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西州篇)第二十八章

        时隔大半年,再次来到水鸢的庭院,陌生的感觉又重了一分。

        侍女端来茶水,教我等在厅堂,说水鸢还未起床。

        院子里种着小时候那些花木,长势非常凶猛,看上去有些凌乱,打听后才知道很久无人修剪了。

        赏花的时候,我看见数名年轻男子进出水鸢的卧房,行色匆匆,待的时间都不算长,发现我的视线,他们更是掩面飞逃。

        约莫半个时辰后,水鸢终于从卧房走了出来,她穿着睡袍,两眼惺忪,看见我之后,稍微醒了醒神,“你等等,我洗个脸过来。”

        见面的寒暄枯燥而无趣,她问我这半年去了哪里,我问她是否安好,彼此都答得七零八落,却也无人在意。

        直到我问召我回西州所为何事,她才算有了正经的神色,“最近朝中相当不安宁,我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替我打理些杂事。我还在等一个人,待会他来了,便会将详情告诉给你。”

        话音刚落,侍女便报画堂春求见,水鸢一听,顿时喜色浮面,“真是巧。”


        听到画堂春这个名字,我心里暗自一惊,没想到这么早就能见到他。

        少时,一名高大颀长的男子跨进门来,向水鸢行礼之后,坐在了我的对面。

        此人浓眉宽额,脸颊瘦削,眼窝深陷,颧骨隐现。眼神深邃,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疲惫。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周身散发着浓郁的寂寥气息。

        我向他讨教姓名,他欠了欠身,应道:“闻荻。”

        “闻荻这名字太普通,认识的人都叫他画堂春。”水鸢从旁说道,“他是我的得力心腹,有事你向他请教就行。”

        她又向闻荻介绍道:“他就是我之前提到的苍树。我救过他一命,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尽管吩咐。”

        说完,水鸢伸了一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要去睡回笼觉。

        临行时,又记起来什么,转身说道:“长莺的忌日就要来了,你记得在西州多待些时日。”

        看样子,短时间内水鸢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水鸢离开后,闻荻邀我换个地方商谈。我跟着他来到庭院,寻了一处无人的亭子坐下。他从兜里摸出六颗骰子,放在石桌上,径直说道:“我听说你很会扔骰子。”

        我拿起骰子,自嘲般笑了笑,“不如说,除了扔骰子,我什么都不会。”

        说着,我将骰子往桌上一丢,“骨碌碌——”正好丢出一到六的数字。

        闻荻点了点头,将骰子收进兜中,“会扔骰子就够了——你师从何处?”

        “……无师自通。”“那还真是了不得。”

        闻荻从怀里取出一张折纸,摊在我面前,上面有数人的画像,旁边写着简短的描述。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闻荻指着纸上的画像,“让他们从朝野中消失。”

        “谋杀?”我心中一惊,不禁脱口道。

        “谋杀的话,就不会找你了。”闻荻嘴角微翘,“不会取他们性命,只教他们倾家荡产,无力与长公主做对。”

        听到这话,我不禁想到雀国君王,稍微有了些眉目,“赌博?”

        “不止赌博。”闻荻收起折纸,“不同人有不同的嗜好,我们要做的,就是投其所好。从明日起,你就跟着我,我教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问水鸢有什么打算,闻荻却不回答,“这不关你我的事。”

        我又问他为何要替水鸢做事,他沉默了一会,“这也不关你的事。”

        临别时,我向他转达了白苏的问候,他先是一怔,旋即问道:“你跟师妹是什么关系?”

        我盯着他,半晌道:“这不关你的事。”

        他脸上的讶色渐渐化作笑容,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


        出了墨国王府,我隐隐感觉有人跟着我,绕着街巷走了一大圈,始终没能将此人甩开,我索性作罢,权当没有察觉。

        不知不觉,走到了以前的住处。养父的府邸在那场大火中燃成了灰烬,后来盖起来一栋两层小楼,乍一看其貌不扬,却是墨国出名的窑子。

        西州不仅是千日醉的故乡,九九牌的发源地,还是青楼最密集的地方。有一句老生常谈的玩笑话,“三步一赌坊,五步一烟馆,十步一青楼”,说的就是墨国都城。

        实际上,赌坊、烟馆和青楼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在三者中任挑其一,都可以看见一幅大同小异的画面:三五个汉子坐在桌边,一手抓着九九牌,一手搂着妖艳的姑娘,桌旁立着一尊炉鼎,冒出袅袅青烟。打到开心时,就猛吸一口千日醉,探入姑娘衣裳一阵乱摸。

