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个女孩化完妆出来,男孩都失望地要笑,估计她们还没读到莎士比亚的作品,不知道“真诚无须假手于笔墨,美丽无须假手于粉黛”,按理她们该读过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句子吧。男孩暗笑她们的妆画得太浓,像是戏剧里的人物,失去了天真灵气,添了成熟和木讷,给她们身上吊几根线,真快成了要受人摆布的木偶了。她们滑稽的说唱脸谱造型并没有减轻王克明内心的压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舞厅,他认为人生中的每一个第一次都有贞洁性的,他把每一个第一次都看得太重,不肯轻易施诸于人,怕负担不起道德的谴责,他也知道这些第一次终究要被打破,除非迫不得已或是心甘情愿。舞厅他认为是肮脏污秽的地方,几次想推脱说不去,又怕让人说假正经,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一路上充耳不闻他们谈论舞步的规则,只虚与委蛇地陪笑。看到四个人如此投入交谈着,他慢慢反省着,是不是自己对跳舞的人的看法太过偏激?也许他们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坏,至少刘动李维李美静杜立明都不是坏人却喜欢跳舞,而且今天看见李美静这样孩子气的兴奋,表情里也在极认真地和其他人辩论着各种舞步的跳法,平日里对她的厌恶几乎要在此刻被她感染的幸福相抵消。“王克明,快跟上。”李美静转身对他的喊话让他始料不及,这种在意和关心居高临下,凌驾在了刘动和李维这两个最关心他的人之上,而且在他就要被彻底遗忘的边缘,这个在意和关心让他有种出乎意料的感动,像手指划过他的全身,撩拨着他的神经,呼唤着了他隐藏很深的感情,见刘动李维也扭头喊自己的名字,他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加紧了脚步跟了上去。
舞厅四周的座位上全坐满了人,边上还站了不少,在人群里发现了张安贵和车站几个同事,张安贵因为晚上夜班,说只能呆一会就要走。王克明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跳舞,原以为大家都有高尚的精神享受,谁会无聊的跑到这里来,看来世界上无聊的人可真不少。舞厅顶棚上面八个大吊扇狠命地吹着,对脑门发热的人进行着冷处理。他猛然看见一个男人在怀里女人后背的乳罩的带子上拽了一下,吓得他慌忙逃避着眼光,虽然音乐吵杂,但他几乎能清晰听见女人后背发出“啪”的响声,如果力量大点,完全可以蹦断他几根紧张的神经。舞曲一开始就有了空位子,他只有老实地坐着,音乐在四周漫流,他的脚不由得抖了两下,他赶忙止住,不可以同流合污,远远看见李维向他挤眼睛,自夸着他娴熟的舞步和舞技,王克明会意地也向他挤了挤眼,正好李维牵扯的刘动转过身,他赶忙假装揉眼睛,怕刘动误会他是对她挤眼。他通过观察,觉得跳舞的确是门学问,至少是一门数学,脚一会划着圆,一会划着多边形,手一会画着抛物线,一会画着勾股弦,有平面几何,有立体几何,有解析几何,另外,人生几何!有人没有舞伴,独自一个人在自转,有舞伴的自转带动着公转,真是妙趣横生!杜立明的情况可不妙,他被动地牵制不了李美静,浑身热汗直冒,手上也滑腻地不敢抓牢李美静的手,李美静一脸的嫌恶,跳了半曲就下了场,张安贵受命于危难之际,情势发生急转,李美静尽展妩媚,一个转圈,下摆的长裙撑开,如同水面的荷叶,两条腿光滑诱人,如同莲藕。杜立明坐在椅子上,看见舞池里张安贵和李美静有说有笑,前后左右地跳跃着,他闷闷不乐地擦着汗。
一曲终了休息时,刘动希望克明能邀请自己,她会假意地推辞一番,然后很爽快地答应和他跳舞。可克明低着头,没胆量看众人,进舞场已经是破例了,再请女孩跳舞,未免太不慎重,人生的一个个第一次在举手投足之间便染上了污点,自己就不完美了,而且堕落的太快,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与众不同的美德,也许他们这些男孩已经失去了人性中许多的贞洁,要在自己身上报复,绝不可上当!坚持住!刘动不知道克明有这想法,她不愿让别人看出她的期待,她用极其隐蔽的余光关注着克明的动向。李美静也在暗暗猜测着谁会来请她,张安贵去上夜班了,剩下的人里面最好是克明,这个相貌英俊的男孩能邀请她会更有面子,可实现的几率太小了,管他呢,他要请刘动,自己也瞒不在乎!立明紧张地搓着手,休息的舞曲快要结束了,马上要重新登场,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刘动或是李美静?必须是李美静,他可不能让人看出他不专一。李维向王克明递眼色,示意他下一曲请李美静跳舞,王克明假装糊涂,搪塞了李维的好意。几个人的思维相互交错,在空中忙碌的穿梭着,稠密得连蚊子也飞不过去。
