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孤岛的鲸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空如冻铁,森然无垠,铅块的云层藏匿了鬼眨眼的星星。灰色的微粒被生物咻咻吸入肺部直至血液。此时你匆匆回家,却发现百鬼夜行。恐惧从心中乱劈出来。当你成为鬼中一员,你就不会再惧怕。

灶台上一口黏腻的铁黑小锅正沸煮着,油泡咕咚咕咚从锅底滚滚冒上来。母亲正在炸甜甜圈。面圈不一会儿披上了纯金色,黄澄澄的。晶莹的细糖撒在上头像盖了一层绵密的砒霜。

母亲穿着撒花大红上衣,腰间兜着HollyKatty卡通围裙,越发非驴非马。踢踏踢踏,她穿梭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母亲名叫黄爱莲。

小艾怕胖,几乎从不吃甜食,可她偏要做。

小艾今年28了还没有稳定的对象,她为此操碎了心,熬成了白头。亲戚眼见黄爱莲的万分焦虑,忙忙给小艾相亲,来了个热闹的车轮战,无奈小艾还是没有看对眼的。

黄爱莲渐渐对女儿失了耐心,经常在家唠唠叨叨。“你还打算结婚吗?”“随缘吧。”怒气如远古火山隆隆作响,直涌上黄爱莲心头。

尖利扁平的嗓子如剃刀片刷刷刮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的思想真是开放的很啊。你跟他睡,他和她睡,他又找你睡,搞来搞去,乱成一锅粥。你的身子早被人弄脏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什么三贞九烈早被你抛到九霄云了。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只怕最后把梅毒艾滋这类脏病也带回了家,我还要舔着这张老脸带你去医院,不晓得我上辈子造了哪门子的孽,老天爷这样惩罚我。”

小艾紫涨着脸,还嘴道:“那纯粹是亲戚们闲着,乱造谣言,你难道还当真?”

“苍蝇不叮无缝蛋,为什么人家盯着你,无风不起浪,谁知道你在外结交什么朋友?”好一派青楼老鸨逼良为娼的架势,血丝布满了眼眶,青筋如蚯蚓在黄土地的沟壑里疯钻,她恐怖如龙,口喷毒焰,面容狰狞,继续嚷:“早就劝你嫁人,你只不听。敢情是我的话里有毒?如今你已经是残花败柳,哪个正经人家敢要你,难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胆?又不指望你给我钓个金龟婿,我早对你绝了望了,你一辈子不嫁人也行,大不了我拼了这条老命养你一生。你当一世的拖油瓶,难道不害臊。做人不能太自私,换成是我,总得替别人合计合计,做人还要三分廉耻呢!坐吃山空,这个家成了破落户,自然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

黄爱莲肆意海骂了一通,才泄了这口憋气。倒不是她有什么精神异常,以羞辱自己女儿为乐。20年前,小艾的父亲借口工作出差常留宿在外,弄大了其他女人的肚子,最后索性抛妻弃女,逼黄爱莲离了婚,从此杳无音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黄爱莲觉得前夫的祖宗十八代都没个好人,婆家人整日盼着她早死,好让他儿子再娶,一屋子人欢喜畅快地过。她的精神受了这强烈的刺激,平生恨极了男盗女娼的事。黄爱莲在弄堂口开了家小超市,是个体户,人微言轻。国家大事自然轮不到她发表建议,自家的孩子难道还管教不得?

黄爱莲取来两支长香,啪叽啪叽压着打火机,香的顶部在火苗中黑嘘嘘蜷曲着,她深深一鞠躬,把香插在一尊小观音象前,继续作揖不止。观音面容红润端详。不久客厅里就烟雾腾腾,白辣辣的,像烧了整晚的鸦片烟。哑光纯黑大理石铺地,天青色遮光窗帘,越发显阴气森森,宛若活死人墓、孤坟荒冢。

小艾怔怔地端坐着,小脑瓜子如老式黑白电视竭力搜索着频道,“滋啦滋啦”,无数的神经末梢相互撕扯着,末了仍是一屏幕花白,希望躲起了猫猫,永远消逝了。小艾上下唇干粘着,心里却嚅嗫道:“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没法过了。”然而她不能疯。

小艾决不像黄爱莲嘴里那样放浪形骸,准是母亲在哪里受了气碍于面子无法宣泄,加上近日生意寡淡,借机释放了满腔幽恨。

小艾脚穿潮红色复古运动鞋,前去火车站。这鞋款式虽流行却略微磨脚,小艾想退货,但客服百般迂回敷衍,终究被欺负了。自我解嘲道:“就算是救死扶伤的地,如医院吧,现在门诊,检查、化验、取药,一套流程驾轻就熟,你不掏个三五百还想出门?魑魅魍魉偏爱暗夜的多,不欺负我欺负谁。自己的事就越发缩小下去。”

绿皮火车的窗外,一排垂杨柳倒扑着,奋力地抽泣,挤着翠绿的泪珠,哭成一滩冷池。车内小桌上摆着零星水果。小艾对面的中年男人嚼着一截森白的甘蔗,小胡子的嘴撅着,一动一动,上下舔舐着,像贪婪地吸食着人的小腿骨的精髓。几只深红干瘪的桔子似长了暗疮的幼童的脸,化脓不止。

空调似乎坏了,大家躁动不安起来。一位身着唐装仙风道骨的老翁捋着花白胡子,轻摇折扇,忙劝周围的人道:“心静自然凉,大家切忌烦躁。”

