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休止符 On My Own

1

江语棠站在舞台中央,身上披着一件借来的风衣。这件风衣大了两个尺码,肘部的布料已经磨得发白。剧场的灯光全部熄灭,乐队也安静下来。在她上场前的短暂静默中,她感受到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黑暗中仿佛悬着一口气。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她身上的第二道脉搏。这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微妙的情绪。

渴望。

就是这一刻。

她拼尽全力争取来的时刻。

原本,她并不是这门音乐剧选修课的学生。当角色几乎都已确定时,她偶然在戏剧教室外的布告栏上看到《悲惨世界》选角的通知。她当即冲进排练教室,气喘吁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师您好,虽然我不是这门课的学生但我可以试试艾波宁这个角色吗?"

老师惊讶地看着她:"你是那个赢了校园歌唱比赛的女生吧?江语棠?"

她点点头,气息平缓了些。

片刻沉默后,老师说:"那你唱吧。"

于是,她唱了。没有伴奏,没有准备,只是用最本真、毫无保留的声音唱出了《On My

Own》。这首歌已经在她脑海里回荡了好几个月,不只是喜欢,更因为她觉得这首歌有种魔力仿佛在诉说自己的故事。

就这样,她得到了这个角色。

2

大家都说江语棠是学校最会唱歌的人,或许真是如此。但她唱歌并非为了炫技,而是因为心中有些情感,只能通过音乐来表达。有些情绪难以名状,有些想法无法言说,而《On My Own》正是这样一首歌。

她曾在放学后的长街上轻声吟唱,也曾在空荡的教室里低声哼唱。她熟悉每一个停顿、每一句带着脆弱感的歌词。

对她来说,这首歌已不是一场表演,而是最后一次深情的告白。

今晚,她不再是为自己而唱,而是以艾波宁的身份。但实际上,她和艾波宁的界限,早已变得模糊。

在不知不觉中,江语棠开始活成了那段故事。

她朝侧幕望去。陆朝辞在那里,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手中半卷着剧本。他没有看向她。

当然没有。

乐队奏响第一个和弦。

江语棠走进聚光灯中。

灯光炽白刺眼,但她毫不退缩,迎着光,仿佛走向自己的命运。

她的歌声缓缓展开,像潺潺溪流,又像松动的心弦。每唱出一个音符,胸口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就消散一分。在这三分钟里,她不再是普通的高中生,不再是站在老旧舞台上被聚光灯照亮的女孩。

她成了艾波宁—裙摆被雨水浸湿,独自行走在巴黎街头,守护着那份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

当最后一个音符化作回声消散,世界再次喧嚣起来。她缓缓低下头,退入阴影中,重新变回了江语棠。而他还在那里,一切,依旧没有改变。

3

五周前,排练正式开始。

那时布景只完成了一半,角色早已分配妥当。作为临时加入的"外人",她既没有选修艺术课程,原本也不该出现在这个排练厅。

陆朝辞,饰演马吕斯。

第一次排练那天,陆朝辞盘腿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iPad。他笑得很大声,正和别人打趣说自己大概会在那道假街垒道具上摔个十几次,还说自己最近沉迷《明日方舟》。他并不是刻意搞笑,他本身就是那种能让人不自觉笑起来的人。

那一小时过得飞快。

他们在剧中的对话不多,但从第一次一起站上舞台开始,江语棠就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的目光。从那以后,排练时江语棠总会不自觉地看向他。不是小说里那种戏剧性的凝视,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像看着细雨落在窗台,让人感到一丝轻松,又有一丝难过。

他是马吕斯,她是艾波宁。于是,剧本里的台词,于她而言突然不再只是戏。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心思,甚至一开始连自己都不愿承认。

但随着一次次排练,一次次短暂的对词,每次站在他身边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在别处,她的心就变得更加脆弱。

5

这一切,其实早在学生会竞选大会上就开始了。

那天江语棠并不紧张,事实上,她几乎确定自己会被选中作为年级代表。优秀的成绩,同学的信任,精心设计的竞选海报,还有冷静可靠的形象,都让她觉得自己本就属于这个舞台。

她的发言从容不迫,条理清晰。每个句子都经过精心雕琢,既展现领导力,又不失亲和力。鞠躬谢幕时,全场响起礼貌的掌声。

接着,那位竞选宣传部长的男生上台了。

他穿着皱巴巴的橘色连帽衫蹦上舞台,第一句话就是:

"嗨!大家可以叫我小南瓜。"

全场哄笑。

他说话毫无章法,语速快得有些喘不过气,手臂还不停地挥舞。但他身上那种天然的活力让人无法忽视。当他因为超时被主持人拖向后台的同时以一个滑稽的鞠躬谢幕时,全场的掌声竟然比刚才更加热烈。

江语棠坐在候选人席上,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她心想,真是杂乱无章,但也真鲜活啊。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几周后才记住——他叫陆朝辞。但她早已记住了他独特的存在,那个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男孩。

歌唱比赛又让他重新走进她的世界。

江语棠照例参赛,对她来说,唱歌就像本能,像呼吸一样自然。那个舞台对她而言不是竞技场,而是神圣的祭坛。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她几乎是带着某种召唤走向舞台。而她一开口,整个会场就安静下来。

