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咱们一起练字吧
一
期末家长会，班主任留假期作业，家长一片虔诚，低头笔记，第一项：买邹慕白字帖，提前练习一年级下册生字。班主任解释说：我字写得不好，所以我要求我的孩子们必须练好字。
多让人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要求！
又多轻描淡写逻辑不通的解释！
可作为一个高职老师，字不好的那种老师，我不想苛责儿子班主任己所不能，何施于生。因为每次看我学生的作业我也会感叹不已：我的字原来还不算丑，字原来可以这么丑。
看过一届届的字体，不由得悲从中来，我们是不是已经在毁灭汉字的路上走了很远？照此下去，形散神亡，五四人疾呼的废灭汉字，岂不就实现在我们手里？
可新文化运动时期，带头大哥鲁迅、钱玄同们也只是想找一种新文字代替汉字，真没想过把汉字搞丑，喊着 “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他们，恰恰是最懂汉字的人，虽然不刻意书法，可字搁今天也甩那些半吊子书法家多少条街。
不用说二三十年代的大V们，即便到了五六十年代，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耕读传家的平民子弟，只要有机会拿起笔来的，写出字来，最差都能做到舒眉展目、入得人眼。
曾经，写字是中国人需要用心以待的一件事，人们为它倾注了时间和虔诚。
中国汉字书写没落大概始于六十年代中期。学校里，六十年代的同事，写出字来大都赏心悦目，而八十年代的我们，写得好的凤毛麟角，不丑也不美的占三分之一，绝大部分可都得列入丑的行列。我与一个七十年代同样字丑的同事说起一个六十年代同事的潇洒字体，他很感慨：我们那时候谁管你怎么写？人家李老师上学那时候，别看是边区，一大批老师都是北京天津名校下放来的，字自然好。
当然，写字，是一个与老师——尤其是启蒙老师——有密切关系的事。
我爸给我讲他学写字的故事：他左撇子，八岁入学，老师严厉纠正，可他就觉得左手拿笔才顺劲。一天自习，老师从后面走来，他来不及换右手，老师一巴掌盖下来，铅笔尖（短的，两头削的）扎进虎口，鲜血迸流。左手养伤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右手写字。
这个血淋淋的例子让我心生凛然，告诉我规矩扎根时会疼。
现如今，儿子进校门第一天回家，告诉我老师说写字要做到“三个一”。两天后，他一个“一”也做不到。每次写作业，我耳提面命：手往上点儿、笔别往这歪、这笔要这样写······然而，仅仅“说”，哪怕说到口干舌燥、怒火中烧，第二天他依然故我。一学期下来，他还揣摩不到正确的用笔姿势，字儿也只能用面目可憎来形容。
看着无所适从、使着狠劲儿写字的儿子，想起我那些拖着小手指头、歪着本子写字的学生。我、他们，初学写字时都欠狠巴掌！
二
我也不好苛责儿子班主任明知自己的弱项，为啥不用些心练练。因为我自己也只是苦恼于字丑，却从没去补救。
没有师傅领进门，自己旁门左道般地写过一年一年，丑字定型，漂亮字就只成了向往，玄而遥远。虽然因此在教学比赛中失分、虽然老教师也语重心长地提点、虽然学校里就有书法课，我终究没有迈出练字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地丑着。
然而字写不好的挫败感却一直沉淀、累积。丑字往浅里说污染眼睛，影响心情，再深一步，它连扯着思维。丑字一出手，情感开始打结，那个要表达的东西总是如鲠在喉，最终，写出的东西不是想写的东西，想写的东西总不能诞生。我觉得自己不会写好文章跟字不好有关系，再看我那连像样句子都难写出来的学生，更印证了这个判断。
字丑的挫败感在儿子上学后陡然提升。看他那硬且歪的字，悲愤之情油然而生。你骂他这样拿笔不对，那样运笔不对，咋这么笨！骂昏了头，干脆示范，一拿起笔来，顿感力不从心，横下心写出来，有时也并不咋滴。本着不知为不知的原则，有时我只能以自己为反面教材，告诫他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让我不能忘却的是临近期末考试，老师竟留了一项书法作业——很重要，计入期末成绩那种——要孩子用米字格纸，写出这学期学的六个笔画，无非长横短横悬针竖垂露竖撇点。书法课每周一节，咋教咋学，问过儿子，他说不清所以然。好了，就六笔，拿纸写去吧。儿子进屋半小时，两手黑墨拎出几张墨猪来。他不好意思又无奈地说：老妈，我实在不会写。
