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想起两个男人

直到傍晚才知道,今天立春。

立春,代表着世界又进入一个新的轮回。即使此刻残雪压枝、寒梅犹在,但不久之后,将会是“隋堤三月水溶溶”。

对于有些人来说,春天是一则真实的童话。他们有一群好朋友,可以相约在春天里踏青、登山、赏花、望月。他们有恋人,可以谈情说爱,写一些缠绵嬿婉的字句,将漫天杨花柳絮散作情书,甚至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春天只是一则美丽的谎言。他们囿于斗室,只能麻木地看着春天的色彩一点点鲜亮起来,口中说不出完整的话,身体更做不了自己的主。想起光亮热闹的过去,想起已至中年疲于奔命的儿女,想起日渐凋零的人和事,偶尔流泪。春天还是冬天,与室内无关。

前者,比如我。

后者,比如我姥爷。

姥爷想上大学,奈何运命不济。及至我,家里终于有了大学生。可他老了啊,只会木然地盯着我,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也不知道我的欣喜他能分享几分。

因此我常常想,这世界多么残酷。

因此我也常常反思,作为他的外孙女,除了我们都是左撇子,我还从他那里继承了别的什么。

现在想起姥爷,就会连带着想起爷爷。

因为前些天去姥姥家的时候,姥姥对我说起爷爷死前三天去找姥爷喝酒的事情。姥姥还说,你爷死了以后,你姥爷老是一个人喝酒,他是想你爷啊。

爷爷和姥爷,这两个祖辈的男人,他们相交甚笃,情意深重。对我而言,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承包了我的人生。

爷爷曾经陪伴我走过童年,宠我爱我,带我看过夜里的西瓜地,为我的生命留下一片永恒的星空,他走了以后,每一颗星星都有了名字,供我长久地忆念。可每当想起爷爷,我也会想起我的罪过。那时,我不知何为死亡,只简单地看到爷爷躺在外屋的大床上,两边跪满了人,哭声不绝。当奶奶让我出去看看爷爷的时候,我只掀开门帘望了一眼,轻描淡写。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爷爷。所以那轻描淡写的一眼,我同样刻骨铭心。我那样想他,可我又多么害怕,害怕这想念是有罪的。

在我小时,姥爷与我没有过多的接触,我只知道他很能干,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可等我大了他却老了、病了,后来,我从妈妈口中得知他的有志难酬,从此知道我的家族中有一脉血液叫作沉重。妈妈说,姥爷有两只英雄牌金尖钢笔,保养得极好,也极宝贝,从不许别人碰。那是姥爷想带着去上大学的钢笔啊,那是年轻时代的物证,是一生激情燃烧过后真实的幻影。我小的时候姥爷说过,谁考上大学钢笔就给谁。那时候,我特别渴望有朝一日我能拿到姥爷的钢笔。前两年,姥姥说要把姥爷的钢笔给我,可我不敢轻易接过。直到今天,钢笔还在姥姥那里。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勇气拿起姥爷的钢笔。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不管拿不拿起,钢笔的重量都已经压在了我心上,永远。

说到底,他们两个,一个消失在童年,令我怀念一生;一个出现在青少年,令我心痛一生。最初,我从他们那里分别继承了轻快和沉重、欢乐和苦痛。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很多轻快与欢乐也因其不可复得而变得忧伤,我的怀念更因无知的过错而担上罪孽。现在,越来越多能够刺痛我心的事情,一碰,甚至一想起,就疼得泪流满面。这些事情大多与这两个男人有关。因为,我还从他们身上一并认识了衰老和死亡这两个最无情的词语。

此时此刻,让我疼痛的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春天来了,可春天和他们无关了。

我甚至怜惜起自己,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老了,我将这两个男人讲给孩子们听,他们会懂得是什么曾经让我哭泣吗?我讲给他们的故事,他们又能记得几分呢?

记得袁机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

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是啊,不论是爷爷还是姥爷抑或我自己甚至普天之下千千万万普通人,不论有多少值得感泣的故事,或许终究只能应了一句“浮生如梦亦如烟”。漫漫人生中,那么多次乌啼月落又能记得多少呢?仔细算算,恐怕大家都是“只记花开不记年”吧。就像,我记得过往岁月中的点滴,比如爷爷死时我随意望去的一眼,比如姥爷说过考上大学便有钢笔作为奖赏,但这些事情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发生在哪个季节,我竟一点都不记得了。

原来,年深日久,连记忆都会变形。记忆本是一张图画,色彩缤纷,谐调灵动。每逢风吹雨打,某些颜色受了晕染,会更深几分,而别的颜色则相应地淡下去。到最后,淡下去的几乎看不到了,整张画面上只剩下被风雨挑选出来的色彩,触目惊心。

时值立春,我想起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在十几年前便以不可预料的方式突然离去,走的时候平平静静。而另一个,正在这美好的春天里慢慢老去。万物将会复苏,四季又要轮回,可属于他们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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