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你自己,孔谓之成人,孟谓之知性
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刻着这样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这句话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精神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中国文化而言,认识你自己,恐怕并不是核心思想,也并不符合中国文化的精神取向。当然先秦诸子也非常注重自我反思,但是其反思主要是道德的反思,而并不是一个认识问题。对中国文化而言,套用一下语言,倒不如说是:关心你自己。
关心你自己,这一点孔子、孟子都是讲过的。关心自己并不等同于自私,相反,关心自己是为了自己的最高实现和圆满。孔子把这叫做“成人”,孟子把这叫做“尽心知性”:
孔子说:“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善用你的情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和为天下之达道、大本,为何喜怒哀乐这些主观感情、感性认识的所谓“中、和”可以为天下万物之本?这未免太不科学。其实,恰恰因为不科学,才是成其为圣人之言。
此须从在场路向看。喜怒哀乐,是人在场的基本,情感是在场之道的本源。喜怒哀乐皆得当,则有在场之德;喜怒哀乐皆失当,则失在场之义。若从是者路向看去,人的主观情绪何足为天下之本?
人们一直错看了情感。有人把情感当做是物质生活的补充,是具有调和、平衡的重要作用,有人从来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没有用心呵护、发展情感;还有人认为情感是主观性的东西,不独自成为目的,不具有实际意义。我们一般是承认情感的重要的,但是在哲学上,“重要”一词是模棱两可的,是没有任何哲学意义的。我们需要弄清楚人的感情究竟如何重要,在认识、发展、思维和实践、生活中,究竟居于何等地位。
情感的重要性,可以媲美理性。是者路向上,理性是无与伦比的。而当我们在场,当我们有所关心,那么就会发现情感此时也是无与伦比的。当我们谈到自己的爱人、母亲和其他关系密切的人的时候,我们谈的并不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物质的、事实的、客观的社会关系,而恰恰是我们的情感。
情感应该像知识和经济一样,得到充分的发展。发展情感也应是人类的最高抱负。
启蒙说:善用你的理性。
人文说:善用你的情感。
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在场精神为根本的文化,使人作为人而在场的便是性。人作为人而在场,无非两端:善恶、义不义、道不道。因此中国人以为人作为人,最重要的是修身以符合善、道、义的要求。《礼记》上说:“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关于客观事实的科学知识,与其说圣贤们不懂,不如说是人家不需要。
古中国人的兴趣不在万物的机理,不在客观事物的知识和规律,而在于追求如何与人、与物更好的相处。也即,万物的知识、事物的本质,这些是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如何在场于人、在场于物、在场于自然。合适的在场就是义,最高境界的在场就是诸子们所说的道。人活于世,重要的是义否、和否、善否,是否合于道义,合于中正或者自然之道,至于万物的本原或者客观事物的知识,圣贤们向来并不在意。能合于道而活, 便一生无悔无愧,亦不忧不惧,便是君子、贤士了。这才是古代中国人的理想。
晏子说:“且人何忧,静处远虑,见岁若月,学问不厌,不知老之将至,安用从酒?”又说:“君子独立不惭于影。”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庄子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圣贤具有极高的精神境界,而他们对客观事物只有很肤浅的知识。从是者的路向出发,人类思维和历史的发展是符合逻辑历程的。单论精神境界,人类社会未必在不断走向更高的发展阶段,甚至可能在倒退。精神境界所以能“超脱”社会和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只有一个解释:精神境界是在场的智慧凝结,而不是是者的知识。
《春秋》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孔子的礼和仁,老子的道,墨子的兼爱,甚至杨朱的为我,惠施的泛爱万物,为何先秦诸子总围绕着道和德来建构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像古希腊哲人那样提出各自的本原论呢——万物是水、是火、是不定者,是原子?不是因为中国人在全世界各大文明中尤其偏爱伦理和道德,而是因为中国文化所走的是在场的路向。
是者路向是先事而后得其情,在场路向是先情而后成其事。前者先求诸事,得其实,知其知,而后情感随后得到其位置;后者先求诸情,故而说喜怒哀乐之中、和,足以为天下之达道、大本,情得其中和,则可以物来顺应,也就可以成其事了。
如果我们不通过路向说,我们就无法解释中西哲学之区别;如果我们不通过在场路向,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中”是“天下之达道”;“和”,是“天下之大本”。在逻辑和知识那里,在是者路向那里,区区情感,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