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小记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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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因喝中药意外引起黄疸肝病,住院二十余天。自10月20日进到市中心医院消化内科住院部,被安排住进了218病室。这是一间三人病房,38床和39床已有病人,我们是37床。我虽年入不惑,却第一次经历这么长时间住病房的生活。小小病房,三周时间,所见所闻及个中滋味竟让我久难忘却。

(一)

39床病友是位老伯,初进病房时,他坐在床上打着点滴,鼻子上戴着氧气,脸色青黑,很有重病号的特征。我们进来,还是他和我们先打招呼,询问病情。他说起话来虽气喘,倒也有些底气。原来他才62岁,我心里暗道,比我那69岁的老爸可显老多了!

他比我们早入院一周,是严重的酒精肝。老人说起过去也是很骄傲的,年轻时是民政局办公室主任,为了争取资金那也是话拼腿拼酒更拼,很有嗜酒嫌疑。晚上在病房陪床的是他的大女婿,伺候的很周到。一大早老太太就送来了山药粥,碎碎念着做粥的过程及一路上的见闻,并催促女婿快回去上班吧。这个大姨看上去很年轻,干净利落型的。可是老头却明显不领情,时时处处都在挑毛病,水凉了热了,手重了轻了,话多了少了,叫护士快了慢了……老太太只弱弱的辩解两句,明显常常手足无措。我们便笑着解围:“跟女婿放不开啊,这可见到亲人了!”晚上小女婿来值班陪床了,老伯就又恢复了好说话。

从老伯口中得知,老太太竟刚做了乳腺癌手术两年,我们惊呼大姨不象术后的人,老伯用鄙夷的口气说:“她戴的假发。我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乎这个,人家不听啊,非戴发套!”白天老太太伺候,老伯百般挑剔,这天很不客气地说:“她可会享受了,从三十多岁就不上班了,就是不愿去,在家养着,嘛也不干!”这个老伯也是很有能量的,两个女儿都安排在交通部门工作,都已结婚家庭和美。他本人也倒是兴趣广泛,抽烟喝酒不说,养花养鸽子养鱼养狗都很内行,有个专门的平房院子侍弄这些生灵。老伯一生应是随性惯了,医生的禁烟禁酒令他竟有自己的说辞:“少抽几根少喝一点就行啊,真一点儿不让抽不让喝那人能受得了?”打完点滴他竟偷偷出去吸根烟!这天医生来查床,摸到他衣服口袋里的烟盒,医生将他好一通说教,这老伯只笑着说知道了再不抽了,活像一个挨训的小学生。最后医生没收了他的烟。

几天过后,我们都看出来了,老太真不愿在这侍候老伯,太压抑了。我们和老伯的女婿还有一个经常过来看望他的外甥半开玩笑着说:“你们能有空就多在这侍候吧,老太太在这光挨呲。”女婿们笑笑没说话,外甥说:“我妗子挨呲嗒一辈子了,也习惯了。”听了这话,我竟莫名有些悲凉。相依相伴一生,本该幸福安享晚年了,却仍然在这计较的喝斥与隐忍的无奈中继续!

一周过去了,忽然护士长来通知39床去单人病房,老伯自己起来也开始收拾东西,外甥收拾着说:“人家女婿孝顺,怕休息不好要求换了单间。”在我们的夸赞声中他们搬走了。

(二)

一室阳光中我们清静了一上午,下午39床住进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病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很得体的打扮。他刚一进屋时我吓了一跳,他的那张脸让你过目不忘,这是一位严重的白癫风患者:暗红煞白两色界限分明,双眼鼻子和嘴巴被白斑包围,呈现出一个倒三角;其余的肤色呈暗红色,如同画了一个脸谱。他的眼晴也是浅红色的,眼神总是闪闪烁烁,流露出明显的自卑。

他自己在病房里输液,没有人陪床,我去替他叫了几次护士换药。我竟从心里有点可怜他,怎么没人陪他呢?是老人岁数大了,或孩子小、妻子离不开?不好意思麻烦兄弟姐妹吧!第二天一早他的妻子从河间赶来了,陪他去做各项检查。她矮矮的胖胖的,但说话很温柔。他们从不主动与我们聊天,总是两个人头凑着头说着悄悄话。有时我偷偷观察他们,竟生出羡慕之意,这份羡意无关财富,无关容貌。他们那份相处的亲昵,那种甜蜜的笑意,那不经意的动作,无不牵动我内心最轻柔的神经!我知道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两个人外出打工养活着老老小小,实在也不容易。但他们的这份相濡之情才是滋养生命的琼浆啊!

