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残妆

舞台导演杨炎在古董市场买了面布满烧痕的旧梳妆镜。

连续七夜的凌晨三点,镜面自动泛起雾气,模糊映出京剧《游园惊梦》的戏影。

当穿着戏服的杨炎对着镜子比划唱段时,镜中竟出现一个泪流满面的陌生面孔。

新来的灯光师清漪在后台调试灯具,镜子里突然出现两道人影——

云生的半张脸与她完美重叠,仿佛百年后的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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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的排练场,像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巨大棺椁。深沉的帷幕垂落着,沉重地吞下门外偶尔透进的一点昏暗的光。唯有舞台中央投射灯圈出一小片惨白的光晕,像一块悬浮于黑暗中的祭坛。空气凝滞不动,只有中央空调风机在头顶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单调、喑哑,敲打着耳膜,如同徘徊了百年的低语,固执地不肯散去。

杨炎站在刺眼的白光边缘,脊背微微弓着,像一根被无形的重力压弯了的芦苇。他盯着脚下那道清晰得刺眼的光暗分界线,脚下那片精心打蜡过的木地板光可鉴人,却又冰冷空洞得没有一丝回响。导演助理几个小时前絮絮叨叨的担忧又隐隐浮上心头:布景的迁换衔接怎么还是这么滞涩?灯光节奏怎么老和杜丽娘的唱腔错开半拍?“杨导,气色不太好?要不先……”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把那点无谓的关心和那团声音一起赶开。

太干了。眼前一片枯萎的荒漠。那华丽的水袖如何挥洒,那柔肠百转的【皂罗袍】该如何流淌,都变成了一摊摊毫无生气的死水,在脑沟里搅起沉闷的泥泞。彩排日期一天天逼近,他像个在枯井里徒劳攀爬的困兽,焦虑啮咬着肺腑,指间的廉价香烟一根接一根燃到烫手的尽头,灼热的灰烬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无息。他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每一次指尖按压,都像踩在干裂龟裂的土地上。

视野的边缘,道具箱角落里似乎有一线微弱的反光,像暗夜荒原里一点孤寂的磷火,偶然被他捕捉到。

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拨开压在箱顶的几个硬邦邦的纸型兵器。灯光斜斜地刺入箱内,那反光的源头终于显露真容——是一面立式的旧梳妆镜,就混在一堆色彩剥落的旧道具里。镜框是笨重的老木料,漆皮开裂卷翘,深一块浅一块,像是风干的泪痕。几道扭曲焦黑的灼痕死死咬入木质深处,如同狰狞伤疤,最重的一道,横亘过镜框边缘,几乎撕裂了木头本身的纹理。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上那粗糙残破的焦痕边缘。就在指腹接触它的瞬间,一股尖锐滚烫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左手拇指指腹!杨炎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迅速缩回了手,狐疑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拇指——皮肤干干净净,甚至透着一点苍白,一点烫伤的印记也无。但那灼痛感却极其真实,如同刚被烧红的烙铁轻轻点了一下,带着麻痹的余韵在指尖皮肤下持续地、微弱地搏动。

镜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

鬼使神差般,他抬起手,用刚才那只刺痛未消的拇指,在那层积尘上轻轻地、用力地抹了一下,刮擦出刺耳的沙沙声。积尘下露出的一小片浑浊镜面,像掀开了岁月封存的一角,隐约映出他自己疲惫而扭曲的面容。

他双手并用,粗鲁而大力地拂去镜面的积尘。手掌擦过蒙尘的镜面,那带着颗粒感的滞涩摩擦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无限放大,回荡着一种不祥的空洞。片刻后,一面布满雾痕和陈年斑驳水迹的、巨大的椭圆形梳妆镜,如同被发掘的骸骨,幽幽地矗立在惨白刺眼的灯光下。镜面浑浊不清,像蒙着泪水的眼,光线被它漫无目的地散射开去,模糊了边缘,使得他自己的身影在镜中变成一团庞大而晃动的灰暗轮廓。

疲惫的漩涡几乎将他吞没。杨炎在镜前唯一的一把旧折叠椅子上重重坐下,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背对着那面巨大的、沉默注视着他的镜子,后颈泛起一片莫名的冰凉。他猛地站起身,烦躁瞬间攫住了他,一把揪过旁边堆着的一件半旧的青色戏服,胡乱地披在自己肩上。戏服散发着道具箱里长期混杂的味道,霉旧、尘土、还有淡淡的樟脑气,冰冷地贴着他的脖颈。

