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盛原以为灯草是一株植物,后来在餐厅吃饭时,一个女工喊着,灯草,我这里有空位,到我这里来吃饭吧。一个高挑个的女工端着餐具寻声回头,笑盈盈走了过来。
灯草忽闪着大眼睛,皮肤白皙,笑起来像是画中仙子。春盛在乡下只从电影里看到过美女,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见过这么美的女人。春盛午饭便吃得心不在焉。
星期天厂里组织活动,新来的职工都要表演一个节目。轮到灯草时,灯草画了淡妆,拿着一个自制的小鞭子,上去唱了一首少林寺主题歌《牧羊曲》。一开口,下面就响起来一片掌声,很多人高兴地喊着:“灯草好棒,唱的比原唱还好听。”
老板坐在前排,兴奋地直拍巴掌,手掌都拍红了。
春盛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直发毛,轮到上场时,一只手拿着话筒直哆嗦,说:“俺出来打工是村长撵出来的,村长说,咱村里现在有上百条光棍了,你们年轻轻的,都窝在家里,都想当光棍吗?其实俺还有老娘,年纪大了,俺不想走……”
老板皱起眉头,把肥厚的手掌使劲摇,说:“你下,下一个上。”
春盛跌跌撞撞从舞台上下来,脸色更加难堪,没有掌声。灯草,低着头,若有所思。
春盛和灯草一个车间,灯草早来了几天,活干得既快又麻利,很快就干了班长。春盛初来乍到,到下班点也赶不出活来,只能加班,这样吃饭点往往就过了。餐厅里就是有饭,也是冷饭,幸亏春盛在农村长大的,饥一顿饱一顿的也习惯了。
当初进工厂,是想这里女工多,容易讨到媳妇,不过遇到灯草后,春盛改变了主意,他知道自己配不上灯草,索性下决心不结婚了,心里有灯草这个念想就行了。
春盛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就是一个宿舍的也看出来了,讥笑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春盛笑笑,并不做声。
一开始灯草并不和他说话,直到春盛下班时仍然交不完活时,灯草便做了一个操作示范,有哪些步骤是不必要的,还有那些小技巧能提高效率。这样春盛的工作效率就上去了,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到点去餐厅了。
灯草很好笑,可是对春盛却从来没有笑过,就是面对面吃饭,也很少聊天。有一次,灯草问他,你们村真的有那么多光棍吗?
春盛说,实际光棍还多,这108条光棍是30岁到50岁的年龄段的;春盛说,村里穷,姑娘都争着往外嫁,即便出来打工,人家一听说我是光棍村的,媒人掉头就走。
灯草头一次笑了,说你也快30岁了,很快你们庄就109条光棍了。
春盛说自己不结婚了,上面几个哥哥都是光棍,要结婚也轮不到他,他是死了心了。
灯草说,这厂里几百个女工,难道你一个也看不上,或者是几百个人没一个看上你,这可能吗?
春盛突然脸红耳赤,吭哧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她们都没有你好看!”春盛说完,再也抬不起头看灯草,像喝醉了酒一样晃晃荡荡地扶着桌子溜走了。
日子像是小河淌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忽然一天,灯草发现春盛两天没来上班了。灯草已经是车间主任,她把班长叫来,问:“职工两天没来上班,你为什么不及时向我汇报,耽误了订单合同,这责任你我担得起吗?”
班长是个小姑娘,欲言又止,嗫嚅说道,是春盛发高烧来不了了,老板查宿舍,看到春盛在宿舍睡觉,一怒之下,赶着春盛卷铺盖走人。春盛发着高烧,走不了,是我们找了几个人,把他送进附近一个便宜一点的诊所,打了几天吊针,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我去看过几次,清醒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快不行了,不过我还想听听牧羊曲,如果灯草来不了,你给放个歌曲也行,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灯草头一次发火,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在哪里,你这就和我过去。
在一间低矮的诊所里,灯光泛黄,在地下的一块床垫上,灯草看到了脸色烧得通红,像个火炭般的春盛。
灯草从兜里掏出几迭百元钞票,对班长说:“联系救护车,马上去人民医院,所有的费用我报销。”
也许是听到灯草的声音,春盛奇迹般地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眼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有神。
春盛艰难地说,我们都是打工的,大医院我住不起,灯草你是我的亲妹妹,这钱你还留着孝敬父母,不要管我了,你今天来,我已经可以闭目无憾了。
灯草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老板打来的,问灯草怎么没在车间,有几个财务报表还没报上去。
灯草很淡定地说,老板,我已经辞职了,现在的工作就是照顾被你开除的那个发烧的工友。
老板说,你现在已经是车间主任了,我们董事局正在研究你干副总经理,你现在前途无量,怎么会为这样一个穷小子自毁前程,你要三思而后行。
灯草挂了电话,恨恨地说,连人命都不管的工厂,我就是干个董事长又有什么意思?
春盛被转移到市人民医院,找了专家,做了全身检查。灯草耐不住心事,和一个参加救治的老医生打听情况。老医生擦了擦镜片,说,病人发烧到这个程度,你们拖到现在才来,我有什么办法。别让他受罪,安安稳稳走了就不错了。
灯草头一次嚎啕大哭,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哭罢,把红肿的眼睛画了一下淡妆,强打精神,走近病榻。
灯草的到来,春盛像打了一支强心针,自己竟然还能坐起来。灯草上去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春盛,我想好了,你出院,我俩就结婚,你不会成为109条光棍,家里老娘的事你别操心,我找了保姆过去照顾她老人家。
灯草又像平常那般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熨斗一样抚平了春盛所有的忧愁烦恼,心中漾起暖暖的春意,不过,这种感觉没有持久,很快春盛又昏迷过去了。
医院里早就准备好了强心针、心电图、脑电图,灯草一直咬着嘴唇看着心电图,直到心电图成了一条铁轨一样的直线。
灯草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
灯草搀扶着春盛的老娘,从火化到选墓址安葬,灯草一直一身孝服陪着。春盛老娘被灯草接到城里别墅,住了两年也溘然而逝。灯草把楼房卖了,孑然一身,杳如黄鹤似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许多年后,在法空寺,以往的工友看到了一个姑娘,长得和灯草一个模样,法号慧安,守着青灯古佛,暮鼓晨钟,在祠堂里,目不斜视,敲着木鱼,那里传出一片诵经之声:“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