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打响,寂静的校园霎时间炸开了锅,各班学生吵吵闹闹熙熙攘攘的涌出教室。黄昏悄悄晕染了半边教学楼,有一种日暮归途的寂凉感,而学生们像是对这种情形都免疫了似的,叽叽喳喳高谈阔论着各种娱乐的事。
热闹的氛围似乎永远和刘言州沾不了边。静静地收拾完文具书本,刘言州背上书包又坐回了原位,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头微微皱着,一副拒绝与世俗为伍的模样。
“刘言州,你数学资料钱还没交。”班长曹珂欣敲敲桌面,扭头提醒道。这刘言州总是分不清事情的大小先后,有钱请班里几个男生吃饭,偏偏这书本费非要拖到全班最后一个才交。
闻言, 刘言州抓书包的手又紧了紧,略显局促的笑着,“明天,今天钱花完了。”眼见班长张了张嘴,刘言州脚下一登便嗖地窜出了教室,生怕班长再说些什么。
校园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刘言州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泥地。校门口不远处的油炸臭豆腐摊边围了一群学生,忙活在摊边的女人眼角都笑成了一朵花,双手麻利地从油锅捞出一碗碗金黄冒泡的臭豆腐,嘴上还笑着招呼着:“刘氏臭豆腐哟!不好吃不要钱!”
一群学生叽叽喳喳着点餐,女人总是能精确的找到是哪一个人要辣椒,哪一个人不要蒜的,一给一个准儿。
“那边的那边的,想把摊子给你们砸了是吧?收拾收拾赶快走!”
城市管理员上的喇叭震天响,本来还一片祥和的街道气氛瞬间打破。学生们大都拿着东西跑了,小贩们都是手忙脚乱地将东西攘成一团,也不管会不会弄坏,只要能带走就行。收拾完东西,一个个伸长了腿窜上三轮,加大了油门闷着头向前冲,逃亡的一路上鸡飞狗跳。最后还是安全逃离了,只留下了一片黄土飞扬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身边小贩们跑的差不多了,女人急急的递出最后一碗臭豆腐,跺了跺脚也开始乒乒乓乓地把酱料瓶堆在一起。眼看城管骂骂咧咧地向这里靠近,女人终于收拾好了,手往围裙上一抹跨上三轮车就走。
车把拧到了最大,车子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像是乖乖等着狼靠近来吃的兔子。
四月天还不算太热,女人头上却急出了一层薄汗,咬咬牙跳下车,女人开始推车子。身体弓成了半圆形,女人垂头,像只老黄牛似得拉车,车子一寸寸地艰难前行,车屁股后的城管吼声越来越大。
一直盯着女人的刘言州鼻头一酸,带上帽子和口罩就朝女人方向跑去。
大步跑到女人身边,刘言州二话不说开始奋力推车。感觉到车子突然变得轻松许多,女人慌乱回头,看到是他时,目光瞬间变得柔和和惊喜。刘言州依旧低头抿着嘴,但明显加大了推车的力度。
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开了城管的追捕。把车子推到了修车铺,刘言州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喘着气。他万万没想到,一辆小小的三轮车推起来竟然这么沉。
一旁的女人也是同样的松了口气,和修车铺老板谈完了价钱便从车厢里扒拉出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
“累了吧,喝口水先。嗨,你看着关键时刻链子掉的,要不是及时赶到,这摊子指不定就被砸了呢。”女人将保温杯在围裙上蹭了蹭,才递给刘言州,欣慰地笑着。
刘言州没有接水,只是一脸的木讷,垂着的手却死死的攥住衣角,“前天的数学资料钱用来请同学吃饭了,明天再给我一百块钱。”
“全部请吃饭了?”女人瞪大了眼睛,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嗓门过高了,目光复杂了半天才细声细气地说:“回家给你,不过言州啊,咱俩和别人家不太一样,花钱悠着点哈……”
闻言,刘言州的眼神又沉了几分,他想反驳,想大声质问为什么他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为什么他的妈妈是个卖臭豆腐的,为什么他生在农村在同学里抬不起头来,为什么……他没有爸爸……他也心疼那一百块钱,可他不能在同学面前失了面子,让同学嫌弃他穷看不起他!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声。
车子修好了,女人朝刘言州干笑两声,坐到车上试着拧了拧车把,能动。“来言州,上车回家。”
扫了一眼周围,还有未散尽的学生,老远看到了班里的女神曹静茹和人说说笑笑走来,刘言州心脏猛的缩紧。他不敢想象如果曹静茹看到他的母亲只是个卖臭豆腐的,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他……
“你快走吧,我去旁边文具店买些文具。”刘言州快速向后退了几步,低声说道。
“不坐车了吗?用不用我等你?”女人有一丝失望,语气也带了些恳求。
“我说了让你快走!”刘言州擦了擦汗,不再看女人的眼睛,转身便跑进了文具店里。
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文具店的笔,门口的一面镜子正好对准了妈妈的方向,妈妈还在凝望着他转身离去的方向,而妈妈三轮车后的女神经过时蹙了蹙眉,扯着衣角别扭的挤过去,另一只手还捂着鼻子。刘言州的心又缩了起来,女人目光有一刹那的呆滞,歉意地朝曹静茹笑了笑,但笑容里的失落自卑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
车子呜鸣了几声开走,女人载着一车的命根子晃晃悠悠离开。破旧的三轮车与繁华的都市格格不入,他们就像是城市中的另类,用尽一切伪装自己是高贵的王子,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最亲的人。夜幕降临,等王子褪去了伪装的面具,只留下了一个小丑抚摸着伤口黯然神伤。
妈妈,对不起,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恨啊。
又是清晨。
刘言州洗刷过后准备去学校,妈妈也开始准备调料出摊。
“言州,坐不坐?”妈妈一如往昔地笑,刘言州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家门。
每天都会有这样的对话,每天都是一样的结果。这个女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永无止境地重复。刘言州也纳闷过,她就不闲累吗?这样的人生,他不想要,一辈子都不想要!
