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和曹二嫂家是邻居,我母亲和二嫂又交往颇深,农闲时节她常常来我家串门闲话。所以,有关她曲折坎坷的生平我是比较清楚的。
曹二嫂不是我们本地人,我只知道她娘家是西边嘉祥县的。她父母早亡,自幼跟随哥嫂走村赶集唱大鼓为生。四处流浪的生活使她颇有一些胆量和见识。在她还不是曹二嫂的时候,十七岁的她嫁给本地镇上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当“填房”。前房撇下的闺女仅比她小一岁!居她自己说,她的男人长得一表人才,又喝过洋墨水,曾当过镇上的妇联主任,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能够当妇联主任的男人,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男人!二嫂渐渐体会到男人的“不一般”——男人能说会道,自然非常有女人缘,所以花花事在所难免,二嫂敢怒不敢言,也只好听之任之。更可恨这男人“两面三刀”人前装人,背后是鬼!在家对二嫂非打即骂,但当有外人在场时,却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对二嫂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二嫂极痛恨他这幅嘴脸,心中的苦无人知晓。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度过,二嫂生下了三男一女。假如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一直到老,二嫂也就不会成为我的曹家二嫂了。
二嫂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大哥,深知二嫂的难言之苦,时常给予她宽慰和关爱。二嫂渐渐对他产生了感情,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温暖,竟起了离婚重嫁的念头!邻居大哥倒也干脆,很快与自家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只等二嫂获得自由,俩人就可以远走高飞了。而二嫂离婚又谈何容易?且不说男人就是妇联主任,就他那“伪善”的外表欺骗了所有的人,大家纷纷指责二嫂红杏出墙,不守妇道,就连娘家哥嫂也怒斥她丢人现眼!男人更是发狠“你想离婚?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那个年代“打离婚”可是一件稀罕事,石破天惊哦!二嫂一遍遍跑镇上,县上,哭诉,可是谁又信她之言呢?一边是男人变本加厉的打骂,一边是爱人苦苦的等待,二嫂该怎么办呢?
二嫂毕竟是二嫂,要不怎么说,她也不是等闲之辈呢?二嫂心一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坐在了县民政局领导的办公室门口。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任谁劝,任谁拉,只是默默垂泪。如此三天三夜,领导只得给她办了离婚手续。
终获自由的二嫂抱着小儿子,立刻和爱的人坐上火车投奔东北一远房亲戚家。原以为从此后,相爱的人儿在一起甜蜜生活,幸福永远!可是,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户口,口粮至关重要!没有户口没有地的一家三口,寄居在亲戚家白吃白喝,时间久了,难免遭受亲戚的白眼奚落。原本想着关东地广人稀,日子好混,却没料到是如此光景。再甜美的爱情也不能当饭吃啊!残酷的现实生活几乎逼得人发疯!终于,在一天早晨,邻居大哥做了逃兵——扔下二嫂母子,偷偷跑回了老家又和老婆过起了日子。
傻了眼的二嫂,心寒彻骨,欲哭无泪!如今走到这一步,回去是不可能的事了,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应对啊?亲戚劝她在当地随便找一人嫁了吧,也给孩子找口饭吃。几次欲寻短见的二嫂,看看怀中幼子,恨恨骂一通无良的人害苦了她。
万般无奈的二嫂听从亲戚安排,为她介绍了一户打猎的人家。屋漏偏逢连阴雨,寒风单打独根的草!没承想那猎人在相亲路上出了意外,一命呜呼了。左邻右舍慢慢传出二嫂命硬克夫的闲言碎语。这下子,二嫂想在当地嫁人的念头也给绝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走投无路的二嫂在亲戚的资助下还是回到了家乡。夫家听说了她的事,把孩子接回了家,却拒绝二嫂进门。二嫂只好回到娘家,跟哥嫂吃闲饭混日子。那日子的难熬可想而知。
那一年,麦子收割的时节,二嫂跟随村里人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拾麦穗,借住在一户人家。那房东得知了她的身世,动了心思。问她是否愿意在我们这儿再寻个人家?二嫂叹口气答应了。是啊,作为一个已经出嫁的女人,寄居在娘家终究不是长法啊。除了再嫁,她还有什么出路呢?二嫂嫁给了房东的表弟,即我的邻居曹二哥,自此才成为了我的曹二嫂!