他几乎是赌气般地再次转身,正对着那面镜子,挺直腰背,模仿着杜丽娘的身段,对着镜中的自己。镜面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深水,只在中央区域勉强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和他肩上那件不伦不类的青戏服。

他试图开口唱那几句《游园惊梦》开头,然而喉咙却干涩得厉害。他对着那片浑浊,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只觉得自己的动作僵硬得像上了发条的劣质木偶,每一个姿势都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假和拙劣。一股更深的沮丧和自厌席卷上来,让他感觉更加窒息。

算了。他扯下戏服,随手扔回道具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排练场像一个巨大的、即将阖上的蚌壳。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决绝地转身向场外走去,用力推开厚重的侧门。外面的楼道亮着冰冷惨白的声控灯,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如同在逃离什么。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砰”一声自动闭合、落锁,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将那个深水棺椁般幽暗的舞台彻底关在了身后。那沉闷的锁合声,仿佛最终落下的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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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如同挣脱了牵引的木偶,歪斜地指向了那个禁忌的数字——三。

排练场里那片被刻意遗忘的幽暗角落,仿佛被一种无声的气息浸润了。沉重的空气似乎凝滞成黏稠的液态,缓慢地流淌。

蓦地,一点奇异的微光在那面巨大旧镜的边缘浮现。起初只是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点,像垂死之火最核心的余烬在顽强地挣扎。这一点蓝光渐渐洇开、晕染,如同水面上滴落的一滴墨,带着某种诡异的美感,无声地扩散到整个镜面,原本浑浊的镜面内部开始流转起一种近乎虚幻的荧光蓝。

镜子内部空间似乎扭曲了一瞬。紧接着,一片奇异的、带着淡淡烟熏味道的薄雾,毫无征兆地从镜框边缘深处弥漫出来。那雾气并不厚重,却极有质感,像半透明的轻纱,又像舞台特制的干冰效果,丝丝缕缕缭绕,贴着冰冷的镜面浮动。整个镜框内,成了一个完全隔绝的空间,笼罩着一层迷梦般、不真实的光晕。

雾气之下,镜子深处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擦拭过,陡然变得极其澄澈。

不再是模糊的、如同蒙着泪水的浑浊玻璃,而像是打开了一扇穿越时空的古老窗户,通向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画面从迷蒙变得清晰,背景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浓稠漆黑。

然而在那澄澈的黑夜背景中央,却出现了一个人!

他背对镜外,身形瘦削纤细,穿着一身极为考究、浓烈如火般的鲜红女帔戏服。那红并非俗气的艳,而是如最炽热的熔岩在暗夜中流淌,华丽无比的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纹样,在幽蓝的光雾映衬下,每一根金丝线都冷冽地闪烁着微光,华丽得令人窒息。

那人安静地立在无边的黑暗深处,没有任何动作。仅仅是那一个沉默的红色背影,便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那种孤独仿佛已历经千年霜雪,足以冻结观者的血脉。那抹红,在绝对的死寂和黑暗的衬托下,如此突兀,又如此……凄美惊心。

他缓缓地开始一个轻盈的转身动作。动作流畅至极,带着戏骨子的深厚功底。然而就在他整个身体快要完全转过,那张在幽蓝雾气和红衣衬托下的面容将要从镜中世界里显露给镜外之人时,画面骤然凝固。

如同一帧被钉在放映机上的胶片图像,所有的动作、水袖飘扬的弧线,乃至他周围浮动的诡异雾气,都在这一刹被绝对静止地定格!唯有镜面内部那层幽幽的蓝光依然持续地、冰冷地流淌着。镜子成了一个诡异的画框,将一个跨越时间的惊艳回眸,永恒地钉在了未完成的瞬间。那人影凝固的侧脸线条在幽蓝光线下透出一种玉石的冰冷感,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真正看清。

杨炎的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了一下。他直挺挺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黏腻地贴在被惊醒后冰凉的皮肤上。客厅窗帘缝隙里透出对面楼宇惨淡的霓虹光,把茶几边缘勾勒出一道冰冷的紫色线条。卧室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刚才梦里那抹妖异的红色像烙印一样灼烫着他的视网膜。

不是幻觉?

