饺子、吃汤圆、乃至于吃火锅;与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一道吃晚饭,便是每天晚上大战“你们那里用什么做菜”的日常。而不同方言区汇聚到一起,若是一同用家乡话打电话,简直就像是在听外语听力。
我是初中时期便开始长年住校的,一年到头的旧历节日,往往只能撞上个春节,多少年来连元宵都吃不上。对于各个节日的记忆也都只余下了年幼时的模糊景象,例如小时候花花绿绿的灯笼,和满广场用来猜谜的花灯。这种场景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了。
民俗虽为日常,却又逐代减少着地域在年轻人身上的影响力。总有一些人依旧留在家乡,又有一些人在不断远离。远离的人与故乡的民俗渐行渐远,却不可能完全摆脱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使在陌生的地方说着大众的言语,吃着饭馆里天下一家般的菜肴,却依旧会在某个时刻因为熟悉的乡音而停住脚步,在见到熟悉的名字时眼前一亮。与他乡人谈论时,各自说着各家的传统,就像是在怀念着一副不再会回去的画卷。
然而我们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那条线隐隐约约,却永远不会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