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边的吊脚楼

作者：汪贵沿

在时光长河的幽僻角落，隐匿着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它静卧于乌江之畔，宛如一位安详的老者，守着岁月的故事，任风雨斑驳了容颜，却始终怀揣着那份独有的温情与厚重。

我出生在乌江边错落有致的吊脚楼里。这些吊脚楼，仿若从江岸边自然生长出的精灵，依着山势，傍着江水，错落而建。它们是大自然与土家智慧的交融，见证着岁月的更迭，承载着土家儿女的生活与梦想。

听父亲讲述，母亲曾在国营照相馆工作。在那个年代，单位名称中只要带有“国营”二字，便备受青睐，象征着铁饭碗，意味着成为公家的一员。父亲从贵阳省城的一家军工厂调至县城林业局工作，经在县城当教师的二姑牵线搭桥，与母亲喜结连理。母亲回忆说，父亲年轻时英姿飒爽，常穿着泛白的军装，从上街悠然行至下街，在整个县城都显得格外耀眼，引得众多女同志倾慕。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特意回到故乡，在江边吊脚楼旁的老招待所住了几日，只为重温那曾经熟悉的环境。置身楼板房的床上，透过小小的窗户，便能看见乌江的粼粼波光。那熟悉的轮船汽笛声，时常在耳畔响起，宛如入眠的摇篮曲。每当汽笛声划破夜空，便知晓外面的世界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与这个江边小角落紧密相连。

夜深人静之时，潮水澎湃声化作乌江的低语。江水轻拍岸边的礁石，“啪嗒、啪嗒”，那节奏恰似大地的心跳。有时江水湍急，澎湃的声响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让人不禁心生敬畏；有时江水舒缓，轻柔的潮水声又似情人的呢喃，温柔而缱绻。在这潮水声中，我的思绪飘远，遥想着江水流向的远方——那是我的第二故乡四川什邡，心中不禁思索，当年父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这片土地的……

回首往昔，若不是因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些无奈与不甘，或许今日我仍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对于曾经那些促使父母离开的因素，我如今心怀别样的感恩。正是他们的“推动”，让我们翻山越岭，远离了一些是非与偏见。

故乡那条狭窄悠长的沿江街，是我记忆中的珍宝。街道的石板高低不平，仿佛是岁月随意勾勒的线条。太阳升起时，阳光在石板上跳跃，爬坡上坎，似在追逐着往昔的岁月。街边的房屋门对门，铺板门一扇扇紧紧挨着。清晨，店家们卸下铺板，开启一天的营生。小饭馆里飘出的辣子香，与杂货店传出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街道。

门对门的铺板门前，永远有聊不完的家长里短。包着白头巾的阿公阿婆们坐在小板凳上，手中的蒲扇轻轻摇着，谈论着哪家的孩子金榜题名，哪家新娶了媳妇。年轻的媳妇们聚在一起，交流着针线活儿的技巧，或是分享着新做的土家美食。孩子们则在人群中嬉笑奔跑，手中拿着刚从街边买来的麦芽糖，甜蜜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这里没有城市的匆忙与冷漠，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家常，都饱含着邻里间的深厚情谊。

在故乡，谁家有喜事，那便是整条街的大事。流水席一摆就是两天，热闹非凡。土家族的流水席，是一场味觉与情感的盛宴。大圆桌一字排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土家美食。首当其冲的便是那道远近闻名的土家扣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还有酸酢鱼，鲜美的鱼肉在酸香的汤汁中炖煮，酸辣可口，让人回味无穷。每一道菜都承载着土家族的传统与智慧，更传递着主人家的喜悦与热情。

前来赴宴的人们，不分亲疏，围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间，笑声、祝福声此起彼伏。男人们谈论着农事与生计，女人们则拉着家常，孩子们穿梭在桌间，讨要着糖果与零食。这场流水席，不仅仅是一顿美食的聚会，更是土家人民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精神的生动体现。

土家族的文化，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故乡的每一寸土地上。摆手舞，是土家儿女对祖先的敬仰与对生活的热爱的表达。每逢重大节日，人们身着绚丽的土家服饰，聚集在广场上。舞者们的双手如蝴蝶般轻盈舞动，脚步灵活多变，动作古朴而又欢快。那整齐的节奏，热烈的氛围，仿佛能将人们带回到古老的岁月，感受着土家先辈们的英勇与豪迈。

西兰卡普，这精美的土家织锦，更是土家文化的瑰宝。心灵手巧的土家姑娘们，坐在织布机前，用五彩的丝线编织着梦想与希望。丝线在她们的手中穿梭，一幅幅美丽的图案逐渐呈现：有象征吉祥的龙凤，有栩栩如生的花鸟，还有记录土家生活场景的画面。每一匹西兰卡普，都是姑娘们智慧与汗水的结晶，蕴含着无尽的情感与故事。

还有那神秘而庄重的傩戏，戴着面具的艺人在舞台上演绎着神鬼传说与人间百态。锣鼓声、唱腔声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奇幻的氛围。傩戏不仅是一种艺术表演，更是土家人民驱邪祈福、传承信仰的重要方式。听母亲说，外公以前是沿河县很出名的道师，人称“张道师”，也因此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给家里带来了不少的特殊待遇。

如今，我已离开故乡多年，漂泊在繁华的都市。从川西到江南，从懵懂到成熟，但故乡的一切，却从未在我心中淡去。那乌江的汽笛声、潮水声，那狭窄的沿江街，那热闹的流水席，还有独特的土家文化，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每当夜深人静，那些美好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让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故乡，是我永远的根，是我心灵的归宿，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在那里，静静等待着我归来。

随着山区城市的建设发展，如今的家乡沿河已焕然一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夜色阑珊，车水马龙，歌舞升平。一道大桥如彩虹般连接着河东河西的风景。然而，此时的我，更渴望看到原生态的故乡，因为那里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地方，是我生命的起点，是我灵魂永远的栖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