凌晨三点。这个时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插进他混沌的思绪里。

他猛地扯过散落在地上的外衣,胡乱的套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甚至没顾上换鞋,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就冲到玄关,粗暴地拉开家门,一头撞进了城市凌晨的冷寂黑暗中。

死寂的剧院,如一座庞大的石砌坟墓侧卧于城市沉睡的肺腑深处。停车场那几盏蒙尘的矮脚路灯,只投下小团昏黄浑浊的光晕,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加深了周围建筑的压迫感。空气凝滞、沉重,仿佛吸饱了无数个夜晚留下的叹息和残留的乐声。他快步疾行,脚步敲在空旷的露天广场上,回声突兀得令人心悸,似乎整座城市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空洞的回响。

排练场侧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尖锐刺耳的“嘎吱”长鸣,在一片凝固的寂静中骤然撕裂开一道口子。幽暗如同湿冷的毯子,瞬间将他整个包裹住。

他没有开顶灯,甚至屏住了呼吸。他像个潜行的偷窃者,循着记忆和一种莫名的牵引,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了那片道具堆积的死角。

黑暗更深沉了。唯有他靠近时,脚下带起的一点微弱气流,在厚厚的灰尘地上留下模糊的足迹。他停在几步开外,喉咙干得要冒烟。心脏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声波通过颅骨嗡嗡作响。

就是那里!

在绝对黑暗的角落里,那面旧镜边缘,正幽幽地发散出他梦中见过的那种不祥的蓝光!那光芒微弱如萤火,却异常执着地、冰冷地晕染开一小片区域。整面镜子的大部分轮廓依然沉没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的巨兽,只有那一圈蓝光幽幽的边界在视野里浮动。

杨炎慢慢地走得更近。当他的身影完全侵入那幽蓝色光晕的边缘地带时,镜子里奇异的景象终于清晰地铺陈开来——

镜面如同水纹荡漾之后骤然平静的深潭,清晰得不可思议。那身浓烈如血的鲜红戏服,再次出现在镜子的中心。然而这次,那幽蓝的光雾却是在那背影周围飘散浮动,如同舞台上人造的薄烟。

那穿着红衣的身影动了。这一次,他并非静止,而是缓缓起势。水袖飘飞,姿态流转如行云,优雅到了极致。水袖在幽蓝雾气中拂过,留下一道道轻烟般的残影。

水袖抛扬、收揽、盘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声的韵律。

他唱的是《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段。但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的震动传来,而是无比清晰地、像带着回声一样,直接响在杨炎的意识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百年前古雅的韵味,缠绵悱恻,哀婉欲绝,冰冷地刻入骨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声音如此空灵又如此沉重,如同冰棱碎裂坠入深潭,“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杨炎被钉在原地。那不是耳朵听到的。每一个婉转缠绵的咬字,都像是无形的冰锥,直接凿入他意识的最深处。曲调的幽怨和唱词里对盛景逝去的追悔、绝望,混合成一种剧毒的情感,精准地击穿了他一直苦苦维持的心理防线。胸腔里那块坚硬麻木的淤塞之物,仿佛被这穿透灵魂的歌声瞬间震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良辰美景奈何天……”杜丽娘的哀叹穿过层层叠叠的时间,沉重地落在他心上,“赏心乐事谁家院……?”

“梦长,梦短皆心苗…”那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如同最后一缕烟霞归于沉寂。

水袖收拢,那红色的背影再次定格在镜中世界的浓黑里,面向着镜子最深处,只留下一个凝固的、凄艳绝伦的无声轮廓。

杨炎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脸颊上猝不及防地落下几点温热的液体。他猛地抬手一抹——是眼泪。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流出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沿着鼻翼冰冷的弧度滑下。

他被这古老戏魂的哀伤所裹挟,被一种非他自己的、沉睡了近百年的情绪彻底击穿了。舞台的坚硬冰冷,艺术的干涸荒芜,自我的怀疑厌倦,所有堆积的枯石,都在这一刻被那镜中的血泪浸透、软化、冲刷出真实的裂痕。咸涩的液体不断溢出眼眶,无法遏制,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弱到无法听清的轻响,如同某种隐秘的祭奠在这无人的幽暗舞台角落悄然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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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夜,被那面镜子彻底改写了意义。杨炎的身体像一台精准的机器,每到凌晨两点的四十分,无论前一秒是在深度睡眠中沉浮,还是在创作构思中苦苦挣扎,抑或是陷在焦虑的泥淖里无法自拨——某种无法反抗的力量便会攫住他,将他从床上、从沙发、从任何地方猛然拔起,塞进驾驶座,最终推入深夜剧场的空旷腹地。

每一次,他都在那面镜子泛起的幽蓝色寒光前站定。那面梳妆镜内部的时空似乎遵循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刻度:

第一夜仅仅是静态的惊鸿一瞥,美得令人心颤的红色背影凝固在深黑的背景里;

第二夜开始流转,那身影开始展现水袖翻飞的技艺,无声的动作却充满了诉说的欲望;

第三夜、第四夜……镜中的动作越来越复杂,云生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遥远空茫,变得逐渐有了焦点。杨炎惊异地发现,当自己偶尔无意识地摩挲左手拇指时,镜中云生那只搭在另一臂上的、同样隐在云水袖下的手,也会极其细微地出现近乎同步的弯曲弧度!

