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底考研复试时,面试老师得知我刚读完蒋光慈的小说,于是好奇地问我,读《少年漂泊者》时除了向往先辈的革命情怀,还有没有其他关乎现实的想法,比如对“京漂”“广漂”一类“漂泊感”的看法?当时我一愣,不由自主地看着面试老师的关切眼神陷入思考、沉默,好在温和的老师也没有多加为难,只是哈哈一笑,“没有就算了”。大概就连当时提问的老师也想不到,“漂泊感”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与“家乡”相关的问题,成为我这一年多的暗暗纠结。
我是外婆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曾执着地认为,我的家乡就是外婆家所在的小城。直到某天,我的“没礼貌”的小表妹问:“你为什么要在我家吃饭?”“你”和“我家”两个不无二元对立意味的词,让我心下一惊,猛然发现,随着外公过世,外婆渐老,我对外婆家的人来说,终究只是外嫁女儿的女儿。
“家乡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怎么办?”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的家乡就是你爸家在的地方啊!”有人这么回答我。
是的,其实我知道的,我心里想。但是,“此心安处”才能是“吾乡”啊,又凭什么说那个我一年最多只能在那里呆两天的地方、那个对我来说极其陌生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呢。
几乎整个2019的下半年,爸妈都在鸡飞狗跳。被恐惧与伤心的情绪夹击,我借口研究生学业繁忙,除却要生活费以外,和爸妈一个月几乎联系不到一次,寒假回家前,更是一直发愁自己该怎么面对爸妈。看,连爸妈所在之地都不能使我“心安”,何况所谓“我爸家在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在寒假接连暑假的六个月里,我和爸妈之间却没有太多争执,大概是因为距离产生美吧。年后,爸妈就回到外婆家所在的小县城里做小生意,因疫情防控,不能返校而又不愿意跟爸妈一起住的我,则自己呆在老家。我终于得到与“家乡”相处的机会,尽管是被迫的。
在老家, 爸爸三兄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今年过年不能外出走亲戚,年假期间,三家人都聚在二伯伯的屋里吃饭,印象中,二伯伯和二阿娘(家乡的客家话称“伯母”为“阿娘”)一向都比较喜欢“计较”,但一次餐后,二阿娘却感叹“今年我最开心了,一家人每天都可以在一起吃饭。”我惊讶于她的真心喜悦和每天煮饭的热情。
大伯伯1965年生人,以夏天荔枝的收成及偶尔帮村人办丧事的收入为生,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二十多年前,大阿娘(大概是)产后抑郁,变得痴痴傻傻,所有人都劝大伯伯离婚再娶,大伯伯却始终未允,即便生活再苦,也一直悉心照顾病妻。我呆在老家,一直在大伯伯家吃饭。“老婆仔吃饭啦”“老婆仔洗澡啦”“老婆仔……”每次听到大伯伯对大阿娘耐心的带着笑意的呼唤声和说话声,心里都会忍不住动了又动。爸爸说,“自从你阿娘变成这样,我就再也没看过你阿伯喝醉。”在近二十年的岁月里,要看护病妻,要养育两个年幼的女儿,还要照管白发苍苍的父母,大伯伯不能松懈,哪怕是片刻的醉酒。他沉默地掮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年后一晚,爸妈回老家,这次在大伯伯屋里吃。一大家子吃饭,为了避免洗碗可能带来的暗争,都是使用一次性碗筷,妈妈每次吃饭前都会先用热水冲洗,这似乎是一般广东人外出用餐的一种习惯。大伯伯其实并没有这种习惯,老农民又怎么会讲究这些呢?我也没有,因过于疲懒。令我意外的是,这一晚,妈妈在厨房里热菜,我拿出一次性碗筷准备盛饭时,大伯伯却一把接过去,倒一碗热水,把每一个碗都冲了一遍。我惊讶于大伯伯这次的“爱干净”,心念一转,更是感慨他的温柔和细心。
天气渐暖,国内疫情也逐渐好转。在安静的村子里,我开始养成晚饭后散步的习惯,长长的村道,明亮的灯光,都提供了方便。自家门口走到公共村道这百来米的路上,还没有安装路灯,出门时天还亮,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回来时天已黑,加上并不太平坦的路,总不免让人有点心慌。好在两位伯伯的屋子总是有灯光的,外出的人在黑暗中望见,感觉似乎无论什么时候走到这百来米的路上,都会有家人在前面不远的那个院子里等着。
不知道在上哪一节课的时候,有老师曾说,作为中文系的研究生,总是要认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才好(原话早已记不清,大意如此)。听课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有些惭愧。住在老家的时光,总算稍稍纾解我对土地感到陌生的遗憾。我的房间在二楼,从窗户望出去,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几个月间,一次一次地看着这些土地,由黑而绿,由绿复黑,也几乎每天看着种地的大叔大婶带着草帽劳作,稻草人也穿上了粉衣服,若在醉眼朦胧间,说不定会把它们当作真人。厚德载物,宽厚的土地养出来的人也总是宽厚。豌豆收成时,地里还有没被摘下的,有次爸妈路过,种豌豆的那位邻居大婶一边打招呼,一边问他们要不要下田摘一点。妈妈毫不客气地摘了一袋子,大婶依旧乐呵呵的,爸爸无奈,我咋舌。
荔枝是家乡的特产,家家户户都有种荔枝,前不久镇上成功注册的商标“东坡荔”更成为家乡人的骄傲。以往每年夏天,爸妈回老家一趟,便会给带回大袋荔枝,所以荔枝于我从不稀罕。但今年,我第一次亲眼看着荔枝树开花,第一次见证荔枝从小小的绿果到长成鲜红的模样,第一次知道什么时候要给荔枝树驱虫、怎么预先判断这一年的收成。最重要的是,爸妈每周回来,话里总离不开荔枝。爸爸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他小时候是怎么和伯伯一起栽荔枝树,还有已逝的爷爷奶奶以往在荔枝成熟的季节里,是如何带着一家人到果园里搭棚子,如何忍受蚊叮虫咬守护荔枝……那些回忆里的红得似火的荔枝的故事,似乎正在消融我和爸爸之间的隔膜。于我,荔枝从此变得特别。
二伯伯有养狗,一只中华田园犬和一只宠物狗(我不知道品种)。两只狗狗都很懂事,有陌生人出现在家门,它们总非常尽职地大吠以提醒主人,它们的存在也是我自己住一个屋也能安心的重要因素。两只狗狗莫名地亲近我,每次走出院子,它们就开始黏在我的身后。村口离家挺远,偶尔到村口拿个快递,小家伙们也非要跟去,连二伯伯和二伯娘也不解它们何以如此。不知不觉间,在我心里,它们也成了家乡的底色和温暖的印象之一。
今天在APP上预约一周后离家的车,支付完车费,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便开始在心间流淌。我想我应该可以确定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了。只是,我似乎仍然只能用“外来者”的心态和眼光去感知这块土地。这里在特殊时候(如疫情期间)可以成为我的“此心安处”之一,但过了这一特殊时候,“漂泊感”或许又将继续成为使我困扰迷茫的问题之一。这其实不仅仅是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