学校里,班长又开始催促资料钱的事,前桌乔祯祥笑嘻嘻地挥动着手中的百元大钞,“今天我爸又给了我一百块钱,放学请你们吃鸡腿哦。”
同学开始欢呼,刘言州皱了皱眉,开始摸索书包里的一百块钱,这是妈妈昨晚刚给的。
想起妈妈的复杂的眼神和强忍着没问他的冲动。愧疚在心中蔓延,刘言州使劲摇了摇脑袋,手猛的一顿,他近乎疯狂的抽出书包翻找,他的钱……不见了!
“乔祯祥!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愤怒冲昏了头脑,刘言州跳起来一把抓住乔祯祥的领口,眼眶通红,本就因这一百块钱愧疚的一夜难过,而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乔祯祥,就是乔祯祥!谁让他偏偏在自己丢了钱的时候拿着一百块钱在他眼前晃悠!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梦境一般,乔祯祥的反抗咆哮,班里同学的惊呼,以及自己近乎癫狂的挥舞着拳头……乔祯祥也不是吃素的,他本来身材就比刘言州高大,在学校里仗着家里有钱便为所欲为。刘言州这么挑衅他的尊严,他自然要还手。教导主任来时,刘言州已经被乔祯祥压倒地上鼻青脸肿的了。刘言州放弃了挣扎,哭着重复着,“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是不是……”
走廊上,刘言州和乔祯祥都垂着脑袋站在教导主任面前。乔祯祥眼睛成了大熊猫,而刘言州的脸更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五颜六色的挂了满脸。
打过电话让家长来,教导主任开始喋喋不休的教育着他俩,说这些同学之间和平友爱的大道理。
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刘言州挂彩站在走廊时愣了愣,顾不上和和教导主任打招呼,便扑到了刘言州身上,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刘言州的脸,刘言州扯着嘴角倒吸了口凉气。随后,便是女人无声却波涛汹涌的眼泪。
“钱丢了就丢了,你怎么能打人呢?我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爹走了后是不是没人打你了?你是不是疯了!”
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在走廊回响,瞬间寂静了整个世界。
左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整个世界都在眩晕,刘言州眼前一片模糊。他又听到了同学的惊异和嘲笑声,听到了乔祯祥愤怒的叫嚷声,听到了教导主任说的停课二字。
停课!
“打架斗殴,看你们也挺困难……回家反省一星期再来上课。”教导主任下了命令,刘言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抹了眼泪二话不说便走到了教室收拾书包。地上还有他们争执时打落的书本,刘言州默默在全班人的注视下扶起椅子,背上书包,屏蔽了所有人的目光,挺直了背离开教室。
这是他第一次把背在全班人面前挺的这么直,在别人看来这是他最丢脸的时候,却也是他心中那一团阴郁释怀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刘言州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妈妈的三轮车。路上行人很少,能听得见三轮车的吱哇声。
“言州,你爸走得早,从农村来到城市,我能很骄傲的对村里人说我有一个出色的儿子,我能供他在大城市上学,能让他城里娃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这是你爸最大的心愿。可来到城里后,我就没再见你笑过……我们是穷,可穷不代表着一定要低人一等啊……!今天这一巴掌……你疼,妈心更疼啊!”