到第五个被无形召唤的深夜,杨炎终于打破了长久以来镜外旁观者的沉默。也许是连日来精神高度绷紧带来的某种崩溃式的释放,也许是被那镜中无声演绎的极致孤独所逼迫出的回应。排练场内一片死寂,唯有他的呼吸清晰可闻。当镜子里的云生恰好以一个完美的“卧云”姿态定格时,杨炎凝视着镜中那张俊美而疏离的面容,对着虚空,对着镜子深处那个缥缈的灵魂,沙哑地挤出了一句问话:

“你到底是谁?”声音干涩得像摩擦着砂纸。

那死寂的蓝光里,云生的身体似乎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最小的石子。那张定格在卧云姿态、如同冰冷玉雕般的脸上,两行清晰的、如同墨线勾画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颧骨倏然滑落!

泪水在幽蓝的光线下闪烁一瞬,下坠、消失在镜面构成的空气边界之前——那泪水坠落、浸入虚无的过程被清晰地呈现出来,最终消失在镜子的边缘。杨炎的心被那两行无声的泪水狠狠攥紧。泪水淌出的路径,正无声地指向某个尚未出口的名字。

第六夜,灯光师清漪出现在后台。她是刚招聘来的灯光助理,为最后阶段的彩排补强技术力量。此刻正穿着灰扑扑的工装裤,动作麻利却轻盈地在角落那排庞杂的光控设备间穿梭调试。清瘦高挑的身影像是误入古老墓穴的现代飞鸟,充满了不合时宜的生命力。工具箱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调试灯具时偶尔发出的低音电流嗡鸣,都打破了排练场深固的静谧,如同在粘稠的死水中投入几尾活鱼。

杨炎背对着角落的灯光控制区,没有回头看。

只是……这一次,当他再次披上那件早已变得熟悉的青戏服,对着那面镜子——镜中云生唱到《游园惊梦》中最为肝肠寸断的几句时,原本只是模糊哀婉的氛围陡然变得极其尖锐凄厉!【皂罗袍】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转调,本应是含蓄凄楚的低回,镜中的云生却蓦地拔高了几乎破音的假嗓!那骤然穿透灵魂的清厉嗓音,毫无阻碍地撞入杨炎的意识!

紧接着,更惊骇的画面出现——镜面深处那件绝美的红色戏衣,左肩侧后方的位置上,猛然“嗤啦”一声裂开一道惊心动魄的口子!猩红的里衬裸露出来,像是皮肉被撕裂!云生的身体因为这无形的撕裂而猛地往前趔趄了一步!

清漪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调试灯光的手骤然停顿了一下。她疑惑地朝那面镜子望过去,微微蹙起眉:“怪了……” 她低声自言自语,带着点北方口音,“刚才……总觉得有人唱了一句?”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整个空荡的排练场,视线扫过杨炎笔直僵硬的背影和那面巨大的旧镜,最终摇了摇头,只当自己耳朵被电流声干扰了。

第七夜,风暴的核心终于来临。

这一晚的排练场里多了两拨人。布景组的人正在舞台后方通力合作处理几处关键布景机关的最后调整,沉重的木质构件移位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巨响,卷起的细微灰尘在空气里浮动弥漫。与此同时,清漪站在角落高高的灯光控制台上,专注地俯视着下方空荡的舞台位置,手指在触摸屏上精确滑动着,调整几盏面光的细微色温差值。两束不同色调的白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清晰地投落在中央。

她身后那排巨大的灯光控制柜深处,内部继电器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咔哒”轻响,如同某种虫子在噬咬金属构件。她微侧着头,像是在倾听设备运行声音是否正常,侧脸线条被身侧一盏工具灯勾勒得清晰柔和,专注的神情透出一种技术人员的冷静。

杨炎的心跳在步入排练场时就已经失控。他站在那面镜子前,几乎不用细看,便能感知到那镜面深处透出的蓝光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幽深、诡谲。空气似乎被极度压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凌晨三点冰冷僵硬的空气,胸腔里翻滚着无数个夜晚积攒下的猜测、恐惧和那迫切的渴望,对着镜子开口。这次,他不再问虚无,他问的是名字:

“云生?”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是引爆了压抑百年的死寂!

“轰!!!”

镜面深处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无声巨响!那轰鸣只在杨炎的颅内激荡,狠狠撞击着他的脑髓!镜框剧烈震颤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挣扎!那道狰狞的焦黑痕迹边缘,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点燃,泛出骇人的橘红光晕!