从医生查床的谈话中得知,他只是肠中有积粪,几天用药后,症状减轻了,他们轻松出院了。我在心里暗暗祝福他们,希望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如他们的感情一样甜蜜。

(三)

第二天中午护士让我们都到楼道里,病房要紫外线消毒。从楼道另一端遛跶过来一个病号,来到218门前,透过门玻璃观察了一下,然后往护士站走去,边走边说:“我这就挪过来,可受不了那老头的闹腾。”

半小时后,39床迎来新病友,一位肠胃息肉患者。他们两口子真是有备而来,被褥带的很齐全。妻子黑、粗、壮,最有特征的却是硕大的脑袋后面梳着的小辫子,又短、又细、又弯,一如她的性格一一很柔。她讲话的声音清亮又圆润,就像有弹性的QQ糖。

男人在第二天上午先做的肠息肉,术后不能下床、不能吃饭了。女人就跑前跑后伺候他喝水、小便、换药,这天的点滴一直到夜里,女人就在床边坐在矿泉水箱上陪着。第二天男人的痛风竟然犯了,脚上、踝骨、腿关节多处肿胀起来,男人开始暴躁了。据说痛风是神经痛,男人应该是很痛,疼得焦心。他一会儿也不让女人闲着,一会儿动动脚,一会儿摆摆腿,一会儿掖掖被子……女人围着他的床转来转去。他年纪不大,痛风竟有十多年了,女人似贝惯了他的疼痛,不说话只小心地伺候着。男人或嫌弃地抱怨她贴的不对、力道太大,或粗鲁地咒骂医生无能,女人也只无奈又自嘲地笑笑。

就这样折腾闹腾了三天,女人不眠不休地坚持着。期间家中的孩子与妈妈语音聊天,清脆的童音还有姥姥的絮絮声给女人带来快乐,女人很有耐心地与老少对话。男人只听着,从不与孩子直接说话。这天男人的姐姐和弟弟来了,原来他还要再做胃息肉手术。男人没好声气地和他的姐姐说着话,坐着轮椅出去了。等再回来,又是一次连夜的输液。他的痛风持续发作着,激素药不能吃,打了四次止痛针也不管用。医生与痛风科会诊后开了膏药,女人从外面的药店给他买回来。女人听从他的指挥,这里那里地给他贴好膏药,他仍是蜷缩在被子里,腿脚想动一动都要女人给他一点点儿搬挪。他每每说话的声音都嘶哑着,很急促,每个字似乎都能传达他的痛意。除以之外,他基本不说话。我们也都自觉地停止了说笑,病房气氛有些压抑。

这些天再也没见到那位老伯走出来去厕所,偶然见到老太问起来只说病不见轻。去刷饭盒时见到管床大夫正与老伯的外甥还有老伯的女儿说话,听到外甥说:“减轻痛苦延长生命吧!”我陡然有了不好的感觉,回到病房我们大家也是唏嘘感叹!

又经过两天的挣扎,男人的痛风似乎减轻了,也常在我们说话时插几句。从他口中得知,前两年女人也做过一次大手术。女人忽然间右眼睁不开,嘴也歪了,经检查是神经线压迫所致,于是进行了开颅手术,住院一个多月。言语间痛惜中还有几分自豪,炫耀似的看了看女人,女人眼含笑意的望着他。我似乎可以想象女人住院时男人悉心照顾又碎念唠叨的情景,这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我不由地原谅了他之前对女人的吆喝支使。

女人是个聪明人,她深深懂得,两个真心相待彼此疼惜的人,就不在意这点滴的小委屈了。

(四)