身边的女人泣不成声,刘言州咬紧了嘴唇。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笑着的,哪怕受了伤挨了打都没哭过。可现在把车子靠在路边伏在车头上哭的抽噎着,肩膀的颤抖也连着他的心一起颤动。那一刻,热泪顺着刘言州瘦削的脸颊缓缓划过,刘言州死命咬着嘴不哭出声。路上有行人奇怪的看着他们,一个低声抽噎的女人和昂头倔强的少年。还有一辆装着臭豆腐摊的破三轮。
黄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看不到头的黑夜。
夜晚的城市少了白天时的嚣张跋扈,磨去了棱角与条条框框,没了坚硬的盔甲,变得温柔下来。
街灯一盏一盏点亮在马路边,刘言州仰头看万家灯火通明,身子随着吱呀摇摆的三轮车一起有节奏的晃动着。
他扭头,用一种类似于注视的目光看向了妈妈。
女人细长的眉还在微微的蹙着,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岁月在她脸上奔驰而过,留下了条条沟壑。皮肤长时间在外风吹日晒,又没有什么好的护肤品,干燥粗糙。双手日复一日操劳着摊子和车,宽大的手掌上尽是厚厚的老茧子。上身衣服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衬衫加围裙,降温了套件毛衣,入冬了披件绿色大军衣。下身永远都是那么两条黑色胖大的破牛仔裤,几年前就洗的变了型发了白。
这都是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有爱美之心的女人的自尊和对自己最起码的尊重,都在爱他养他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刘言州突然懂了,他不再自卑也不想自卑。他以为能改变他虚荣自卑的的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他没想到,改变他的,却只是一个女人微不足道的眼泪,那个女人,是生他养他数十载的妈妈。
街灯暖黄色的灯模糊成一团,在眼里迅速弥漫着,钻进了刘言州小小的心里,痒痒地发芽。
她都有勇气在这个城市里骄傲的立足,自己又何尝不可在人前不卑不亢。
“妈……”等红灯时,刘言州突然出声,声音哽咽。“明天咱俩,一起出摊吧。”
女人还在看着前方的红灯,回答声却脱口而出,不经过大脑反射便本能的回答。女人似乎还沉侵在骑车的专注中,没想到刘言州会突然说话,手微微一抖,车子轻轻晃动了下。
“诶……好。”
一大早,热闹的街区渐渐有了人的吵杂声,刘言州一个扑棱从床上跳了下来。
穿好衣服,洗刷完毕,一切都准备就绪。刘言州朝已经把该装的东西装完的妈妈笑了笑,跑上前去,一起将三轮车推出家门。
一路上,尽是些学生们二三成群的骑着车子上学,叽叽喳喳的讨论今天的课程和作业,拉开了城市一天的雀跃序幕。
卸车,摆摊,女人熟练的将油温温热,一串串一碗碗臭豆腐摆在摊外侯人挑选。
一大清早的顾客少,妈妈一人便可以应付的过来,刘言州闲来无事,退到一边翻开了书包,皱着眉头对着课本若有所思。
女人察觉到儿子的变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嘴角藏不住的笑,照顾顾客的声音和手势都俏皮了几分。
刘言州对此一无所知,自顾自地拿着笔写来写去。这些都是今天该学的课程,课是被停了,可又不能对不起妈妈辛辛苦苦交来的学费,耐着性子也得看下去,能看一点是一点吧……
顾客多了起来,到了放学的高峰期。女人也不喊刘言州,仍是一个人满脸笑意的熟练招呼着。倒是刘言州自己发觉到了,扔下课本便朝女人跑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互相点了点头,极有默契的合作了起来。
围了一个小围裙,刘言州便站在一旁开始收钱。
“哎哎哎同学,那个是七块,不是五块!”
“阿姨买的是这一份吧……四块钱,找您一块。”
……
儿子在旁边咋咋呼呼的跑来跑去,女人脸上笑开了花,盛的分量也足足多了三分之一。
正忙的不亦乐乎,刘言州余光一瞥,有同班同学走了过来。
局促。刘言州又有了想躲起来的冲动。
一旁妈妈还在乐呵呵的招呼着客人,手中动作一刻也不曾停过。
不,不能这样。
攥紧了拳头,刘言州打了个招呼。“嘿……放学啦。”
说说笑笑的同学似乎也才发现他,一群人愣了下,随后是扭捏不安却友好的笑。
乔祯祥也在人群中,低头在书包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走向前去,大力拍了下刘言州的肩膀。
“嘿言州,很帅哦。”
刘言州看了看自己的围裙,躁了个大红脸。抬起头,还没等自己说出一句话,一本数学书便拍在了自己脸上。
“今天学的,拿回去看看,不懂得问我就成。”乔祯祥扭头看向大树,明摆着的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和人家才打了架,害得人家停课,今天这么突兀的道歉,不知道能不能获得原谅……
“谢啦。”刘言州接过书本,两个大男孩腼腆的笑。女人也看到了,其他同学也看到了,倒也没有打破这和谐的环境。
相视一笑泯恩仇。
一个星期的时间飞快流逝。
再次回到班级,他还是那个刘言州,他又不是那个刘言州。某些东西已经在心中悄悄发了芽,成长为愿意为了他所想保护的人或物,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
从前的少年,长大了。
依旧是黄昏暮光熏染了街道,放学铃声愉快打响,一个少年从挤挤攘攘的人群中飞奔而来,和一个满面笑容的女人一起炸着臭豆腐,城管来时迅速收拾了摊子。少年骑着吱哇的三轮车故意从城管车前绕了一圈,身旁的女人微微责备地笑着拍了他一下,少年咯咯的笑着,载着一车子女人的命根子朝前方黄灿灿的光明大道驶去。
前方的尽头,是他们最最最昂贵温馨的家,千金都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