与此同时,镜中景象如同打碎的万花筒骤然分解、重组、扭曲!

燃烧!

浓烈刺眼的火焰从镜框边缘凭空升起,疯狂舔舐着镜子内部的虚空!烈焰中心,云生惊恐绝望地旋身!那双曾经映着寒泉的眼睛被极致的痛苦撑裂,视线穿透燃烧的镜面,死死地钉在了杨炎脸上!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绝望地传递着某个名字!

也就在这烈焰焚身的瞬间——站在高高灯光台上的清漪正好调试好一个角度,身体微微前倾看向下方舞台区域。那束她精心调好的、带着一丝温暖底色的聚光灯,恰巧、精准地笼罩了杨炎身前的那面旧镜!

光,无碍地穿透燃烧的火焰影像,照亮镜面。

镜子里面,云生那张在大火中扭曲、悲恸欲绝的面容——左半侧绝望的五官,竟与灯光台上清漪那线条柔和专注的下颚侧影……在那一瞬间的、被特殊光线魔法般扭曲的角度下,产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叠!

杨炎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的视线如铁钩般被死死钉住,在镜中燃烧呼号的云生和灯光台上那个一脸无知的现代身影之间剧烈地撕扯!云生绝望痛苦的五官轮廓线,如同锋利的刻刀线条,在某个极其怪异的角度下,竟然不可思议地贴合在了清漪那被柔和暖光照亮的左边脸颊上!分毫不差!

火光映照着她光滑的侧脸,也映照着镜中那张被烈焰灼烧的旧日容颜。两张面容在光与火的边缘重叠,宛如百年轮回的短暂交融。

云生绝望无声的嘶喊,清漪浑然不觉的存在感……两个时空的画面如同烧红断裂的铁索,带着灼烧一切的炽热,狠狠地、无比清晰地焊死在了一起!

“哗啦——”

一声清脆又令人心碎的玻璃碎裂声在死寂的排练场爆开!

在云生的面容与清漪的侧影于镜中光焰下诡异地重叠并固定了仅仅一秒之后,那面幽蓝火光流转的巨大镜子,表面毫无征兆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蛛网从云生面部重叠的位置疯狂延展,瞬间覆盖了整面镜子,随即又在同一刹那彻底崩碎!

无数尖锐的、边缘泛着幽蓝色光晕的玻璃碎片,如同被惊起的鸦群,同时向上、向前、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其中最大最锋利的几片,像离弦的冷箭,无情地疾射向站在咫尺之外的杨炎!

杨炎的身体反应比他的意识更快。在碎片迸溅的瞬间,他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猛退一步,同时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左手猛地抬起护住自己的头脸——

“嗤啦!”

撕裂布帛般的声响清晰入耳。他披在肩上的那件半旧青戏服左臂肩膀与身体连接处,被一枚锐利的碎片划出一道整齐、惊心动魄的长长口子!猩红的衬里暴露无遗。

碎片落地,噼啪作响,滚落一地。满场死寂。布景组的人停止了动作,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灯光台上,清漪也闻声猛地转头,脸色瞬间褪得煞白,手指停在冰冷的触摸屏上。

杨炎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护着脸的左臂慢慢放下,完好无损。但那件戏衣肩部那道裂开的大口子,像一张无声尖叫的嘴。他缓缓低头,目光落在戏衣这道新鲜的裂口上,瞳孔骤然收缩——撕裂的位置!撕裂边缘那层颜色鲜艳的内衬!与第五夜镜中云生红戏衣左肩后侧猛然撕裂的情形……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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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厚重的胶质。一地尖锐反光的玻璃碎片,像冻结的眼泪散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杨炎弯下腰,视线死死钉住镜框残骸里那一小块仅存的、大约半个巴掌大的三角形镜片。那块残片上覆盖着一层诡异的灰烬白痕,如同被大火舔舐过的余烬。他用指尖(竟是习惯性地用了那只常感刺痛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抹去上面的白灰。

残片下露出的影像幽暗,却异常清晰:是一张旧报纸的局部,日期被折损模糊,只留下月份模糊的几道印子。但那条加粗的大字报道标题却触目惊心——“东升大戏院毁于一旦!火势惊人,梨园名伶云生死讯恐成真!” 旁边是半幅被火燎过的演出海报,海报上正是那张脸——云生!他穿着《游园惊梦》的戏服,眉眼间带着那晚初见的清冷,眼神穿透纸上的烟熏火燎,望向画外。

杨炎拿起那片镜子残片,指尖无意识地滑过镜片背面焦黑的边缘。那背面的木质焦痕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烫出了一个……凹陷的环?