38床竟比我们早出院一天。

他是与我们相处最长的病友,比我们早入院两天。黑黄的脸庞泛着青色,额头眼角都有很深的皱纹;身材很瘦削,下床后能看到后背有个鼓起的驼包,一看就是干重体力活的人。他是因为腹胀来检查住院的,也是由他的妻子陪护。她的妻子右眼有明显的斜视,左眼不斜但常向上翻,黑眼珠少白眼珠多,我最终分辨不明她的视线方向。

初入院时,最是他家热闹。七大姑八大姨表兄族弟地一拨拨地来探病。几乎每一拨人在走的时候都说着同样的话“别多想”“不要有思想负担”之类。我偷偷地想,本没有大病让他们说得怎么这么吓人呢!聊天知道她家大女儿竟与我家姣儿同岁!20周岁多点,已怀孕待产。她家还有一个十四岁的二丫头和一个九岁的儿子,都托管在临村的亲家家里。哈哈!她竟只比我年长两岁,但男人却已五十五岁。她只管我叫小妹,我就称呼她大姐。

第三天医生查完床冲38床大姐招招手,去医办室说话了。我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第四天他家我家都换了一组西药,我就在手机上查询新药的用途,然后也给她家看了看。看完我没有说话,只望了望她,她凑过来悄声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换的是治疗肿瘤的药,她默然地走开了,她已经知道了,医生早和她说了的。不由的暗自叹息,38床竟是肝癌晚期!

热闹几天之后,她家冷清下来。大姐又改成了每天在屋外接电话,应该是接受亲友的关心问候吧。有一天38床大哥生气了,把她的电话直接放在柜子上,厉声告诉她:“哪这么多话说,纯粹浪费电话费!有事在这说!”她讪笑着。这期间她家两个孩子都来过,但也只进屋呆一小会儿,一直都在楼道中或坐或站,也不与他们的爸爸亲近。他们的爸爸也只是小声让他们吃这个那个水果,之后就是不断地催促让孩子们回去。

第五天,还有二十来天临产的女儿和他家女婿来了,女儿坚决要女婿在这陪护,于是这个可怜的男孩留了下来。大姐就去了家侄女家休息一晚。38床大哥似乎很生气,嘟哝道,我能动能走又不用你伺候,你有什么累可说呢?女婿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该换药时去叫护士。输完液他岳父就不让他在病房坐着了,直说让他出去玩。他就一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偶尔从门玻璃朝里面看看,晚上他睡在楼道的一个病床上。大姐回来后女婿也没走,坚持陪护了三晚,最终在38床大哥的坚持下回家了。

这个大哥牙口不好,不能吃硬东西,这些天他也只吃香蕉,其他的水果也没见他吃。我们的一大盘香蕉眼看着皮上开始有黑点儿,我就分了一半给他家。大姐很高兴:“小妹给你,你就多吃点吧!”后来我就捡着他能吃的水果分给他家。大姐竟然每晚都抢在我们之前把我家和他家的租床都搬到病房来。

这时她家亲戚与医生商议喝点中药,于是38床大哥晚上多了一项任务。喝了中药后,他开始出汗,满头大汗那种,一晚上他都在出汗。已入初冬,他只穿一件短袖上衣,仍是每天汗水湿透头发,用毛巾不停地擦汗。护士也开始每天给他量血压,测血糖,让他糖不离身。以前他不爱躺在病床上,只要不输液,他总是坐在病房门外的那张病床上或出去走一圈。现在他不再轻易出去,只躺在那,或睡或醒地躺在病床上。大姐仍是每天抱着电话说着,有女儿的,也有亲戚的电话,明显平时她也是家里的“外交大臣”。晚上,她坐在床上与男人商量:“现在喝着中药,咱多带点儿药,回家吃也一样。”说完期待地看着他,我也竖起耳朵听着,“听医生的吧,再住几天吧,医生让走再走。”我心里暗叹一声,他再不爱说话,又不是真傻,似乎他也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求生而不得是多么悲哀的事啊!