她的歌声无需修饰,那是用疼痛、喜悦和渴望打磨出的清澈之音。毫无悬念地,她夺得了第一,赢得满堂赞叹。

而他,也参加了比赛。

他穿着帽衫、踩着运动鞋上台,双手紧紧握住麦克风,仿佛不知该如何摆放。

他唱了一首欢快的歌,技巧上并不完美,副歌部分有些破音,节拍也偶尔失误。但他始终笑着唱完。那种未经雕琢却饱含真诚的声音,那种无需技巧就能点亮全场的气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他没有进入前三,但似乎毫不在意。

下台时,他夸张地鞠躬,不小心撞到幕布,自己先笑了起来,还和舞台边的工作人员击掌庆祝。

江语棠站在侧幕,双臂交叉,曲谱夹在臂弯里,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陆朝辞并不是她以为自己会喜欢的类型。他不沉稳,不内敛,也谈不上优雅,那些她原本欣赏的特质他都没有。他太过活泼,甚至有些毛躁,总是开玩笑。但他身上有种真实的东西,一种无所畏惧的光芒。

也许她钦佩这一点,也许,她其实是羡慕。

所以,当她第一次走进《悲惨世界》的排练厅,看见陆朝辞盘腿坐在地上翻看马吕斯的剧本时,她的心扑通跳了一下。


6

他们每周只有周二和周三两个小时的排练时间。

排练并不浪漫,也没有戏剧性。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和灰尘味,道具都是旧剧复用的,灯光系统一到阴天就会出故障。但对江语棠来说,这一小时,是她整周最鲜活的时光。

她是艾波宁,他是马吕斯。

他们对戏的场次不多,刚好够她观察他——从一开始念台词时的用力,到后来逐渐变得自然流畅。他依旧不够细腻,但存在感十足。他的声音未经专业训练,却充满感情,直白而真诚。他把马吕斯演成了一个温柔、真实的人,而不是传统印象中仅仅为爱痴狂的男孩。

江语棠原本以为自己演戏会很不自在,但只要陆朝辞在台上,她就觉得氛围都不一样了。他不是在讨好谁,只是自然地做自己,欢快、耀眼、充满生命力。他总会在导演不注意时和群演开玩笑,有一次休息时,他甚至把自己的亮橙色卫衣套在戏服外,炫耀着说:"马吕斯要有时尚感。"

大家都笑了,江语棠也笑了,然后急忙移开目光,生怕别人发现她笑得太久。

尽管陆朝辞的笑声充满整个排练厅,但他身边的位置,从未属于过她。

他会和她说话,他们偶尔也对过几句台词。有一次他问她是不是更喜欢"没那么法式、比较有趣"的音乐剧,她摇头,说自己喜欢这部剧,喜欢这个角色。他只是礼貌地点头回应。

一直都是这样的模式。

他从未忽视她,但也从未主动靠近。

他从未提起歌唱比赛,尽管她确信他记得;也从未提起竞选的事。有时她会想,在他眼里,自己究竟是艾波宁,还是仅仅是完成任务的同伴。

但江语棠记得一切。

他忘词时会挠耳朵,别人唱歌时他会不自觉跟着动嘴型,休息时会哼走调严重的《明日方舟》主题曲,却浑然不觉。

他并不冷漠疏离,相反,他是个温暖的人,和每个人都能聊得来,总能轻松带动气氛。但不知为何,那份温暖,总是差一点才能真正抵达她。

他们当然有共同的戏份,有走位、动作和和声。有一次排练《小雨落下》那一幕,他扶她从高台上下来,指尖短暂地碰到她的掌心,那一刻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对他来说,这只是角色需要,但那份触感,直到排练结束还萦绕在她心头。

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感受,连最好的朋友也没说。这份感情太过脆弱,太容易沦为笑柄,不适合说出口。

最残忍的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很温和,会记得帮人扶门,演完戏会向导演致谢,会真诚地夸赞别人台词说得好。他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她的心越靠越近。他不会知道,她会为他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反复回味到深夜;他不会知道,她换了新的扎发方式,只是期待他能注意到。

她开始越来越像艾波宁——不断地试图靠近,却永远无法真正走近。


7

化妆间里弥漫着定型喷雾和布料胶水的味道,各种声音在墙间回荡:紧张的低语,最后的剧本检查,有人慌乱地寻找丢失的手套。江语棠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披着艾波宁破旧的外套,头发被做成松散凌乱的造型。

她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

这不是她第一次上台,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观众,更不是第一次独自站在聚光灯下,但这次不一样。这是属于她的歌——《On My Own》。

从看到剧本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待这一天,为它努力争取过,可现在,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

她不怕观众,她怕的是——陆朝辞就在侧幕,近得足以听见每一个字。

他当然不会知道,不会知道这些歌词里藏着多少为他而唱的心意;不会知道,她即将把角色的心碎唱成现实,这份真实而赤裸的情感,可能会在掌声过后,仍让她全身颤抖。

提示音响起。

她站起身。

幕布缓缓升起,灯光变成柔和而孤寂的蓝色,音响里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聚光灯亮起。