        这样的地方待久了,便觉得生活只是单调的欢愉和享受。在西州,三六九等分得很清楚:上等人是达官显贵,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混迹在赌坊、烟馆和青楼;中等人是地主富商,他们虽然没有权势,却有挥霍不尽的家财,勾结官员、圈地揽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下等人是无地农民、手工艺人和贫寒书生,他们虽然有的吃有的穿,却处处遭人嫌弃,活得很卑微。

        此外还有娼妓和戏子,属于不上不下的一类人,被上等人玩弄和蔑视,却又嫌弃和鄙夷下等人。


        养父死后,我依循他留下的纸团,投奔到一位故友家中。故友看在养父的情面上,破例将我收为关门弟子,却不传授任何技艺,也不允许我叫他师傅。

        他最大的心愿是让我离开西州,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可是我在西州一待便是六七年。

        时常有各色人物登门拜访,他很少见客,我便代为接待,也有幸结识了众多“友人”。从这些人口中,我得知他是西州第一赌圣龙吟曲,不禁感叹养父真是交友广泛。

        客人常问我和他的关系,我只说是看家的仆人,他们却不大相信,“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来待客?”

        我说:“说明在龙吟曲看来,你们只能见到我这种程度的人。”

        他们便哑然无语了。

        这些人有意巴结龙吟曲,所以对我很客气,虽然他们的要求被我一概拒绝了,我的要求他们却想方设法地满足。

        印象中,我提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要求,诸如“不带银钱下赌坊”,“陪着妻儿逛青楼”,“抽一整宿千日醉”之类,听上去可谓异想天开,却真的有人豁出胆子去干。

        这些人后来屁滚尿流地找到我,哭诉着骂我是个疯子,可真正疯掉的人却是他们。

        龙吟曲听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教我稍微收敛一些,“玩弄人心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我那时兴致正浓,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年药材商人拖着血淋淋的双臂找上门来,说他在地下赌坊出千被抓,被剁掉了双手。

        他将此事归咎于我,赖在门前死活不肯走,龙吟曲听闻后大怒,责我陪他去地下赌坊讨个公道。

        地下赌坊哪有什么公道可讨,何况出千被剁手乃是常情。我心知龙吟曲是想教我吃点苦头,不要再将玩弄人心当作儿戏。

        于是我找到药材商人,问他想要什么公道。他心思狡猾得很,说自己沦落到这副田地,生意是没法做了,要龙吟曲负责他下半辈子的生活。

        我听了,狠狠啐了他一口,“你丢的是双手,又不是性命,简直厚颜无耻!”

        他一听也急了:“那你就赔给我一双手!”

        我怒气上头,竟然一口应下来:“赔就赔!”

        我教药材商人找到剁他双手的人,见面之后,我取出一把柴刀,“咔嚓”立在桌子上,“今天来,不赌别的,就赌一双手。”

        到了这一步,药材商人才知道我来真的,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我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就你这副窝囊样,活该受人欺辱!”

        对方是个年近四十的精瘦男子,他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小兄弟,你被他骗了,他根本就没有断手。”

        药材商人闻言大惊,转身想逃,却被周围人拦了下来。我亲眼看着他手上的布条被摘下,露出来一双完好无恙的手。

        商人“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磕着头求我原谅。一时间,我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便说道:“那正好,就用你这双手,跟他的双手作赌!”

        药材商人听了,脸色变得死一般苍白,脑袋磕得“砰砰”作响,渗出一片腥红的血迹。

        精瘦男子这时说道:“小兄弟,无论取谁一双手,对你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不如我出个主意,你听听看如何。”

        男子提议,这场赌博作废,就当药材商人欠我一只手。

        我知道,精瘦男子只是忌惮我背后的龙吟曲,换做别人,他早就将我赶出去了。我对商人的手也没兴趣,只是愤怒他的不耻之举。

        我同意了男子的提议,他便差人将药材商人按在桌子上,露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

        商人见势不妙,发出猪叫一般的哀号,男子充耳不闻,提起柴刀骂道:“讹人不成反被讹,小兄弟让了你一只手,老子可没这种好心!”

        说完便是一刀斩下去,溅起腥红的血柱,染了精瘦男子一脸斑驳。

        他舔着唇边的血迹,朝我咧嘴一笑:“小兄弟,记住我的名字,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咽了一口沫子,问他尊姓大名。

        “东州阴国,千宿。”他的笑容很狰狞,浑似山林猛兽,“你要的手,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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