从那天以后,38床大哥尤其沉默了,几乎他一直都在睡着。他与大姐的相处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似乎长出了遍身的逆鳞,大姐再没有说对的话,也再没有做对的事。这一晚他没有喝中药,早上医生查床时他说肚子胀不舒服,医生撩起他的衣服,我瞥了一眼不敢再看。他的肚子明显鼓胀,肚皮青黄中泛着油光。医生用手指敲他的肚子,发出碜人的“嘣嘣”声。医生问他排便的情况,他说一天一夜没有小便了。医生一听急了,责问大姐怎么不说不问,大姐也很委屈:“他自己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作为旁观者,这大姐只每天抱着手机在外面神侃,还真没怎么上心这大哥的时刻变化,即使在病房里,她也是仰脚躺在病床一端,或眯眼休息或找左右插句话聊几句,很是不甘寂寞的存在。

医生又给他家换上了利尿的药,开出了第二天检查的方案。

38床大哥出去了,大姐与他的在沧州住着的侄女就商量说,检查如果没问题了,与管床医生说说让出院吧,多带点药回去。他侄女也答应了。就这时,她家女儿竟提前生产,开了两个骨缝住进了南皮医院,两天过去再没有动静了。于是,电话在大姐手中又尽其发挥,与亲家母、与女儿儿子、与女婿、与亲戚……38床大哥始终也没发表意见。

又两天过去了,医生查床时说,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如果想出院也可以了。他听着没有说话,大姐很高兴地说:“你看医生让我们出院了,咱多带点中药西药。回去之后,把亲家的孩子也接过来,丽蓉那我也得去劝劝她听医生的话。”她说着,又去给亲家公打电话了,让他来接他们出院,又打给亲戚们说亲家公来接他们云云。

我出去时意外看到原39床大伯的大女婿,正往上搬轮椅。“这是怎么了?出院了呀!”“啊,出院了!”他说着往前走。我回到病房说起这话,均猜测应是转院了吧!

第二天38床出院,他们一早就打包收拾,侄女跑来跑去办各种手续,他家亲家公汇报着儿媳的情况,大姐滴水不漏地应酬着,大哥只嗯啊的答应着。终于在11点左右,他们走了。我竟心生悲凉,也许两三个月后这个人就不情愿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舍不下又能怎样?

(五)

今天我们也要出院了。

昨晚与弟媳一起回家给老爸过了生日。虽然老爸嘴上说着今年不用过了明年再过七十的话,但我们回去尤其我先生也一块儿回去,让他高兴不已。晚上我俩很奢侈地去浴室洗了澡,享受了浴室的全套温馨服务。今早清爽地来到病房等待医生的最后一次查床。

管床医生检查他的眼底,交代出院后的注意事项,然后说:“一定要忌酒。39床那个大爷肝衰竭有可能已经走着了!”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出院了吗?”“家属自愿出院,没办法了。”我们面面相觑,眼前似乎还有他发脾气时的黑脸,耳畔仿佛还有他颇有底气的呵斥及心情好时的笑语呢!生命的脆弱以这样的方式又一次提醒了我!

所幸我们只是一次意外事故,我不敢想如果我的亲人身患重病住在医院我会是怎样的心情!这二十多天的病房生活似乎让我们两个都懂得了珍惜。在病痛面前,平安顺遂的生活中那些小矛盾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半生已过,余生不长,彼此依靠着温暖着走下去,相携一生白头偕老真的是这么不容易啊!“我在这有什么累的,只是和他做个伴儿而已”,每当我嘻笑着对别人这样说时心中真的是轻松的。“老伴儿”这个词有些人都没机会这样互相称呼啊!

后记:出院回家后,这十多天我们两个在家吃饭都格外香甜,同事纷纷笑着说我:“你在医院里这些天熬炼的!”我也很知足地与别人嘻笑:“他这回从天上被降到凡世,食人间烟火了!”每喝完一碗玉米面粥,他都会邀功似的说:“我又给你家吃完了!”“你能坚持这样吃过这一个冬天,什么毛病都给你调好了。”虽然累点儿,真的心静了很多,我也非常满意这时的心态。

我是奔五的女人,平和平静平安是我的修炼课题。但愿站讲台执教鞭的我,能参悟此理并且践行到我的言行,使偶入泥淖的我能自拔自救。也祈愿我爱的和爱我的家人都能身心健康,恣意享受挚情深爱!

2018年11月23日写于复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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