我必须生气，半年了，学的啥！交哪张墨猪？都是一团！不是得多少分的问题，是不能太打老师脸的问题。我一边数落，一边和他爸轮番上阵，在浪费了十张米字格纸之后——我们对付不了毛笔，只能对不起纸了——还没有一张可以拿得出手，我很惭愧地跟他说：大成你就用那个白板笔写一份吧。儿子怏怏地又进屋炮制了。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一样疲惫，靠在沙发上，我悟出一个道理：千万不要相信“藏拙”这个词，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的短处会暴露得让你无所遁形。
我想起了我最接近书法的时光。那是三年级时，有一天，我们每人发了一张水写布，我们的校长兼全校唯一正规老师（其他两个是临时的）宣布：你们好好练！布很神奇，写上一会就没了，大家玩了两天，就到此为止了。每次想到此，我都很气愤我启蒙老师的不负责任。
可今天，我明白了，我的老师、我、儿子的班主任、儿子的书法老师，这一系列的老师，面对孩子的写字浮光掠影甚至敷衍塞责的背后，是他们自己都没能突破的尴尬。他们没法传达书写的精妙，没法一针见血、对症下药，引学生入道，他们丢了底气，只能心虚地说：你们好好练！别说现在不能体罚学生，就算有这权力，他们都不好意思下手了。
三
当然，字是一天天一年年练出来的。很多年前，我在一个叫《大家》的节目里听范曾讲书画，他说你拿起毛笔来，不用画什么具体的东西，只要在他面前走一尺，他就知道你用了多少年功，你道行有几分。当时听得我热血激荡，瞬间升腾起拿起笔来练十年的壮志。
既之，我想起了三苏祠里大如池塘的洗砚池，想起了王冕把洗砚池头树染成墨色的诗句，想起了王献之被王羲之加一点立刻被他妈识破，又练了十八缸水的故事，壮志灰飞烟灭。
对于一个没有进入练字状态的人，最望而却步的，就是你若要开始，就像踏上不归路，无止无休。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练好，可你无法判定需要三年、五年还是八年。而且“好”又是一个不可衡量的概念，你需要永远在路上。
我想很多中年以后走上练字道路的人，大概都像我一样，经历了很多次的提起勇气又放下，在一次次把练字拿出来掂量一番之后，对它的畏惧感也一点点消散，直到有一天，我恍然醒觉：其实大可不用把练字当负担，为什么不把它看成一天生活里必做的一件事呢，就像吃饭睡觉，多练少练，有何精进，不必追究，只需每天做就够了。这样想时，我觉得我已做好了开始的准备。
当我坐在儿子教室里，听着班主任给孩子布置寒假练字作业，在稍觉老师不够尽善尽美之外，我又想我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呢？假期时间充裕，还可以和儿子作伴，一切刚好，对，这就是我开始的契机。
我没好意思问班主任，为啥是邹慕白的，现在流行邹慕白了吗，毕竟田英章之类似乎更有名气一些。算了，反正谁都比我强，练谁的都一样。于是我买了两本字帖，对儿子说：大成，咱们一起练字吧。
我们约定，每天描一页，每天练字30分钟，我们俩分别做了一张打卡表。
练起来才发现，练字最开始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要比开始之前还难。日复一日描，机械又枯燥。一笔笔写时，似乎发现了之前写这个字的问题，可离开字帖，再记再写什么，还是会进入原来的写字状态。只有写出后才发觉，呦，没按字帖写。一个月练下来，字体毫无变化。
浮躁在所难免，放不放弃都想了好几遍。一是因为儿子，我不能说停就停，二是我也知道，三十几年都那么写的，怎么可能一个月就纠正过来，不说再用三十年颠覆前三十年吧，最起码也得几年之功。朝学执笔暮已成师那是妄想。
儿子更加艰难，支撑他写下去的信念只是：这个开学得交。他会讨价还价，也会应付公事，效果更是丝毫未见。每次他想耍赖，我只好用自己激励他：大成，我今天好像找着点感觉了哎！你看，我写的×字，好看吧！
假期过去了，我买了田英章回来，一人一本，儿子在抗争之后还是接受了。有一天在打卡表上划完勾，他对我说：老妈，我同桌何书颜字好看，有一天我能赶上他就行。我说：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我能把我写的字挂在咱家里。
我俩都陷入了憧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