曹二哥兄弟四人,父母早亡,大哥三哥早年间出门逃荒,流落在了外地。家中只有 二哥领着生性有点愚钝的四弟,相依为命过生活。二嫂有了安身立命的居所,二哥兄弟俩也有了女人照顾。不久,二嫂又抱养了一个女孩,家里有了孩子的笑声,小日子过得滋润起来。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二嫂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然而,生活对于二嫂的磨难还远远不够!
曹家在我们村是单门独户,又没有男丁后代,在闭塞落后的乡下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他们不得不夹着尾巴过日子,不敢得罪任何人。
二嫂一心想给曹家留个后,延续香火。可她年龄已大,已不适合生育。四弟又生性愚钝,谁家闺女愿意嫁他呢?二嫂看中了本村张家一个呆傻的姑娘,她四处活动,求乡亲们为四弟撮成了这门婚事——只要能生娃就行!二嫂主动让出家里居住的三间瓦房,给四弟成亲用。自己和二哥搬出来,借住在邻居放杂物的小草房里。这件事,让乡亲们开始对二嫂刮目相看,并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计划生育越来越紧。在当时的乡下,超生孩子不是被罚巨款,就是被扒屋。即便在这样高压的政策下,二嫂竟然让那个呆傻的弟媳连生四胎,两男两女!且没有被罚款扒屋!这其间她究竟使了什么方法?不得而知!只是村里那个管事的老会计每每谈起二嫂,就会竖起大拇指说一句“这娘们,稀好的男人也抵不过她!”
在二嫂的操持斡旋下,曹家有了男丁,也的确令乡亲们对她家另眼相看。然而,外在的光鲜荣耀并不能解决现实生活的重负!当时,经济大潮席卷城乡,许多村里人都在农闲时出门打工,挣几个活便钱。而二嫂一家,二哥已经快六十岁了,四弟愚钝,弟媳呆傻,孩子们又小,只靠土里刨食吃。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渐渐地二嫂开始有所懊悔——弄这么多孩子谁来给他们挣吃食?!她常常斥责四弟,打骂弟媳——都是你们一家拖累了我们,否则我们一家三口生活该有多么轻松。她并不是忘记了这一切都是她所为,是生活的重压使她失去了理智,只是在寻找一个出气筒而已。当她再一次斥责四弟时,四弟不堪忍受,一瓶农药去了西天。撇下了呆傻的媳妇和四个孩子,最小的儿子还不到一岁!
二嫂又一次傻了眼——有四弟在,好歹有人在地里劳作。如今没有了四弟,地里的农活谁干?二哥已近六十岁,最大的女孩才十二岁,最小的男孩还不到一岁。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已多年不干农活的二嫂,不得不扛起锄头下地劳作,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清楚记得一个夏日的傍晚,二嫂家传来她悲切的嚎哭。母亲匆匆赶去她家劝慰。二嫂躺在床上哀哀地哭 ,二哥坐在小凳子上,佝偻着身子,双手抱头,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孩子们围在床前也是泪水涟涟,就连那个呆傻的弟媳也躲在屋门口,偷偷看床上的二嫂,一脸的忧戚惧怕。这情景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了,家里冰锅冷灶——一家人都没有吃饭!无论母亲和邻居们怎样劝慰,二嫂只是说“过不下去了,不想活了”。直到我那头发花白,老实巴交的二哥一下跪倒在二嫂床前,声泪俱下“敏她娘,你莫作难了,要走,你就走吧,我和孩子们不怨恨你!”二嫂一下子从床上扑下来,抱住二哥嚎啕大哭“我不走!我不走!我上辈子欠你们曹家的,这辈子当牛作马来还你们了!”