舞曲再次响起,刘动平静地接受了李维的邀请,李美静没有拒绝立明,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根本看不出来刚才激烈的思想斗争竟然以这样和谐的结果收场,莫非女人是天生的政客或者说男人才是最善于演戏的高手,刚才空中一片狼藉的战场片刻间打扫的不着痕迹,连政治家和表演艺术家都不得不佩服。杜立明开始进入状态,毕竟他是做了主编的,是曾经沧海的人,大世面他是见过了,最高学府的舞厅自己不是也跳断过几双皮鞋吗,今天岂能在这个村办舞厅栽跟头,可今天的李美静岂是轻易能控制得住的,他觉得和她跳舞,牵制的并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那桀骜不驯的性格,而她的桀骜不驯也不是等人来驯服,总是难以捉摸和飘忽不定,需要他时时留心处处提防,所以和她跳舞费体力更费精力。克明一曲一曲地闲坐着,李维实在看不过眼,硬生生把他往李美静跟前推,李美静嬉笑着躲避,克明奋力反抗,又看见刘动在边上冷眼挑衅,他又气又急道:“我真不会跳,谁会跳谁不是人。”情急中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两个女孩听了大笑,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涨得通红,幸亏有舞厅的红灯罩着,才没让人觉察出他的羞愤。李维调侃着说“难怪叫群魔乱舞呢”,他不再坚持,只轻快地骂克明“没出息”,克明又忙不迭地连声致歉,说上大学时没有学会跳舞,害怕今晚踩坏了女孩的新鞋,又开了个笨拙的玩笑说:“不知道给多少个女孩省下了多少双鞋钱。”没有人附和他的玩笑,说的话也没有帮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尊,他恹懒地倒卧在椅子上。回去的路上和吃夜宵的饭桌上,他都不敢正视刘动和李美静,偶尔碰到她俩的目光,他也内疚地躲闪着。
立明今天意气风发,能把李美静这第一号大美女玩转于手掌之间,那是天天晚上梦里的美差,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是梦的延续,现实和梦境之间没有了睡眠的屏障,即便睁着眼,也让他游刃有余地在梦与现实之间来回自由穿梭,有了这个心理优势撑腰,他反倒同情起了克明,“今天便宜了李维,谁让他王克明不会跳舞呢,他和刘动倒是天生的一对”,至少克明恋爱的话,李美静也会一门心思地来爱自己,更大的好处是以后的梦里会清净很多,不会有克明进来骚扰,失眠的几个晚上倒不是因为李美静,全都是让克明害的,这样越想越为克明鸣不平,祝福他和刘动能早早恋爱成功。一声狗叫打断了他的断想,几个人扭头看见非常熟悉的身影从餐馆的窗口处一晃而过,急匆匆消失在铁路信号楼的拐角处,立明差点大声喊出来“赵万里”的名字,克明也奇怪赵万里今天这么晚还没有休息,但他觉得今天没资格参加大家的讨论,只是默不作声地吃着菜,又被立明责怪说贪吃,“菜都让你一个人吃完了”。刘动更是变本加厉,不过声音缓和地说:“怪聪明的,趁我们说话你把菜快吃光了,还说自己不是普通的笨,谁信呀,美静,你说是吧。”她的平静让克明感到害怕,他不敢反驳,知道今天让女孩扫了兴,一副嘉道中衰清政府的可怜相,任人宰割。李维从中调停,缓解了克明的窘迫。散席的时候李美静又冲克明鼓励说:“这几天让李维给你当老师。”刘动看着克明额头冒出的虚汗说:“跳舞是很好的健身运动,我看你就缺乏锻炼。”克明用手捋着一头雾水,连连称是。
赵万里气急败坏地回到房间,刚才险些让那条流浪的野狗咬了自己,今天去局里文学杂志社开会,因为在杂志社主编田文选家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晚了,正好路过听见王杜等五个人大声谈笑着晚上跳舞的事情,心里的妒火差点把胃里的酒精点燃,酒劲消去了一大半,意识也开始清醒透明,他还想在暗处多听一些细节,就被那条疯狗撵回宿舍,虽没被咬,却像患了狂犬病,来来回回地在房间乱窜。今天文学杂志社的会上不是说让每个人帮扶一名本单位文学爱好者成长吗,刚好明天可以找杜立明,做他个顺水人情,顺便打听打听今晚的事情。刚理出了头绪,杜立明就像个招魂鬼推门进来了,把赵万里吓了一跳,以为这么快就到了明天,暗想杜立明这小子大概不是人类,走的不是道路,走的是思路,仿佛是从他的意识里直接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