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的这段经历,因为我自己也大抵忘却了。”女人红唇微张,两眼定定地看向斜前方的茶几,又徐徐将目光收回,一直移动到左手小指上鲜红的丹蔻,这才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绵长的烟圈。
20年前的叶非雪还不是叶非雪,而是一个叫作叶雪的腼腆的小女孩。双亲健在,叔叔婶婶、舅舅舅母,甚至祖父祖母、外婆外公,绵延至五服开外的七大姑八大姨,该有的亲戚一个不少。她看起来明明可以收获好多好多爱,而实际上,她几乎是一个人煎熬着度过那段本应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大人们都貌合神离,夫妇间也免不了同床异梦。叶雪的爸妈早就分居了。爸爸说,叶雪是个女孩儿,他老叶家是要传承香火的,男孩比女孩金贵。叶雪刚生下来的时候,奶奶的旧衣服硌得她哇哇大哭,外婆买来的可爱的小衣裳却一件也没动。呵,做女孩的苦楚!在甫一见到这个充溢着新奇的不堪的世界时,后者就张开冷冰冰的手指几乎把人的整个头死命往水里按让你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滋味。
妈妈生病了。其实应该算是旧病复发。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区别在哪?你说,抑郁和心情不佳算不算同一个意思的不同说法?所谓的精神分裂症和歇斯底里,不过后者是前者的症状罢了。叶雪感到,自己是不被祝福的存在,就像开在蛮荒之地的一株弱小的郁金香,无涯的寂寞就像白茫茫的天空一样,总也看不到个头。
阿姨问表姐,让雪儿做我们的家人好不好?表姐摇摇头。阿姨又问表哥,让雪儿做你妹妹好不好?表哥哭着说,不要。阿姨把这当笑话讲给雪儿听,又问叶雪,雪儿要不要做阿姨家的人啊?叶雪坚定地摇摇头。
开学的日子到了。叶雪的假期作业早就做完了。她想念学校里的图书角,想念那个和她互诉心事的小女孩,想念课堂,想念她坐的那个位子。但她害怕开学。
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变得异常暴躁。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书?咱们是有钱人吗?叶雪知道母亲意有所指。是的,几块钱的学费,父亲从来不会亲自送来。叶雪总要鼓足几十个簸箕的勇气,翻山越岭到达父亲所在的村子,然后敲响七叔三婶,三舅公六姨母家的门,七弯八绕进入一个牌屋,向最里间那个头上缠着纱布的黑黢黢的男子摊开手,要钱。
就像一个乞丐,为了那一点点学费,几乎把尊严全部喂了狗。叶雪那时候是个小孩子,她只是觉得读书太艰难,可是她舍不得放弃。但她畏惧并且厌恶那几天,她宁愿永远上学,没有假期。
镇里面办了个朗诵大赛,老师推荐叶雪参加。叶雪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净化周遭的力量,像一剪寒梅开在暖融融的春天里,散发出一簇簇冷艳的芬芳。
老师说,叶雪,你应该穿一身白衬衫配小短裙,你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镇里的这次机会很难得。
那时候叶雪也就十岁吧。眉毛立时就跟打了结一样。想放弃,但朗诵稿已练习了多遍,几能成诵。老师也牺牲了无数个休息时间对她悉心指导。如果继续,这笔多出来的费用,又该由谁承担呢?
跟母亲讲,母亲会说,干脆别读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破事。跟父亲提,那又要翻山越岭,也不知道平常日子他在不在家?
后来,还是外祖母变魔法般掏出一条红艳艳的百褶裙,和一件不知道哪个年轻的主妇穿旧了不要的棉布衬衫,才算了结了这个大难题。
叶雪,叶雪,做谁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做叶雪呢?那时候,叶雪常常缩在被窝里,无声地流泪。她从不在白天哭泣,怕被人看见笑了去。每次喉头一哽,她就赶紧掏出一面小镜子,仔仔细细地瞧镜中那双乌黑的眼珠,看它们有没有可疑地变红。
她知道读书的机会不容易,所以学得格外认真。那时学校会定期给每个学生发几本表皮泛黄的课外书,一星期后收回。同学嫌旧,觉得老腐,不愿看。她就一一借了来,拿回家后就着微弱的煤油灯一本接一本地啃。
叶雪的童年可以说是极尽贫乏,想要的总是无法轻易得到。旁人弃如敝屣的东西,到她那就是可望不可即。再小一点的时候,,她还不能这么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和她以为的同病相怜的女孩子互道坎坷,而那个说自己家里负债累累的女孩子后来依旧每天穿着可爱的花裙子,坐在妈妈舒服的后座上,来快快乐乐地上学。
有一天雨下的很大,小路上的水没过了叶雪的小腿肚。她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还是回家。叶雪明白了,她终究和别人不一样。
就这样,叶雪静悄悄地长大了。叶雪成了叶非雪,变成百乐门里排场最大的那个舞女。叶雪说,做谁都好,就是不要做自己。所以,她在名字里头加了个非字,成了叶非雪。
从前的叶雪是个漂亮姑娘,爱读书,能朗诵很好听的诗歌;现在的叶非雪是个妖娆的女人,肚子里有点墨水,为人张狂而清高,有一副能招揽银元的好嗓子。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他本来想说,叶小姐,我可以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可以对你很好很好。但究竟能好到一个什么程度呢?他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他还没有接管家里的产业,他依靠父亲过活。
而叶非雪早已做够了叶雪。她要张扬,要跋扈,再也不愿依靠谁,做谁的附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