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爷爷又主动给我打电话了,没什么事,只是寒暄,问问我:
“吃了饭没有?”
“天气好不好?”
“周末有没有空,有空回家玩两天。”
…………
每次都是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问、叮嘱。
爷爷奶奶到底是老了,奶奶八十三,爷爷八十六。老两口在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老了便落叶归根,回了老家。最近奶奶腿受伤了,姑姑给接到城里治疗去了,照顾了几天,姑姑因为身体原因,去了更大的城里看医生了。放下两个老人在家里,彼此照应。
爷爷奶奶两个日渐衰老的身躯,摇摇欲坠,被大半个世纪的岁月抽去水分,如同山上的两棵老树,在几十年的风雨中变得干枯、空洞。
今天天气特别好,电话里听得出来爷爷奶奶的心情很是舒畅。我想象着,他们在那套一百二三十平装修得精致豪华的大房子里,在光滑明亮的地板和墙壁之间,来回穿梭,可能还会偶尔争辩不休。
我的中学时代的很多时光都是在这套房子里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那是七八年前,那时的爷爷没现在这么瘦,奶奶也没现在这么黑,他们还能赶在太阳出来之前,爬完山回家。
而今,早已不复当年的康健和硬朗,尤其是爷爷,多走几步就会气喘、心虚、心悸,甚至头晕。想来让人甚是挂念。
由于工作原因,我极少有时间回一趟家。现在,我却时常请假专门回去看望爷爷奶奶,每次回家,看到衰老得厉害的两老,我的心里都有几分害怕,尤其是爷爷,近大半年大病小病不断,身体器官功能也在加速衰竭,我真怕有一天他会突然离我而去。
我曾“牺牲”学生时代的每一个寒暑假回家陪伴他们,我曾因为这样的牵绊感到懊恼,我曾那么渴望外面那么大的世界,我也曾在短暂的时间里“反叛”过,丢下他们,一个人去了远方。
我以为无论怎样,他们始终会在家门口等着我;我以为只要今天的他们平安顺遂,我便能高枕无忧;我以为他们还是当年的某个时刻那般健朗,清醒。
可当我从校园步入社会,我发现他们也跟着我,被岁月无情的推手推着向前,极速而从不回头。那些关于他们“健康”的印象终究归于了记忆,如今剩下的,只有无比的衰老、健忘和孤独。我不再敢大胆地说出“祝爷爷奶奶长命百岁”这样的话来,因为我发现,这句依靠心中所谓神明的祝福原来也抵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命运。爷爷奶奶的身体终究在时间长河中被裹挟着,被无情地操控,被残忍地抛弃,这是每个人的宿命,不是吗?
如今,看着奶奶的脸,土黄色的皮肤上,深厚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上一条条沟壑,纵横交错、刀刻一般,布满了每一个角落。老年斑像面包上的霉点子,不均匀地生在那松弛的皮肤上。奶奶当年那口好牙,白白净净、整整齐齐,也早已遗失在了时间长河里,如今说起话来时常听到牙门口的风声,那声音小得可怜,却让奶奶很吃力。仅剩的那几颗牙,细碎、残缺不堪,在奶奶余下的生命中苟延残喘。
爷爷年轻的时候身高得有一米八,修长的身子、修长的手指,就连脚掌看起来都是修长的。我猜想爷爷的年轻时代肯定是高高瘦瘦、玉树临风。不然,身为地主家长女的奶奶如何看得上一穷二白的爷爷呢?
如今爷爷的生活还是那么讲究,可是那白得发光的衬衣却再也撑不起他萎缩的身体。那副皮包骨笼统地蜷曲在宽松的衣服下,显得风嚎嚎的,那已看不出喉结的脖子,土黄色的肌肤,在那雪白色的立领衬衣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现在即使是冬天,穿着顶厚的衣服,依然能看出爷爷佝偻着的脊背,突兀得像一根被折弯了的筷子。
我甚至不敢再去细数岁月在他们身上刮下的痕迹,我总觉得,无论我回去看望他们多少遍,都弥补不了我可能无法跟他们作生命最后的道别的风险。
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可爸爸和姑姑不在爷爷奶奶身边,我和哥哥亦没有与爸妈在一起。我们从农村走进城市,从小城市走进大城市,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爷爷奶奶却在七十多岁时从城里搬回了村里老家。从此,他们便像两棵老树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家门口,等着某个人出现在村口。
每次我回家探望爷爷奶奶之后又离开,他们总是一边拎着四处搜刮来的绝好土货,一边拉着我的手叮嘱生活叮嘱工作。我手里握着爷爷奶奶的体温,明显感觉到不似当年那么强烈和持续了,我紧紧拽着那坚硬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最后还是松开转身离去。
我强颜欢笑着道别,我的鼻子很酸,眼泪一不小心就会往下掉。我好不容易挨到奶奶松手,一转身,眼泪就来了。
时间的唯一可贵之处在于它的不可逆,无论你觉得快,还是慢,总之它再也不复返了。幼小的会长大,年轻的会衰老,健康的会虚弱,甚至活着的会死去。
我还是祈祷:时光啊时光,你慢些走!我知道你不会再回头,可让我多停留在这一刻,多看看爷爷奶奶的样子,也是好的。
无戒365天极限挑战训练营 第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