原来,二嫂的儿女们得知了她的现状,恳求爸爸,让二嫂回来,以安度晚年。那前夫终于点了头,二嫂也动了回去的念头。只是,这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她若一走,让这家人怎么活下去啊?二嫂左右为难,毕竟这个家在她孤苦无依时接纳了她,而二哥待她又百依百顺,疼爱有加。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怎么能说断就断?还有这些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调教,又怎么能割舍的下?再想想那个“两面三刀”的前夫,和那个无良的人,再看看跪在眼前的知冷知热的老实人,二嫂的心软了——她不走了!再苦再难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日子在苦水中泡久了,也就不觉得苦了。二嫂每天拖着老弱的身体带领孩子们下地干活,风里雨里,一年又一年。二嫂一天天衰老了,孩子们却一天天长大了。地里的农活不愁没人干了,可是,二嫂又开始为两个男孩的婚事犯愁。
当时乡下娶媳妇的首要条件是,必须有一处崭新的五间楼房!没有房子,谁家闺女肯嫁给你?按照当时的造价,这样一处房子大概需要一万二千元人民币!这对于普通农家来说也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更何况二嫂这样的人家?二嫂着实犯了难,怎么办呢?去哪儿筹集这一万多块钱呢?建不起房子,娶不上媳妇,那自己当年的心血岂不白费了?这么多年的苦撑苦熬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给曹家留续香火?
二嫂就是二嫂,她有自己的计谋和规划。她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中放出话来,谁家肯出一万元的彩礼就把大女儿许给谁!她的大女儿才十六岁,而二嫂等不及了。一个长年在外打工的二十八岁小伙,掏出自己的一万元血汗钱“啪”地一声拍在了二嫂手中。不久,二嫂家的五间楼房建起来了,就在村西头,大路边,非常惹眼!二嫂有了底气,开始四处张罗给大侄子说媳妇。到也提了几家,只是彩礼钱高的吓人!当时的彩礼差不多相当于五间楼房的造价!二嫂看看还没有发育成人的大侄女,叹口气——且再等两年吧。
两年后,二嫂又以一万元的彩礼钱,把大侄女许配给了邻村一个做粮食生意的人家。据说此家的儿子虽然不呆不傻不残不缺,只是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也就是乡邻们口中所说的有点“不满贯”!
二嫂家的房子建起来了,彩礼钱也拿的出来了。只是乡亲们在不得不佩服二嫂的同时,也多多少少对她的做法有了微词。二嫂也知道自己做的有点“过头”了,毕竟女儿和侄女还没有真正成年就被自己“卖”掉了,虽然她们并没有抱怨她,然而,二嫂还是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她们。
也许是为了弥补对女儿和大侄女的亏欠,她的二侄女却一直被她留在闺中,不肯给她说婆家。每次有媒人提亲,她都推脱说,侄女还小,家中也需要有人干活,再留两年。实际上,二嫂是另有谋算
——这个二侄女不仅人长得要比两个姐姐俊俏,而且心气儿也高。二嫂要留着她攀高枝儿!可不能再随便嫁掉她!前面两个姐姐出嫁,所得的彩礼仅够给大侄子成亲用,还有一个小侄子靠什么建房子,说媳妇?二嫂手里只有二侄女这张牌了,她要留着这张牌使曹家翻本!
本村有一个搞建筑发了财的刘老板,在当地颇有名声。老板有个唯一的小舅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平日里仗着姐夫的名气横行霸道,在乡里臭了名声,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没讨上个媳妇。这真真愁坏了刘老板。不得已,刘老板放出话来,谁家闺女肯嫁他小舅子,就出资给谁家建一栋小楼,并出高彩礼!二嫂不失时机,托媒人促成了这门婚事。
其实,二嫂这次贪图的不仅仅是小楼和彩礼,她更贪图的是刘老板在当地的名气和势力!而且刘姓又是本村的大姓,在村里很有影响力!如今,自家侄女和刘老板唯一的小舅子结了亲,往后,谁不高看她曹家一眼?是啊,曹家单门独户,又老实巴交了几辈子,现在凭借这层关系,总算可以挺一挺弯了太久的脊梁骨了!
看电视剧《甄嬛传》《芈月传》,我觉得曹二嫂的谋略心机一点也不比她们差!二嫂也就是生在乡下普通农家而已,假如她出身皇族世宦之家,安知不是一个甄嬛,芈月?或者慈禧太后?
我在这里也只是简单记述曹二嫂的生平际遇,不作任何评价。我们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的是非功过,因为我们没有经历他人所经历的一切!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