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爷爷走了,带着他的故事。
这一年,是1936年。日本人横行在土默特平原之上。土默特平原上有颗草原明珠——归绥城,归绥城的东郊,有四村水浇地,其中一村叫做黑沙图。黑沙图的村东头老坟旁边,有座老屋,老屋距村庄尚有二三公里,孤独一宅。村里乡亲多次劝说爷爷搬回村中,爷爷每次都会应和着,狠狠吸上几口烟袋,嘿嘿一笑,点着头走了,但是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爷爷依旧顽固的守着那宅破屋,无论日出日落。
自打记事起,爷爷就是这身打扮:上身是一件灰蓝近乎黑青的粗布大襟袄,衣襟处皱巴巴的布丁已被汗水夹着黄土浸染的不成模样了。腿上松松垮垮的缅裆裤,由于长年累月的磨损,大腿里侧黑油黑油,屁股后一层层补丁,拆了补补了拆,偶尔用力向左一卷,铁硬铁硬的破牛皮绳一勒,听话地推挤在腰间。腰里总会别着一杆烟袋,常年的摩挲,烟气的渗透,烟袋的脑袋油光锃亮。
爷爷的烟袋从不离手,村里人称“烟袋四彪”。
我常去爷爷的老屋,爷爷最惬意的就是靠着墙,仰卧在火炕上,眯着眼,深深地吸一口烟,抬起头撅起嘴缓缓吐出,随后闭着眼长出一口气。爷爷会莫名其妙地发呆,眼睛直勾勾地定在一个地方,十分钟、二十分钟不眨巴一下,两眉之间一道清晰而黝黑的竖沟紧蹙着,每当这时,我会跑过去,推一推爷爷,叫几声“烟袋四彪”,爷爷就会睁开眼歪着头看看我,用手里的烟袋轻轻敲我几下。边咳嗽边吼一句“慢点跑”。
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就在昨天划上了句号。
昨天,我正在割猪草,记事起,都是爷爷带着我,拿着镰刀,拿着筐,穿过老坟去那一边割猪草。小时候,他割,我玩。现在,我割,他抽烟。我已经习惯了爷爷只是个无声的摆设。
“玉山”听到有人喊我,我直起腰瞅了瞅,是父亲。
“走,回家!”父亲闷声闷气的说到,拉着我往前走去。
“大(当地当时称父亲),我的草没拿。”我挣脱了父亲的手,捡起筐子。
父亲一声没开吭拽着我回到老屋。
爷爷安详地睡着了,平躺在炕上,穿了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裤,没有补丁,没有破烂处,脚上穿着新鞋,两只脚用一条白布捆了起来。
“烟袋四彪”像往常一样,我以为爷爷在发呆。
“烟袋四彪”我边喊边去摇了摇爷爷,爷爷没有睁开眼没有歪着头看我。
“爷爷,爷爷”我爬上炕,爷爷的烟袋“咣”掉在了地上,挣扎几下落在了一边。那声音敲砸在地上,砸在了我的心里。
父亲跪在地上,低着头。屋子里安静的害怕。
我停止了摇动,叫喊,趴在爷爷脸上那么静距离的看着爷爷脸上一道道沟壑,那些是我不止一次的数过的褶,爷爷的耳朵、爷爷的鼻子、爷爷的眉毛一动不动了,只是两眉之间的那道竖褶,若隐若现。
爷爷走了,但是爷爷一生的故事烙在了我的心里,就像那一声烟袋落地的声音,就像爷爷眉间的那道褶。那一年爷爷六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