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亲生病的消息,是母亲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的。
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爸这几天有点不舒服,在医院输液呢,你要是不忙的话,回来看看吧。”
我知道,父亲病得肯定很重。
如果仅仅是普通的病的话,母亲一定不会和我说的。
因为母亲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我决定回家,而且一刻不能停留。
在火车上,我一夜没有合眼。
我们家里孩子比较多,我们兄弟四个,而且我还有三个姐姐,我最小。对于父亲母亲来说,我其实是个意外,原本就没打算生我,可是要到镇上医院去“毁掉”我时,正好医生有事不在,我就幸运的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是家里的老噶哒,所以自然享受着家里“至高无上”的待遇,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父母总是先想到我。虽然家里穷,我也是在现有条件下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就这样一路走来,我上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大学。
父亲说毕业之后就回老家吧。
那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应该飞出去看看,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离家越远越好。在这样的想法下,我毕业之后先去了浙江,之后又转战到了宁夏。因为这个问题,父亲很生气,但是又没办法,也只能算吧。
时光荏苒,在我毕业之后的第一年就接到了母亲说父亲生病的电话。
后来母亲说,从父亲感觉左腿不听使唤到左半身偏瘫、大小便失禁进而陷入昏迷,仅15分钟。脑血栓把我乐呵呵的父亲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我在父亲的病房门口站了好半天,我怕我进去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父亲微睁双目仰躺在病床上,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父亲好像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极力挤出笑容,叫了一声爸,就不敢再说话了,我知道,只要再说一个字,我都会号啕大哭的,我不敢再与父亲的眼睛对视了,再看一眼,我的眼泪也会忍不住的。
我无法相信躺在病床上的这个时而陷入昏迷的老人就是我那开朗的父亲。仅仅在一个月前,我打电话说暑假一放就回家。到家的那天一大早父亲就站在村口等着,他知道我坐的大巴班次要到11点才能到站,到家就12点了,但父亲一直在村口等到我回来。到家吃饭的时候,父亲坐在旁边看我吃,就那么看着。母亲过来跟我说话,父亲就把母亲扒拉开,原来是老伴挡住他看儿子吃饭了。
我在父亲的眼里一直是个骄傲。
因为村里我们一起长大的年龄差不多的有13个人,而我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人,每次回家都带些老家见不到的东西,父亲每次都说,买这个干啥,买这个干啥。却又把我买的东西拿给邻居们炫耀。这个做法还被我嘲笑了好几次。
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四人,找大夫详细询问了父亲的病情。大夫告诉我们,老人是脑血栓,现在很危险,即便抢救过来,恐怕也是植物人或者偏瘫。母亲对大夫说:“不管他爸将来是个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还有老伴,孩子们就还有爸!”
5天后,父亲苏醒了,左半身偏瘫已成定局,而且老人还便秘,一连7天没有大便。全家人急的什么似的。第8天晚上,我们三兄弟决定给父亲强制排便,给父亲打了好几支开赛露,折腾了将近2个小时,父亲终于排出了大便。
父亲病情稳定后,我又要回单位上班去了。临走前的晚上,我和爸爸妈妈睡在大炕上,我突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父亲说话的声音很高,母亲说你声音小点,要是让孩子们知道你是在装病骗他们,孩子们非跟你急不可。父亲说没事,这家伙睡觉一向很死的。我睡在他们身边,听到了他们清晰的对话。边听边想,千万别是做梦,千万别是做梦。这时父亲别过头去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猛地睁开眼,天哪,真的是我爸!看着像过去一样风趣、开朗的老头,我一下子高兴的大哭起来,酣畅淋漓的大哭,心里真的是高兴呀,我爸是健康的,我爸没有脑血栓!我边哭边在炕上翻跟头。一下子给翻醒了,母亲忙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刚才的梦,母亲也哭了,我们知道:父亲永远也不会重新回到健康时的样子了,要想看到患病前的父亲,今后也只有在梦里了。
后来母亲打电话说,父亲恢复的还可以,能勉强走路了。
父亲虽然脑血栓了,但是比以前更“聪明”了。比如,让他走路锻炼,要绕院子一周,他经常趁人不注意,抄近道过去偷懒。父亲爱听评书,所以给他买了收音机。那时候手机还是比较新鲜的东西,父亲一直要我给他买一个,但是临了也没有达成他的夙愿。那个时候父亲的脾气比以前坏了很多,经常骂人,骂完后,又说错了错了。老人比以前沉默了很多,很少说话,我开玩笑说他是神秘的大佛,他听了一笑。
但是,老人毕竟是病人,晚上闹腾得不睡觉,脑子乱了。不让接尿,几乎天天晚上要与母亲打一仗。每次我放假回家看着母亲太累了,我说要不您就休息几天,晚上我值班陪我爸。母亲不同意。我反复劝说,终于说通了。有天晚上,我躺在父亲身边,很快就入睡了。没一会,父亲开始翻腾,过来过去,就是不睡,让他喝水,不喝,让他小便,一下子把尿壶给扔了,折腾了40多分钟,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父亲用哀求的神色指那个房间,我一子明白了,问是不是想我妈呢?老人连连点头。
我还没说话呢,门开了,母亲进来了,说,你还不服气,不好伺候吧?原来母亲在另一间屋子也睡不着,时刻听着这边的动静呢。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到2分钟,传来父亲香甜的呼噜声。
我悄悄地过去一看,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母亲的身边,依偎着母亲的肩膀睡着了。
每天睡觉的时候,母亲都要把父亲的褥子铺得展展的,每天晚上都要起来专门给父亲整理褥子,用手把褥子抹平,再把父亲放上去。怕褥子皱了硌的老头难受。每天晚上起床2次给父亲接尿,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母亲说,要不你就睡觉,等他尿到床上再喊我过来一起收拾。母亲说那可不行,尿到床上脏了褥子先不说,你爸多不舒服呀,时间长了,会得褥疮的。只要是父亲尿床了,母亲的工作程序就是用热毛巾给老头擦,再用干毛巾擦干,然后在屁股处抹上痱子粉。
从父亲生病到离开我们,家里没有异味,老人没有褥疮,每天擦身子、洗脸这些程序都要过一遍。来家里的客人看着轮椅上红光满面的老人,不敢相信是一个已经偏瘫多年的病人。
那次回家。
父亲谈到了生和死,他说他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我说怎么会呢?
父亲说他死倒是不怕,这么多年病着,辛苦你母亲了。
父亲说一辈子很快,为了我们兄弟姊妹,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消停了。而且还交代了如果百年之后,不要太过铺张浪费,不要请响器班,房边的那棵大白杨就是自己的棺材,要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母亲。
他还说,我工作这么远,就算某天不在了,甚至连我最好一面都见不着。
我无语凝咽,我说怎么可能呢。
父亲说:“我死了,你能回来,你媳妇能回来吗?”
我说:“她当然回来。”
父亲说:“人家是‘城里人’,到时候,她不会回来,你咋不?”
我笑笑:“她不回来,就离婚。”
父亲笑了笑,显得很知足也很遗憾,仿佛他把身后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剩下的事,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或者门洞里,等着死亡,等着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06年的临近寒假的时候,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从他得病到趋势,整整十年。不管对于他或者母亲,也许都是一种解脱。
现在回想起来,我敬爱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每当忆起,都仿若昨日,父亲的音容笑貌,依旧出现在我的面前。今天是父亲节,但愿他在天国过得安好。
夜已深,零星滴了点雨滴。
父亲大人,儿子有些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