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茨立于窗边，静默着。

盘月嵌入海里，涤亮了波涛和云雾，恍若珍珠，惹人怜爱。

忽然，烟味在斯洛茨老人的手中雀跃起来，蹿踱于衣襟。

玻璃窗旋射出月海的倒影，点亮了老人的眼睛。在月海里，他瞧见了自己皮肤上的褶皱和斑驳。松松垮垮的皱纹，正疯狂吸食着月光。

摸一把胡渣，便觉得这脸像极了水果窗里无人认领的柑橘，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端坐于窗口，朽烂生霉。

上帝啊，您能接受我这样愚堕的灵魂吗？

斯洛茨绝望地攥紧死亡宣告书，将右手深深按进胸脯。

白纸黑字。被揉碎的希望和老人的脸庞如出一辙。面对死亡，恐惧无处可匿。

“受诊人：斯洛茨·瑞邓普辛 61岁 一级工人 性别男 ；将于2460年12月25日死亡，死亡原因：肺癌诱发的心肺功能障碍导致呼吸衰竭。”

次日早晨，斯洛茨醒来后，急忙起床，用冷水搓了一把脸。

出门前，他撕下日历

——周二/12/19/2460。

“没关系，又是美好的一天，每天能多为上帝和人类创造一份贡献也是好的。”斯洛茨别好工牌，如同几千个往日一样，拧开通向育儿所的瞬移门。

机械女声在他耳边响起：“斯洛茨·瑞邓普辛，一级工人，地点：瑞邓普辛育儿所，岗位：六年级历史培育师0073，身份识别正确，是否接受转移？”

“是。”斯洛茨抽动嘴角肌肉，练习了一下微笑，跨过门槛。

“斯洛茨先生早安，愿你今天也能沐浴到上帝之城的光芒！“女孩笑靥如花，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和斯洛茨撞了个满怀。

“早安啊，蔻娜·瑞邓普辛。“斯洛茨保持微笑，回以问候。

“噢，斯洛茨先生，我昨晚预习今天的培育课程时，碰到几个问题。我等不及你课上再给我们讲述，所以就在这儿等着您上岗。“蔻娜迫不及待地抽出《人类史记》，扒拉着那些破旧脆弱的羊皮纸。

斯洛茨静静地看着少女的青葱指尖在书页里翻飞，蝴蝶一样舞蹈在求真花丛中，疯狂渴求着知识花蕊里厚重又纯粹的蜜露。

“这里，先生！书上记载：四百年前，核战争引发全球秩序和人道主义危机，使得科技发展受阻。而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后，为适应社会发展，六十年前各国开展了伦理革命——取消国家、婚配制、家庭制——也就是说，部分灭绝了伦理！ “蔻娜明亮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共产主义的目标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那么伦理和情感为何要成为制度的牺牲品呢？“

斯洛茨眉头紧锁，鼻梁上的镜片被冬日蒙上薄雾，书籍和蔻娜模糊在他的视线里。

半晌，老人用指节叩叩书皮，语气凉薄又谨慎——“蔻娜，情感是永远不会湮灭的，但制度会。上帝是永远不会缺席的，但生命会。“

“是吗？我能在上帝之城得到答案吗？“女孩拍拍斯洛茨的手背。

“我想那一定可以。”斯洛茨牵过蔻娜的小手，”走吧，孩子，今日的培育要开始了。“

“早上好啊！小瑞邓普辛们！愿你们今天也能沐浴到上帝之城的光芒！“

午休时，斯洛茨游荡在配给大堂里，他胡子没刮，活像个孤魂野鬼。

死亡的钟声敲响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上帝之城的普照。

可是，如何才能说服主教，给予自己一个沐浴圣城光明的机会呢？

斯洛茨想得到上帝之城的馈赠，他快要疯了。

身体不受大脑控制，手掌忽然很有力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理智终于被拽回地平线。他说服自己无视大厅里往来人员的异样目光，踱步到配给窗口。

