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我不再去他的工作室,他也不再对我进行心理治疗,我没有生病,只是有些忧伤。
和他见面似乎变成了每周固定的安排。在卧室,在客厅,在厨房,之前还会忐忑的拉上厚重的窗帘,后来也觉得无所谓了。畅快地释放我自己,在极乐的瞬间分明感觉到身体里黑色的痛苦和压抑瞬间爆炸,然后再也没有力气,泪流满面。而他也精疲力尽,却总是会舔干我脸上的泪痕。
可是,和他的身体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回避不开女儿的目光,即使闭上眼睛,也逃离不掉这样的景象。女儿还没回来,她不会知道这里,不会的,不会的……
那天,我愣愣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躺在我旁边。
我们都望着天花板。我像是重度抑郁的木僵,而他却像没睡醒的棕熊。
“对不起,我要逃离这样的生活!自从有了女儿以后,每天的生活都围着她打转,现在女儿不见了,我失去了生活的中心和动力。但我还有自己,我要站起来重新生活。”我开口说。
“祝贺你的新生。”他用手支起身子,吻了我的额头。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是我黑暗岁月里的一道光。现在我明白了,释然了,没有谁是谁的必须,谁是谁的因果,也是这段岁月让我成长。依赖于另一个身体汲取能量,总是不道德的,我畏惧女儿的眼神。”
“为你的想法感到高兴,但突然迸发的念头你需要冷静对待,它只是一种幻象,不是你真实的想法。过一段时间如果现实不如你所愿,你会陷入更深的谷底。”他的语气又变成心理咨询师特有的冷静,可这一次,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了。
“我想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我,绝不退缩。年龄快过半百,我要为自己活一次。”我坚定而执着。
“我不想再劝你,但坚持不住了,你要记住,我还在这里等你。”
我站起身,浑身充满了活力,怎么会抑郁,那些没有目标,没有梦想的时期已经远去,五十岁的女人,再干了这碗鸡汤,告诉自己:勇往直前!
回家的路上,心情异常的好,几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我看见了阳光的颜色,看见整条街道上反射出亮闪闪的光。我去买了花,一束含苞的玫瑰和一束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些刚洒的水珠,显得格外新鲜。五十岁的女人也要活得像玫瑰,妖娆而艳丽,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如向日葵般阳光温暖的内心。这是花给我的信号,今后这些对于我都不是难事。路过商店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样一家精致的花店。抑郁的人会丧失大部分的生活乐趣吧,有什么值得忧伤呢?时间那么短暂,用一秒去皱眉都觉得浪费。
买了些最爱的蔬菜,自从女儿消失后,我都没有正经吃过顿饭,不规律的生活让身体糟糕了许多,是时候该调整状态了。今晚就美美地为自己做一桌子菜吧。
或许我该约上老友出来聚聚,即使他们问起女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还想去买套新衣服,换个新发型,让一切从今天开始变得不一样。
不觉间脚步轻快了许多,女儿会不会已经在家等我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依旧在房间里做作业,然后等着我喊她吃饭。她有没有带家里的钥匙,或者她会不会呆一会儿就走了呢?不行,我得赶紧回家。
钥匙插孔,旋转,我感到巨大的眩晕,紧拉着门把手不让自己摔倒。
开门的瞬间,我没敢抬头看,房间里安静极了。
“妈妈……阿妈!”是女儿的声音!之前是细微的低语,后来是女儿欢快的声音。她回来了!我消失了很久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你最近去哪儿了?让我好担心。你还好吧?”