一种尖锐的直觉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贯穿他!扳指!他猛地回想起在镜中世界那个定格回眸里,云生凝固在他额角的、那只隐约露出在袖子边缘的手上,苍白修长的手指根部,戴着一枚深色、不知材质的扳指!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设想瞬间攫住了他:这镜框木头最深处的这道几乎将它劈裂的焦痕,是当年遗落在那的扳指留下的印记?

杨炎猛地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越过一地狼藉,射向灯光台上的清漪。清漪刚从方才的突发惊吓中勉强稳住心神,正好也下意识地望向他这边。她的目光带着关切和惊魂未定。那目光,恰恰穿过满地的碎片和黑暗,清晰地与杨炎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一种无以伦比的确定感,像灼热的岩浆般冲垮了杨炎脑中所有的混沌障碍。

东升大戏院旧址!

凌晨四点刚过,城市边缘一片被高耸铁丝网圈起的荒地。荒草在晨风中低伏涌动,散发出泥土的腥气。远处城市天际线泛着病态的灰白,昭示着黎明将至。杨炎用尽力气推开那片早已生锈、纠缠着藤蔓的铁丝网门,闯入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废墟。脚下踩碎瓦砾的声音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踩过无数亡灵的骸骨。

他的脚步被一块半埋在泥土中的断碑挡住。断碑风化模糊,碑文早已无法辨认,但他几乎能听见一种无声的呼号从石碑深处传出。他单膝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伸出那只曾被刺痛过的左手,掌心贴向粗糙冰凉的碑面。

就在掌心与石碑接触的瞬间——

异象横生!

他膝下的土地,猛地亮起一片幽光!如同炽热炉膛里最后爆发的炭火,幽蓝的光芒猛然从他掌下爆开!光芒瞬间勾勒出整个荒芜地基的轮廓——哪里是倒塌的柱础,哪里是焦黑的舞台区域,哪里是后台狭窄的通道……全都在这片凭空升腾的幽蓝光图中清晰显现!仿佛百年光阴铸成的硬壳被瞬间烧穿剥落,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真实肌理!

他手中的那张旧报纸残片上的字迹在光芒映照下剧烈抖动起来,字迹扭曲变形!墨迹挣脱纸张的束缚,猛然升腾到空中!黑色的墨字如同狂舞的幽灵群,在幽蓝光芒的背景中飞速旋转、变形、排列组合!【梨园】二字燃着烈焰,【名伶】二字在哭泣,【云生】两个字则在剧烈的扭动中碎裂又重组!

在燃烧的地基幻影与狂舞的墨字风暴中心,那身血色的戏衣再度浮现!

云生!他再次出现在这片燃烧的废墟中央!但此刻的他,不再是舞台上那风华绝代的花旦。他的红戏衣被烧得褴褛不堪,脸上染着烟灰和汗水凝结的污痕,那双曾倒映着寒泉的眼睛里盛满了濒死的惊恐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焦灼!

他似乎完全看不见杨炎的存在。影像在燃烧的幽蓝地基上方闪烁不定。只见云生顶着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浓烟,疯了似的在烈焰腾腾、即将彻底坍塌的后台通道内疯狂翻找着!他的手指被炽热的木炭烫出白烟,但他不管不顾,只顾掀翻那些沉重的、冒着火星的梁木!那动作中带着一种绝望的、撕心裂肺的执拗!他无声地张着嘴,似乎在嘶喊着谁的名字,脸上涕泪交流,混着脸上的烟灰流淌下来!

他并非死于火场!杨炎脑中惊雷滚滚!他是在找东西!他在烈火里徒劳地寻找一件……对他重要到超越生命的东西!那枚扳指?可扳指不是在镜框背后……

影像剧烈抖动,像风中的烛火。云生最后一次绝望地扑向一片燃烧的废墟,双手在滚烫的灰烬里疯狂地扒着……

光芒陡然强烈到极致!随即瞬间熄灭!

