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勇气
在号子的那三年，每一天都好像有一种势如破竹的力量将我向上提拉，我像一个蚕蛹在不停的抽丝剥茧，向过去混乱不堪的自己说再见。那三年也是倪妮一生中最艰难的三年。她后来对我说，那三年让她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听得我心痛得几乎流泪。
我承认，自己最初是被倪妮的单纯和善良所吸引，她像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轻盈欢快，没有杂质。可是这份善良，有时候却让一个人裹足不前，看不清方向。做人不善良不行，可是过于善良会不会也是一种错呢？我说不上来。
我也不知道倪妮打哪来的勇气，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也许是对爱情的朝圣，也许出于对一个幼小生命的怜悯。
倪妮自小和她爸爸一起长大，她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和来村里卖苹果的一个野男人跑了，从此再无音信。倪妮的爸爸一手把倪妮拉扯大，给她梳辫子，缝衣服。对于倪妮的心愿，倪妮爸爸向来都是想方设法满足她，也许是出于补偿的心理，尽管这些伤害并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那时候，倪妮的爸爸靠着走街串巷捏糖人、爆爆米花养家糊口。后来手上有了点钱，就跟人合伙买了旋木，从此哪里有交流会和庙会，哪里就有倪妮爸爸的身影。
倪妮从小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跳舞，她爸爸在地里插秧，倪妮就跟田头跳啊跳啊，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倪妮的爸爸见倪妮喜欢跳舞就鼓励倪妮，还省吃俭用送她读职高学习舞蹈专业。从小到大，倪妮一直是她爸爸的爱与希望，是她爸爸的情感寄托，是支撑她爸爸活下去的全部的精神支柱。
那天可能是我认识倪妮以来，倪妮讲话最多的一次。倪妮告诉我她原本是没打算留下这个孩子的，她尝试过各种法子，使劲的蹦跳，试图让孩子自己流掉，可是都不管用，那孩子好像自打在她身体里扎根就没想过要离开，他像章鱼一样紧紧吸附在她体内，任凭她各种折腾，徒劳无功。倪妮说她不是没想过手术，也打听了，可是当她揣着钱准备去手术的时候，站在医院门口，她犹豫了。
“我不想他和我一样，从来没见过妈妈。”倪妮说。
和我想的一样。被抛弃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糟糕的经历?长这么大，倪妮甚至没喊过几声“妈妈”，更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滋味。从小不幸的遭遇让倪妮坚定了要留下这个孩子的决心。
我望着倪妮，莫可名状。
我在想，要是倪妮的爸爸知道女儿被欺负，会不会气疯掉？说起倪妮爸爸，那是我见过的最地道的北方汉子，总是闲不下来。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跟家里抿两口小酒，吼两嗓子秦腔。倪妮妈走了多年，倪妮爸一直没有为倪妮找后妈的打算。我有时会带瓶二锅头上他家里，和他老人家喝两盅。
“最苦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还怕它个啥哩！”这是倪妮爸爸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倪妮知道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她，为了她不受冷遇，爸爸牺牲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几年后，当倪妮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在狭小简陋的出租屋里跟我讲述自己的过往时，我唏嘘不已。在倪妮单薄的身躯里，好像始终有一种顽强的力量，促使她不断向上生长。
不管怎么说，倪妮都是我想用一生去拥有的一件珍贵的礼物，可是当我选择在号子里替于风顶罪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像一列脱轨的小火车，朝向和倪妮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路奔驰而去。
我满共给倪妮写了一百多封信，然而一封都没有发出去。那些信林林总总算下来，小几万字总是有的。那些没有发出去的信，有时是说给倪妮听，有时又像是说给我自己在听。我在一百多封信中，默默的坚守着对倪妮的爱。那时我常常一边写信一边幻想说不定有一天，我可以亲口朗读这些信给倪妮听，然后我可以告诉倪妮，我当时写每封信时的心情。
那该多好。
一定很好。
每次，小结巴只要一见我掏出纸和笔写信，就在我耳边叨叨，跟个唐僧似的：“爱、爱一个人就要说、说出来！”
说完，小结巴扯着他那破锣嗓子，用五音不全的唱腔一边唱歌一边朝我挤眉弄眼：“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她溜走。。。。。。”
我气得咬牙切齿，最可气的是，小结巴胆敢骂我懦夫。
“你懂个屁！”在小结巴第N次念咒给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回敬。
小结巴也不气恼，他说如果是他，喜欢一个人肯定会说出来。
“不、不然她怎么会、会知道？”小结巴一脸认真相。
“你情圣啊？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服气的回敬。
说归说，有时候想想，小结巴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既然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让对方知道呢？总要让对方知道吧？可是如果那个人是倪妮呢？如果我们之间隔着我最好的兄弟于风呢？
窗外是寂静的夜，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梦里我坠崖了，我拼命呼喊，可是嗓子沙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一摸自己，额头滚烫，全身上下直冒虚汗。我起身倒水喝，黑灯瞎火一不小心碰翻了热水瓶，滚烫的热水瞬间喷涌而出，溅到脚上，我发出一声凌厉的惨叫。
小结巴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死猪似的照睡不误。他奶奶的！我一瘸一拐走到床边坐下，痛得骂骂咧咧。
窗外树影婆娑，摇来晃去的鬼影一般。唯一的热水瓶被打翻，注定要捱到第二天早上才有的水喝。我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树影发呆，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和倪妮的是怎样的起承转合，欢笑眼泪。
虽然在号子的那三年，无趣而漫长，却让我渐渐安静下来，挥别少年的心浮气躁，使我在对待感情和人与事的认识上，更加含蓄深沉。那三年，时间一刀一刀，把翩翩美少年雕刻成沧桑小男人。
脚面上火辣辣的，我忍着疼痛用盆子里头天早上懒得倒掉的洗脸水简单敷了下，等到隔天去号子里的医务室换药时，发现脚面上竟起了一连串的水泡。这一会水痘一会水泡的，难怪从前我奶奶找人算了一卦，说我是水命。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倪妮快乐，倾我所有让倪妮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在我心里，倪妮值得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