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受南京的风物，是冬月下半。
天地凛冽，又值疫疾环伺的年岁，四下里人气不旺。然而如我这般的孤身来者，多少有些不爱喧闹的积习，时节寥落，未必扫兴。
登临送目，剔透的天泛着昏黄的底色，如冲泡太久的老茶，花叶分明却咂不出滋味。天幕冷且空荡，两位偏执的瘦云不肯报团取暖，风来一阵，缩紧一分，彼此相去又远。
闭了眼，临风听见些隐约的旧事。昨日的欢愉冷凝，浮做城上尘。年年如此周转，便攒出一笔厚重。阙阙成诵的金陵怀古，想来多是秋冬所做。
冬日垂垂，石头城身处狂欢后的酣梦，并于梦中回到了孩提——那时它还是无名的小聚落，尚未见证任何王朝的兴替。山水间日升月落，梦里的人们静静劳作，小城也静静观摩。
一点风波教好梦初醒，一切欢愉散做泡影，唯沉默的山水，仍由它依傍。睡眼寻向，一片红枫跌入了风尘，叶落处，狂烈的枫火连天烧燃，红霞栖山。
高处渐寒，脚步追随着夕阳，下到地平处——秦淮河很近了。
日头落毕，华灯同起，红霞酿成绿酒，寻欢的步履，踏亮全城的石板。临水的窗下，久远的闺怨悄然渗落，压得烟柳弯处又弯。当夫子庙不再盛产才子，秦淮佳人芳魂何系？画舫游过，玻璃窗内灯火通明，电子导游答非我问，只一昧重复着生动的生硬，以无情道有情。
夜露漫上，星月照水，远寺里梁武帝的野魂，又一夜没等到钟声。凭依河畔的栏杆，我效仿起黑塞笔下的悉达多，俯身向河水求索——我这位东方的施主，大概可唤作东施？这条河自诞生至今，见过太多美人梳妆，溶过太多胭脂粉黛，阅历都化成了风韵。只窥伺一眼，便看见水中端坐的倩影，看见她咿呀的唇齿，看见她弄弦的玉指，看见她心口的一点朱砂痣。迷离灯影里，寒露是她的绸缎，水雾是她的轻纱，风撩拨着美人的衣衫，我“骨里拌酥”，嗅到她香肩半露。
兴许是怕我失足落水，又或是大脑测试起机体是否正常，我感到不合时宜的腹内饥馑，同时意识到:秦淮的秀色直勾人馋又实不可餐，我得先填饱肚子。
南京的吃食应该称得上不贫瘠。清人袁子才于此地做了《随园食单》，其中风味虽不全然出自南京，但毕竟书成于此，书中内容与南京有了微妙的联系。更何况后来的南京成了“国府”所在，如今府上珍馐落入寻常巷陌，亦为南京美食增色不少。
此番来南京蓄谋已久，在吃上做了不少功课，我不仅知道真正的南京味藏于僻巷，且预备了几句本地方言，以期不虚此行。
穿行于曲折的街巷，似乎与现代都市断绝。身入陈迹，向巷陌更幽处漫溯，瓦屋掩映处有个小店，门口蹲着矮胖的汤锅，透过蒸腾的热气，看到桌上闲立着几个酒瓶。
所寻正是此处。修炼已久的南京话，也迎来显露的时机！
我冲撞进店，谨慎又故作平常地说出那句:“斩半只鸭子来。”
意识到来者不善，老板抬头细看，眼中刺着凌厉，一如他深嵌案板的斩鸭刀。
我有些困窘，攥紧手机，道出第二句:“再来碗皮肚面，加老卤，煮呛一点。”
然而我的模仿并不精湛，即刻被老板拆穿了伎俩:“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听你口音是北京人。”
我进退维谷，虽然南京话未学到要旨，然而在南京做了一回北京人，倒也不算完全的溃败，于是奉承下去，点头肯定老板的推断，才得以抽出身来。
鸭子和面上桌，我决心仔细品味。于是这个南京的偏远小店里，一个“新北京人”、一碗饱经老卤的面、半只被斩的鸭子认真地共鸣，胖锅里翻腾的热气在他们之间飘得很慢。那人突然很后悔没要整只鸭子——半只鸭子实在有些破坏这场景的神圣，又有些折损他和鸭子正建立的情谊……
食毕，踏出店门的瞬间，眼前笼了水汽，朦胧之中，看见弯月半落，几处霓虹也染得苍凉。
几番穿行回到秦淮河，河畔的店家都已偃旗息鼓，寂得如落雪的洞箫。枯立桥头，近旁有个醉酒的姑娘，她盯着河水的微澜，醉眼静静含泪，水中的倒影瘦削且锋利，像极了今夜的斜月。夜风褪了脂粉，变得清冽透亮，她点燃一支“南京”，烟味散入灯影，笼上我的衣袖。我背过身去，听见她轻弹烟灰，如同拂净了西窗下的烛烬。
深吸一口南京的夜色，秦淮河穿身而过。
河水的梦里，沉着一支金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