天光微熹。风穿过杂草的声响重新灌入耳朵。幽蓝的幻境消失了。黑色的墨字灰飞烟灭。那最后的悲恸背影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只留下淡淡的硫磺气息缭绕在鼻端。

杨炎僵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清晨的寒气顺着膝盖钻进骨髓。泪水不知何时早已流干,只剩下脸颊紧绷的刺痛。眼前只有灰白的断碑和荒芜的瓦砾,所有喧嚣燃烧的幻影都已沉寂。那面镜子破碎后带出的旧报纸残片冰冷地躺在他脚下,上面扭曲的“梨园名伶”几个字仿佛还在他视网膜上灼烧。

云生的确死于那场大火。但真相……那扑入火焰深处并非意外或绝望,而是因某种超越死亡的执念驱使?那枚扳指……

杨炎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冰冷刺骨。镜框背后那道焦痕的形状,与那枚扳指在记忆中的影像再次重叠!扳指没有留在大火现场……而是被镶嵌进了那面镜子?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杨炎猛地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被焚毁的旧戏院地基轮廓在他的记忆里清晰得如同烙痕。他迈开脚步,在这片残砖碎瓦间移动,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每一寸还残留着焦痕的地面上逡巡,试图在现实的废墟中捕捉幻景里最后定格的方位——云生最后一次扑向那片燃烧区域的方向。

一阵刺骨的冷风打着旋掠过废墟,卷起地上的灰白尘屑。杨炎下意识地眯起眼。

就在风掠过地面扬起的微尘暂时落定的一刹,不远处的荒地角落里,一块埋在厚厚灰土下的、黑乎乎又方正的形状,极其突兀地撞进了他模糊的视界里。

不是木头,也不是砖石。它方正、沉默地埋在废墟更深处的泥土里,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和枯死的蔓藤。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地基的某个遗迹的一部分了。

杨炎的目光扫过,脚步却并未停留。然而走出几步后,脚步却猛然钉在了原地——是错觉?不!那不是泥土和砖石的线条!它在风中露出了更为清晰的边缘轮廓,一种现代工业的坚硬冰冷突兀地镶嵌在百年前的焦土之中!

他猛地折返回来。心脏在胸口擂得山响。他几乎是扑到了那个角落,顾不上肮脏,手指急切粗暴地扒开覆盖在那物体表面的泥土和干枯盘绕的藤蔓。冰冷的金属棱角摩擦着指腹。

一个标准的大型舞台灯箱!金属外壳在微露的晨光下反射着冰冷死寂的光泽。它不知在何时,也不知为何,被深埋于此,成了这场大火废墟上唯一一件不该存在的现代残骸。箱体正面镶嵌着厚重的深色玻璃面板,积满了泥垢,只能勉强透出里面一些复杂的结构暗影。

扳指……在灯箱里?这个荒谬的念头却带着不可思议的真实力量攫住了杨炎。

他没有任何工具。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四周,最终在几步外的一堆碎砖烂瓦旁,找到了一块棱角还算尖利的碎水泥块。

他双手抄起那块沉重的碎块,沉甸甸的重量带着一种破坏的冲动狠狠压在双臂上。他抡圆了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块沉重的石头朝着灯箱正面那块暗色的玻璃面板中心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砰——哗啦!!!”

沉重坚硬的玻璃面板在沉重的撞击下应声爆裂!无数细碎尖锐的玻璃碴混合着尘土和不知名的金属碎片如同冰雹般向四面激射!一股陈年的灰尘带着霉变的味道猛地从破洞处喷涌而出,呛得杨炎连连咳嗽。他顾不上扑面而来的呛人尘埃和可能飞溅的碎片,立刻扑到被砸开的洞口边缘,用手臂挡着脸,急切地向灯箱内部黑黢黢的空间深处望去——

内部布满灰尘和细小的玻璃残屑。几根扭曲的光源支架缠绕着枯死的蜘蛛网。但就在灯箱内部最深处接近底板的角落,一件小小的东西,却在这片狼藉之中,反射出一点幽暗、却无比执拗的冷光!

那是一个极为细窄、光滑的金属环状物,深色,像是玳瑁或某种不知名的深色玉石打磨而成,外壁镶嵌着极细的一圈暗银色金属丝,勾勒出一种低调而古老、无法言喻的精致。

扳指!

杨炎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枚扳指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灯箱内部、玻璃碎屑组成的冰冷灰堆里,像一颗沉没了百年的种子。

他屏住呼吸,冰凉的指尖穿透那个被砸开的玻璃破洞,拂开沉积的灰土和碎玻璃,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当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枚扳指那光滑却带着彻骨寒意的表面的瞬间——

那种无比熟悉的、尖锐如烧红针尖般的剧痛,猛然刺穿了他的左手拇指指腹!

