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午荷 · 洛夫

    这是去夏九月间的旧事,我们为了荷花与爱情的关系,曾发生过一次温和的争辩。

    “爱荷的人不但爱它花的娇美,叶的清香,枝的挺秀,也爱它夏天的喧哗,爱它秋季的寥落,甚至觉得连喂养它的那池污泥也污得有些道理。”

 

  “花凋了呢?”

 

    “爱它的翠叶田田。”“叶残了呢?”

 

    “听打在上面的雨声呀!”


        “这种结论岂不太过罗曼蒂克。”“你认为……?”


    “欣赏别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


      记得那是一个落着小雨的下午,午睡醒来,突然想到去博物馆参观一位朋友的画展。


      为了喜欢那份凉意,手里的伞一直未曾撑开,冷雨溜进颈子里,竟会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喜。

     

      沿着南海路走过去,一辆红色计程车侧身驰过,溅了我一裤脚的泥水。

       

    抵达画廊时,正在口袋里乱掏,你突然在我面前出现,并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手帕。老是喜欢做一些平淡而又惊人的事,我心想。

   

    这时,室外的雨势越来越大,群马奔腾,众鼓齐擂,整个世界茏罩在一阵阵激越的杀伐声中,但极度的喧嚣中又有着出奇的静。


      我们相偕跨进了面对植物园的阳台。

     

    “快过来看!”你靠着玻璃窗失神地叫着。我挨过去向窗外一瞧,顿时为窗下一幅自然的奇景所感动,怔住。

     

    窗下是一大片池荷,荷花多已凋谢,或者说多已雕塑成一个个结实的莲蓬。满池的青叶在雨中翻飞着,大者如鼓,小者如掌,雨粒劈头劈脸洒将下来,鼓声与掌声响成一片,节奏急迫而多变化,声势相当慑人。

     

    我们印象中的荷一向是青叶如盖,俗气一点说是亭亭玉立,之所以亭亭,是因为它有那一把瘦长的腰身,风中款摆,韵致绝佳。


    但在雨中,荷是一群仰着脸的动物,专注而矜持,显得格外英姿勃发,矫健中另有一种娇媚。

   

    雨落在它们的脸上,开始水珠沿着中心滴溜溜地转,渐渐凝聚成一个水晶球,越向叶子的边沿扩展,水晶球也越旋越大,瘦弱的枝杆似乎已支持不住水球的重负,由旋转而左摇右晃,惊险万分。

 

    我们的眼睛越睁越大,心跳加速,紧紧抓住窗棂的手掌沁出了汗水。


    猝然,要发生的终于发生了,荷身一侧,哗啦一声,整个叶面上的水球倾泻而下,紧接着荷枝弹身而起,又恢复了原有的挺拔和矜持,我们也随之嘘了一口气。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片浓烟刚好将脸上尚未褪尽的红晕掩住。

  也许由于过度紧张,也许由于天气阴郁,这天下午我除了在思索你那句“欣赏别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的话外,一直到画廊关门,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

     

    但我真正懂得荷,是在今年一个秋末的下午。这次我是诚心去植物园看荷的,心里有了准备,仍不免有些紧张。跨进园门,在石凳上坐憩一下,调整好呼吸后,再轻步向荷池走去。

       

    噫!那些荷花呢?怎么又碰上花残季节,在等我的只剩下满池涌动的青叶,好大一拳的空虚向我袭来。花是没了,取代的只是几株枯干的莲蓬,黑黑瘦瘦,一副营养不良的身架,跟丰腴的荷叶对照之下,显得越发孤绝。

     

    这时突然想起我那首《众荷喧哗》中的诗句:“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柔的一朵/……”

     

    午后的园子很静,除了我别无游客。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满池的青荷出神。众荷田田亭亭如故,但歌声已歇,盛况不再。

       

    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繁华与喧嚣,到处拥挤不堪;现在静下来了,剩下我独自坐在这里,抽烟,扔石子,看池中自己的倒影碎了,又拼合起来,情势逆转,现在已轮到残荷来欣赏我的孤寂了。

   

      想到这里,我竞有些赧然,甚至感到难堪起来。其实,孤寂也并不就是一种羞耻。

         

    当有人在欣赏我的孤寂时,我绝不会认为他有任何罪过。朋友,这点你不要跟我辩,兴衰无非都是生命过程中的一部分。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今年花事已残,明年照样由根而茎而叶而花,仍然一大朵一大朵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接受人的赞赏与攀折,它却毫无顾忌地一脚踩污泥,一掌擎蓝天,激红着脸大声唱着“我是一朵盛开的莲”,唱完后不到几天,它又安静地退回到叶残花凋的自然运转过程中去接受另一次安排,等到第二年再来接唱。

       

    扑扑尘土,站起身来,绕着荷池走了一圈,绕第二圈时,突然发现眼前红影一闪而没。

     

    我又回来绕了半匝,然后蹲下身子搜寻,在重重叠叠的荷叶掩盖中,终于找到了一朵将谢而未谢,却已冷寂无声的红莲,我惊喜得手足无措起来,这不正是去夏那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柔的一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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