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被温柔相待

“可能,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哭出声来。”——题记

(壹)

二黑平躺在土坑里,一动不动。

舅舅把挖出来的土,用手一捧一捧的洒在上面,像是认真的浇灌,像是以前的爱抚。

挖出来的土还散发着热气,热腾腾的。夹杂着羊粪味和草根味,刺激着鼻孔,辣的人眼睛发酸。

舅舅没哭。舅舅已经哭不出来了。

二黑是舅舅家用来看家的狗,农村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一条狗。它往往是家里的第四个组成分子。

家里的表弟问舅舅二黑怎么了。

舅舅说。“它没事,它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小孩子从来不懂什么是死,他还幻想着二黑能和以前一样地跳起来,风也似地追逐着一切在它的世界里看起来有趣的事物。

(贰)

二黑喜欢吃苹果。

这是我在舅舅家找到的除了骑羊上树以外的又一个乐趣。

舅舅家的院子里种着五六棵苹果树,秋天苹果成熟的时候,便是二黑最开心的日子。

二黑浑身黑色,除了眉毛和鼻子那里有一点点土黄,和生育的大地一个颜色。

二黑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却是我们最喜爱的朋友,对,朋友,我们把二黑当做好朋友,很好的那种。

二黑一到秋天就莫名其妙的兴奋,终日冲着离它最近的那棵树叫着欢快的歌。

偶尔风一吹,树上沉坠的苹果压得树枝像村里终日坐在街口的弯腰老爷爷。二黑便嗅着苹果的香味过去,然后,用后脚蹬着地。使劲地靠拢过去,像是馋奶的婴儿拼命把嘴凑到妈妈奶头上一样,铁链也被它扯得紧绷了起来。

如果风再大一点,把树上的苹果吹落下来,便有几个苹果不出意外的砸到二黑的身上。二黑吃了痛,又来了小脾气,龇着牙冲着无辜的空气吼几声。等到痛消了,又会凑到苹果树的身边,啃咬着圆滚滚的苹果。

苹果不听话,常被挤兑着滚到别的地方去,二黑也不急,抬起头来,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瞅着我们这些人。扭不过那小妖精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会将苹果拿起来再放到二黑的身边。二黑便继续开开心心的追着苹果吃着苹果。

我在那个夏天,差不多摘了整棵树的苹果。风从树枝中间吹过来,树叶也簌簌的作响。我们把苹果举得高过头顶,二黑知趣地用后脚着地直立着上身。

我便把苹果扔给二黑。

二黑一口就将苹果接住,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从来没有。

(叁)

姥姥曾经给我说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舅舅外出做农活,家里没有人。院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二黑先是叫,可能是发现来人没有止步的意思。

二黑收了声,飞也似地跑到姥姥家的门前。

直起身子,用前脚拍着姥姥家的屋门。

姥姥说这件事的时候,一边说还一边夸着。

“二黑是条聪明的狗。”一边用手捋顺缠绕在一起的毛线团。用小指将线头勾住。

我知道,那是给二黑过冬用的毛衣。

二黑陪了我们几个年头,我记不清。

只知道每年过年的时候,二黑的碗里面都是它最爱吃的骨头和肉,还有新鲜的米饭。

舅舅把饭菜盛到二黑的碗里,摩挲着二黑的头。

“过年好啊,二黑。”二黑很乖,乖巧地舔着这个庄家人辛苦了一年的手心。

舅舅常说。“过年了,全家人都要改善改善。”

对,二黑是我们的家人。

我从小便认准了这件事。

(叁)

二黑年龄大了,我们的家人二黑年龄大了。

“它老了。”舅舅抱着二黑说。

尚年幼的表弟问。“什么是老了?”

舅舅不吭声,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

“那它会死吗?”表弟有些慌了神,整个眼里写满了数不清的恐惧。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

“它不会,二黑不会的。”

没有经历过死的人永远不知道死的可怕,而一旦经历了,便会贪恋着生时的快乐。

二黑老了。它的右腿膝盖里有了增生的骨刺,一到阴雨天,那个该死的骨刺会疼得它满地打滚。

二黑老了。它的后腿再也不能支撑着身体直立。

二黑老了。它的鼻子不再那么敏锐,不再终日地嗅来嗅去,哪怕是一日的三餐,也需要放到离它很近的位置,再用手敲一敲碗边。

二黑老了。它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一口便咬住苹果。哪怕苹果扔的很近,它咬起来也太费劲了。

表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他常常站在二黑面前用手捂住眼,再猛的打开来,他希望二黑在它睁开眼的一瞬间又完好如初。

表弟选择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去拒绝着时光的快速流转。

我们都是,在面临不幸的时候,常常选择自欺欺人。

我也不例外。

当收到妈妈发来的短信时,我选择了关机。

但那条短信仍然不肯放过我地钻入了我的视野,在屏幕彻底黑掉的一瞬间。

我看到了短信的内容。

“二黑没了。”

我们一向对死字讳莫如深,我之前一直觉得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之所以不用死字,是因为遭遇不幸的人往往想要减轻心里上的疼痛。“没了”意味着二黑还会再有,至少,还保留着这个希望。

但,二黑还是死了。

舅舅给二黑一个盛大的葬礼。

听姥姥说,舅舅在二黑死的时候,出去做农活了。

等到回来时,才发现二黑的身体已经冷了硬了。

舅舅蹲在那里哭了一个晌午。疯子一样地把二黑面对的那棵硕大的苹果树给砍倒了。

我们都回来了,回来参加一个叫做二黑的家人的葬礼。

舅舅把挖出来的土,用手一捧一捧的洒在上面,像是认真的浇灌,像是以前的爱抚。

挖出来的土还散发着热气,热腾腾的。夹杂着羊粪味和草根味,刺激着鼻孔,辣的人眼睛发酸。

舅舅没哭。舅舅已经哭不出来了。

亲爱的二黑,可能再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会哭出声来。请你抱紧我。

亲爱的二黑,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被温柔相待。

Le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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