这触感是……云生的遗物!杨炎猛地攥紧手掌,将它死死握在了手里,那环状的玉石触感紧贴着手心,冰凉刺骨又带着诡异的熟悉,仿佛他天生就该拥有这件东西。

杨炎全身冰冷地僵在原地。

头顶是黎明前青灰色的天空,如同一张未完成的泼墨画。他垂眼看着掌心紧握的那枚冰冷玉石扳指,它安静地贴着他的皮肤,那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脉直抵心脏深处。指环的尺寸……竟完美贴合他左手拇指的指节!仿佛为他量身打造。

杨炎缓缓抬起手,将那枚浸润了焦灼、绝望、最终归于冰冷的玉石扳指,慢慢、慢慢地,套向自己左手的大拇指指尖——

他回到了那个只剩下框架的巨大镜框面前。清漪默默地站在舞台远端,远远地看着他。她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

杨炎将镜子残缺的木框扶正靠墙放好。镜框内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那枚冰冷沁骨的扳指已然套在了他的左手拇指根处,温润的玉石被他的体温稍微熨帖了一点,但那深沉的凉意依旧执拗地存在,如同一个逝者最后遗留的气息。

就在他视线对上镜框内那片虚空的同时,他缓缓抬起了左手——戴着扳指的左手——轻柔地,如同抚过爱人凋零的魂魄,将手掌极其缓慢地平贴在镜框冰冷的木边沿上。

就在他的掌心完全覆盖上那粗糙木框的瞬间——

镜框深处那片黑暗陡然亮了!

如同深渊中骤然点起一盏小小的、幽蓝色冰灯,光芒清冷而固执地瞬间穿透整个镜框。那光芒微弱,却足以清晰地映亮杨炎站在焦木框前的身影——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而就在镜框中光芒亮起的一刹那,镜面位置凭空开始浮现出水波般的细微涟漪!涟漪中心,光点凝聚、旋转……无数道幽蓝色的细小流光如同被无形之笔精准操控,在虚幻的镜面位置飞速交织、勾勒……

没有水袖。没有艳红的戏衣。

一点蓝光凝聚成半张脸孔的轮廓。

是云生!

并非全身。只有腰部以上的半身。色彩是灰白的水墨感,边缘浸在幽蓝的光晕里,如同旧照片隔着水痕重新显影。半张脸的线条清晰如初刻,苍白得几乎透明,几缕被汗水或血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角,脸上沾染着一道道烟灰的黑痕,嘴角凝固着一道已然干涸变深的暗色血痕。

他的身上,是那件被火燎过无数焦痕的、破败不堪的红戏服,只剩下一半尚能辨认那惨烈的红色,大片肩头和后侧撕裂的衣料裸露着狰狞的焦黑里衬。

可他的眼睛……那双在火焰与黑暗尽头看过来的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恐与绝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释然,以及一种穿越了漫长等待后的、难以言喻的疲惫。那目光穿透了虚幻的镜框和百年的光阴,直直地落在了杨炎脸上,落在那枚戴在他左手拇指上的、散发着微弱幽光的扳指上。

隔着虚幻的镜面(尽管镜面早已不存在),杨炎看到那影像中云生苍白干裂的唇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用尽最后气力的幅度,向上、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他对着云生。

笑了。

那笑容疲惫却纯粹,如同被洗净的寒玉,带着无憾的了悟。

也就在这一刹那——

云生那映着幽蓝光晕的灰白影像,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暴露在烈日下的露水……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开始消散!

从他那身残破的红衣开始,碎片般向上卷曲、剥落、分解……衣袍的边缘化作点点幽蓝色的火星,无声地向上扬升、明灭、寂灭于虚空之中。随即是他沾着烟灰和血痕的面容轮廓线,那释然的笑容……也随着消散的火焰一起模糊、摇曳、最终化作一缕缕无法捕捉的光尘,彻底消失在镜框背后那再次归于纯黑的虚无里。

最后一点幽蓝的光焰,如同叹息般摇曳了一下,倏地熄灭。

整个排练场彻底沉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只有那个巨大的、空荡荡的焦黑镜框,像一具风干的蝉蜕,死寂地矗立在那里。

杨炎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左手稳稳地平贴在镜框冰凉的边沿。指尖下是粗糙焦黑的木头纹理。戴在拇指上的那枚玉石扳指紧贴着木框边缘的一道深刻的裂痕——那道裂痕的形状,与扳指的内圈轮廓严丝合缝。

仿佛一道百年漂泊的灵魂,终于被严丝合缝地填回了当年那遗落印记的缺口,然后……风化了它所有在人世间的执念与幻影。

清冷彻骨的玉石表面,忽然染上了一点更深的温热湿意。不知是镜框木头的温度,还是某个尚未风干的魂魄穿行百年后留下的叹息,抑或……是他自己指尖滚落的、灼烫的泪。

他的泪,无声地,滴落在那枚紧贴着焦痕的冰冷扳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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