久久没有回应,我猛的抬起头,却没看到人影。
“出来吧,你个调皮的孩子。让我一间一间屋子的找找啊。”
走到她的房间,发现她躺在床上,揉揉眼睛仔细看,没错,是她。我走到床边看着她瘦削的脸,泪水涟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以后咱娘俩好好过……好好过。”我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先睡会儿,等吃饭叫你。”
我走到厨房,分明听到有重物坠入水中的声音,脸上一阵清凉。
后
懒洋洋的睡了个觉,一直到正午才被手机吵醒。换了个手机号,世界都安静了许多。
“你猜我在哪儿?”怀揣着新信息的手机使劲摇着我的枕头,竟然是他。
“懒得猜,你该庆幸还没有被我拉黑。”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不就是昆明。”
“你怎么会知道。”字里行间都想象得到他的惊讶。
“你这样问肯定是来找我啊,不过我在大理。”
“地址给我,我来找你。”
手机扔朝一边,奔波到这边也要些时间,等我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照例在网络上买了东西并填了家的地址,在客栈的阳台上又百无聊赖地坐了一天。一个人发呆也挺无聊的,索性把地址发给他。虽然认识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初次见面会不会有一些尴尬。
以为他今晚不会来了,洗了澡躺在床上,湿漉漉的头发散开成夏天的藤蔓,肆意生长。电视节目闪着半明半暗的光,捧着一本书,昏昏欲睡。
大概晚上10点的时候,手机铃响,他到了。
摇醒了沉睡的身体,穿好衣服下楼。光线很暗,适应了一会才觉得手机的光不那么刺眼。打了个电话,远处有一个人亮着屏幕朝我走来,昏黄的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应该是他,191厘米的辨识度。没有大件的行李,只有一个普通的背包,男生的出行果然很简便,我暗暗想到。
嗨,来了啊。嗯,来了。和微信里的声音一样,连打招呼的声音也是熟悉的低沉的北方口音,只是不习惯眼前兀的多了一个人。我们并没有感到意外,就像是熟识的老友,好久不见。
把行李放进房间,沿着古城的青石板,陪他出去买些吃的。
“为什么来突然来这边?有什么计划?”我问他。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迟疑了一下,“呃,就是最近状态不太好,想把自己放空一段时间。你呢?”他像要急急转移话题一样,不追问也罢。
“我刚辞了职出来,压力大,心太累了。我想在这里修整一段时间,再决定下一站去哪儿,心情和你一样吧。”
“挺好的,换一种'活法'。”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
我微笑地转向他,作为答复,就像平时发送的表情一样。谁知道未来有多远,谁知道下一站我还在不在。
沿街都是当地的特色小吃,羊奶制成的乳扇,不同夹心的喜洲粑粑,热气腾腾的耙肉饵丝,还有木瓜凉水,鲜花饼,雕梅……食物上的灯影因飞舞的蚊虫而扑闪扑闪,就如我摇摇晃晃的睡意。我们简单地挑选了几样,找了个地方坐下,若是平时多一个人在我身边必然不舒服,而他在我旁边就像放了手机,没有存在感,却又感觉安心,或许这就是一段奇妙关系。
“说吧,你来这里什么目的?”我问他。
“听说过马家辉写的一本书叫做《死在这里也不错》没有?”他反问道。
“有啥想不开的,我给你排解,虽然我自己已经堵了,还是愿意给你疏通一下。”没料到我还有心情拿自己开个涮。或许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回格外照顾自己的情绪,当有一个人出现的时候,而这个人对你有不一样的意义,你需要顾及他,变得很坚强,阳光的模样。是因为爱,有一份责任和担当吧。转念一想,“绝望”的时候还能感受和分享爱,说明我还不是那么绝望,我回想着抑郁症的标准,暗自送了一口气。
有时真是很矛盾,生病的时候总希望能检查出有什么毛病,仿佛没有毛病身体及病的不正常;而一旦检查出果真有毛病了,又很恐慌,处处拿着病症来对照自己。
“这半年多我一直很压抑,”他叹了一口气,“ 生活的,工作的,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断了,家庭的矛盾也在爆发。”
“看过心理医生吗?我有一个朋友之前也是很压抑,去看了以后是轻度抑郁。”
“看过,”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情况要更严重。”