“人死之前，总是想太多。”他喃喃自语，顺手取了个柑橘。

共产主义社会，物质早已不是劳动诉求。山珍海味也好，饕餮珍品也罢，无论是三级还是一级工人，资源分配都别无二致。而斯洛茨是虔诚的教徒，他努力发展自我，辛勤劳动，都是为了能够进入上帝之城。

可如今直面死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斯洛茨转身，抛下丑陋的柑橘。

上帝啊，您必须接受我这样愚堕的灵魂。

在上帝之城。

周日晚，斯洛茨来到教堂。

“主教大人“，斯洛茨虔诚下跪，以滚烫的额头轻触冰冷的地板，”在我死之前，您能告诉我，我这样丑陋的灵魂，能否进入上帝之城？“

大厅正中央，黑影举着灯盏，久久未言。

黑暗和忧惧融入空气，化作蛇信，缠绕住匍匐的老人。斯洛茨不敢起身，也不敢大口喘气，连呼吸和心跳都是从毛孔里渗出。他依旧匍匐着，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死物。

“斯洛茨·瑞邓普辛。“声音从地缝中传来，挤压斯洛茨的神经，令人头皮发麻。“死亡是什么？“黑影手中的灯盏晃动了一下。

“死亡、死亡是——新生。“斯洛茨用力埋下头颅，亲吻地面。

“不，死亡是秩序。“灯盏又晃动了一下，黑影走近，” 死亡是人类幸福的巨大破坏者，但又是对人类不义的巨大抑制剂。对死亡的恐惧折磨和伤害个人的时候，却捍卫和保护了社会。“

“斯洛茨，抬起头来。“灯盏手柄剧烈晃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说说你的原罪。“声音于头顶响起，其庄严使得斯洛茨不得不抬起头。他盯着黑袍里的影子，瞳孔颤栗。

斯洛茨跪在教堂大厅里，年老孱弱的身体像一粒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泪水嵌进层层褶皱，又层层溢出，最终濡湿老人的衣襟。他不自主地开口，大厅回响着自己沙哑的嗓音。

“我，很久之前，私自爱上了一名主教。”

风在大厅凝固，驻足倾听这禁忌故事。

亚当没有碰见夏娃，禁忌之果也不是后来摘下。亚当在池塘中看见了自己，他爱上了同类，禁忌之果从此在体内生根发芽。

斯洛茨在数十年前的一次祷告中，爱上了圣洁的主教。礼拜时，主教雪白的发丝被天使托举。从此，斯洛茨眼中多了一抹无法消磨的罪孽。

蛊惑了斯洛茨的主教已先他逝去，可是斯洛茨的原罪，要一直背负至死。

“俗世之城的罪孽，由劳动和信仰洗清。”黑影提灯转身，示意斯洛茨跟上。“人类情感的去留，从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去也罢，留也罢，都是为了在这俗世中得到配给，便于生存。”

话音刚落，厚重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

黑影带领斯洛茨走到一扇门前。

“门后就是上帝之城，推开它。”

斯洛茨转动门把，身体前倾。可无论他如何用力推动，门始终无法打开。

“你们为何如此向往上帝之城？”黑影反问，声音肃穆不带一丝情绪。

“为了永生，为了极乐，为了完整的人生。”斯洛茨满头大汗，青筋暴露。忽然，他感到喘不上气，眼前一阵眩晕，双膝脱力，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没想到，来的那么快。原以为还有一天的时间，可到现下状况，也许撑不过几分钟了。

黑影盯着他颓丧的脸颊，露出一只手，搭上了门把，向内一拉。

“你看，这是上帝之城。”

斯洛茨伸颈看去。

里面是一堵墙。

瞳孔由明转暗，瞬间破碎在虚空中。他用尽最后一声气息迸发绝望呻号。

黑影兀自转身，面对大厅，振臂高呼。

“这才是上帝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