江语棠走上前,第一个音符从她唇间溢出。这是一场彻底的坦白。

"我独自一人 / 假装他就在我身边……"

她没有刻意表演,只是用心感受每一句歌词,每一次呼吸的疼痛。

"我爱他 / 可当夜晚结束 / 他已远去 / 河水仍旧流淌……"

在这些歌词背后,是无数次擦肩而过的目光,是她每次先开启的玩笑,是下课后故意多停留的五分钟,只为了——或许他能注意到她。

她唱歌,不是为了打动观众,也不是为了表演,而是为了释放。

在那几分钟里,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灯光,还有那份未曾得到回应却依然真实的感情。

"没有他 / 世界也在继续改变……"

她看不见观众,看不见幕后的人影,只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依旧带着熟悉的笑容,永远与她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盘旋、坠落,归于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然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那声音像滚动的雷声,又像遥远的回响,与她无关。

她鞠躬,微笑,但她的心早已不在舞台上,而是留在了最后那个音符落下前的寂静里。


8

掌声渐渐平息,幕布重新闭合。

同学们带着演出后的兴奋涌到走廊。老师拍着他们的肩膀鼓励,家长们手捧鲜花挥手,有人递来装饰着音符图案的纸杯蛋糕。

江语棠站在人群之外,仍穿着艾波宁的外套。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外套有些闷热,但她不想脱下,至少现在不想。她心里还有太多情绪无处安放,太满了,不知该如何释怀。

她在人群中寻找,他在那里。开什么玩笑,他当然在。站在饮料台前笑着,模仿着指挥老师夸张的手势,逗得周围的演员们哈哈大笑。他比演出前更有活力,仿佛整场演出为他注入了更多能量。

她突然有些傻气地想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的歌。

不是旋律,不是唱功,而是歌里的她。

他有没有注意到她在最后休止符时的沉默?有没有察觉到她唱"我爱他"时的颤抖?

她并不期待戏剧性的转折,甚至不指望他真的理解,她只是,只是想要一点回应。

于是,她走了过去。

他看到她,露出熟悉的笑容,那种对所有人都有的温暖笑容。

"江语棠你来了,我跟你说你真的唱得太棒了。我是认真的!那首歌。我发誓,我周围的人都听得入神了。"

"谢谢你,"她轻声说,"你今晚的马吕斯也很精彩,很鲜活。"

他挠挠后脑勺,笑着说:"你这么觉得?其实我忘词了三次,不过好像没人发现。"

他们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四周是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庆祝声。

江语棠低头转动手中的汽水罐:"能和你一起演这部剧,我真的很开心。"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陆朝辞的回答依然温和而礼貌:"我也是。"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远处有人喊他去拍大合照,他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每一次都是那样——因为是她先开的口。

9

演出后生活回归了日常:作业、考试、社团活动周而复始。教室里的白板换了内容,图书馆里又开始排起长队,走廊上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将舞台的记忆渐渐冲淡。

但在江语棠心里,周二和周三的时光,像一块被切走的拼图,始终空着,再也填不满。那是她每周最鲜活、最紧张、也最靠近自我的时候。她怀念的也许不是演出本身,也不是舞台上的聚光灯,而是那些在练习室外短暂停留的傍晚,台词交错,琴声未落,某个人的背影偶尔回头,又转身离开。

她偶尔也会在走廊遇见陆朝辞。她会抬手向他微笑,他也微笑着回了一个手势。就像过去一样。那种感受难以用言语表达。不是怨,也不是恨,更不是不甘。而是一种钝钝的领悟——不是那些排练时他让她笑的瞬间,不是共舞时短暂相触的掌心,而是一个细节:永远都是她先挥手。

这是她迟早都要明白的事。

后来,她在那些最安静的片刻,一个人想明白了——

这不是冷漠,不是拒绝,也不是错过命运的怜悯。

这只是现实。

她动了心。而他没有。

没有回应,不代表她爱得不真实;没有靠近,不意味着那段情感毫无意义。

她曾经在意他是否注意她的头发有没有换绑法、是否听出她音调中微妙的破碎,她也曾希望有哪怕一次,他能先朝她走来,哪怕只是为了问一句“你今天状态不错。”

但他从未做过。

于是她学会了不再期待。

但她从未否定那份感情的存在。

夜深时,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耳机里又响起《On My Own》。这首她反复唱过无数遍的歌,歌词已铭刻在心,但此刻听来却又如此新鲜。

她不再痛了。

这是一首关于爱的歌,却从不索求回应。它诉说的是一种无需交换的情感——一个人走着,却没有孤独感。只是静静地爱过,完整地经历,坦然地放下。

情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它不会因为另一个人没有察觉而减少,也不会因为无人回应就消失。

江语棠没有失去什么。

她曾在年少最炽热的季节里,真切地动心过,真实地表达过。

她唱出过那份情感,将它倾注在每一个字里,每一处停顿,每一段沉默之中。

而这,或许就已经足够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