“别想那么多,很多病都是自己先被吓倒的。”突然很同情面前这个大男孩,我安慰着他,像是过来人一样,给他提供解决办法,可我并没有从低谷中过来。我很惊讶,一个受伤的灵魂去安慰另一个受伤的灵魂。当我满心伤痕的时候,还要装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给他满满的正能量。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这样积极地、上进的、治愈的人吧。
他跟我说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能清晰地听到他声音里的哽咽,却又在强烈控制着。说道现在的生活,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不知道是由于生气还是紧张。他瞪着我,大吼道:“你没有能力治愈我,就不要试图再揭开我的伤疤,我讨厌猎奇。”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脑一片空白,我惊讶地看着他,那一瞬间甚至忘了他是谁。我讨厌别人大吼大叫,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朋友,甚至是大声讲话我都会烦躁到极点。这样的场景触到了我内心崩溃的点,我用手捂着耳朵把头埋在膝盖上。他也吓到了,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伤害了一个最不想伤害的人。”
他想把我扶起,我摇晃身体使劲甩开了他的手,耳朵内轰鸣着刚才放大了几十倍的噪声,指尖强有力地抓在头发上,关节紧绷,像是要嵌入几条印迹。他拉开了我的手,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谁都不动了。
我们回了房间,像是两只发情的小动物,由暴躁变成了宣泄,成人世界的游戏乐此不疲。速度快而迅猛,像是暴风雨前预演,风力急而有力,夹杂着雨水的腥味,是燃烧着的疼痛;几番之后更像是电流,一瞬间击穿了全身,我向上弓起了身子,似乎都无法释放这些充盈的快感。
极度的狂欢过后是无尽的虚脱,像是穷尽力气爬了一座高山,在顶峰呼喊庆祝,之后偃旗息鼓,累倒在床上。他睡眠不好,一旦兴奋之后整夜便无法入睡,而我太过疲倦,倒下之后沉沉入睡。
不用再计划一天的计划,不用再去规律的生活,我们都是对生活没有约束太久的人,终于在尽头的时候开始放纵。
尽头?
脑海中跳出这个词,我吓了一跳。很久都没有出现过这个词了。曾经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曾说过,爱的极致是死亡,嚯,这就是死亡,在巅峰的瞬间原来就体验过死亡啊。
第二天早上他看我醒来,又相互点燃,他抚摸着我,像风吹过麦田,轻柔的,温暖的。突然想起小时候注射之前护士的蘸了药水的棉球在肌肉上滑动,敏感的肌肉被突然的触碰吓得一缩,继而又适应了这样的触碰,而我现在就体验着这样的安心,也体验着沉浸在死亡的气氛中不知返。
我们去死吧。
身体和身体的交流,诉说着对现世无尽的宽容和理解。活着和死了对于我们其实都一样,不想死却也不想活,只是这样拖延下去总不是办法。以后太远,老去太难,不如就停止在现在,面对母亲那些愿望,我总是悲哀地想,未来的某个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恐惧,内疚,逃走吧。
我们一起死好了,就不会害怕了也不会孤单了。
好。
约定好了日子,我们提前一天去看了风景,阳光,水面,海鸟,我们喜欢的地方。傍晚的太阳还有些刺眼,远处可以看见游船渐行渐远,仿佛生命的余晖也要落尽。突然眷恋起这人间世,有太多的风景没看够,可是看够又能怎样呢?想到明天就可以自由自在,也不觉得可惜,就这样吧。
晚上,我打包了自己另外几套衣服和日记本寄回了家,故事都写在上面了,像狼人杀里面的台词,没有遗言。这么做是有些残忍,总会让母亲想到我,或许那些包裹都没有拆封,没关系,只希望连同我的所有记忆落叶归根。
用我最后的积蓄给妈妈买了一枚钻戒保价邮寄,这些钱留着也没用了,但这是我生前对母亲最后的回忆,她喜欢这些,在我人生最后我仍能记得。
怕我晚上睡不着,吃了颗安眠药,身体休息了,却感觉到大脑飞速运转,一秒一帧,尽是我这小半生所有经历过的事。
像万花筒一样精彩,无常,也终究摔碎了自己的万花筒。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没有人。
最后的欺骗。
原谅吧,到最后没有什么是放不下了的。我径直走向了昨天的目的地,坐在水边,想起了太多的往事,真的值得吗?我已经不能回头。如果重头再来……头在哪里……一个人面对死亡,竟有些恐惧。往前走,前面就是光明。心底的声音像是湖底的声音。
我听见远处的哭声,看见了他。
微笑地看了他一眼。
再见。
后记
后来,我看到他随我一起跳入了那个美丽的湖泊,只是他潜入了水底想把我捞起来,我推开了他,他会游泳,但水草太多,把我们又拴在了一起。相拥而哭时那池水是否看见了我们的眼泪。
我们越飞越高,忘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