餐车被缓缓推过,肉汁、花生酱淋在面上,香气四溢。“十五元一份咯,正宗的武汉热干面,最后两份了……”她下意识地把头扭向窗外。远处矮峰叠翠,云淡风清。却被厚实的车窗玻璃阻隔着,辽远而迷糊。近处玻璃中小艾扎着一个大马尾,俏丽的三角脸,袭一身雪纺碎花套裙。大学女生模样。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小艾对面坐着一个少妇,媚眼含羞、柳眉微蹙、朱唇皓齿。一手提着硕大LVlogo的手提包,一手水晶美甲按的手机啪啪作响,一阵消息发完后,长叹一声:“白天应付领导客户,晚上应付公婆老公,真要烦死。”

少妇的背后坐着一位踌躇满志的青年,不时拿手扶正闪闪发亮的金丝框眼睛。一页一页逐句念着一本厚书,喃喃自语。青年刚参加完大学同学聚会,发现同寝室的a读了国内知名大学的研究生,b已经决定出国深造,c一毕业就可以接手家族企业。他内心五味杂陈,自尊心在尘埃里翻来滚去,反复摩擦,便毅然决心加入考研大军。

走廊中部搁着一个扁担,两头吊着白蓝格子塑料编织袋,来往行人颇感不便。他紫棠脸,方中见圆,身材高大,门板似的,悠然吞吐着香烟,无疑是它的主人。“三条!顺子!……”嘹亮地从他手机里喊出来。原来他正忙着和网友对弈,恍若无人之境。

西装革履的男白领左顾右盼、神采飞扬,朝着火车内外一阵狂照。之后立刻用柔光镜开始修图,配上一句:心和诗都在远方,发到朋友圈。他的工作是卖保险,但从不给人推销。他脸庞帅气笑容阳光,个人空间文字图片时而唯美恬静,时而婉转多情,时而奋发励志,时而激荡飞扬,时而幽默诙谐,时而清丽典雅……他的动态总是围绕在你的周围。他坚信做每一个人的朋友,别人需要买保险的时候自然就联想到他。

男白领的后背有一位老板挺胸叠肚,双眼惺忪地瘫坐着。他似有微醺之态。昨晚的饭局生意伙伴组织的。六男二女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席上百味珍馐,佳殽异品。他兴之所至,高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家拍手叫好,顺势齐声大喊:“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深,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500CC的酒杯里混着白酒和葡萄酒,他一昂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小艾曾经有一段恋情。小刚是小艾的大学同学。他个高、黑皮、爱打篮球,在学校里是顶出风头的人物。他仰慕的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老板,手上紧握万名员工的生杀大权。梦里他是赤壁上的曹操,千军万马从他的令旗下过。他虽然读了大学但觉得书读多了,思维反而被大道理框住,不利于自身发展。他暗恋着小艾,也知道她是保守家庭的女生,禁不住热烈大胆的示爱。两人见面只是眼角留情,默默相看。小刚是懂中式浪漫的,隔三差五悄悄往小艾的自习课桌里塞纸条。

“你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天不老,情难绝, 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 ”

……

玲珑剔透的琉璃心被催红的透里透。虽然尽是一些酸诗,可小艾是不计较物质的。周围的人还被蒙在鼓里,两人的恋情偷偷在地下燃烧着。

小刚先于小艾毕业,去了建筑公司上班,当土木工程师。夏天的工地暴晒雨淋,沙土飞扬,图纸难画,钱还少。过了两月的新鲜劲他便不想干了。野心却像负在背上的荆棘,时时鞭笞着他。他想寻一条快速致富的捷径。经人介绍就迷上了赌博。“老哥,下注,别怂,怕什么……”他的眼睛被红绿相间的旋转转盘勾直了,像嵌入了万花筒,无数骰子碰撞跳闪。起初他尝到了甜头,小赚几万。一星期后运气急转直下,开始负债。他借了二十几万的网贷,心心念念盼星星盼月亮,只求回本。谁知二十几万也是肉包打狗一去不回。

黑云压顶,双目眩晕,他万分焦急。正巧工地的女老板来视察工作。那女老板膀大腰圆,横肉满脸。小刚肯定不喜欢。但眼下时期非常,他便主动出击。他们畅聊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上至国家大事下到家庭琐事。他给人的印象是博学、体贴、深情。他一举将女老板拿下,债务也轻松还上。

一日,小艾帮小刚接电话,无意中撞见数条肉麻短信。

“亲爱的,在干嘛?”

“想死你了”

“真想躺你怀里”

一来一去,打的火热。

小刚见状瞒不过,就扑通一声跪下。小艾一惊,见他涕泪横流,忏悔道:“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无法给你未来。”然后便把和富婆交往的事和盘托出。

小艾在大学宿舍里哭的昏天黑地。室友都惊慌地手足无措,一个劲慰问,她却只是默默用手枕着脸,啜泣了一礼拜。

小艾的思绪被对话牵回了车厢。

“宝宝要乖,夏天到了要多吃多吃水果,补充维生素。”一位佝偻着背小妇女慈爱满脸地谆谆嘱咐她20上下180高的儿子,布满老茧的手断续地摩挲着儿子白皙的细臂。

在角落一位大伯的耳朵紧贴手机反复呢喃:“xxx,好久不联系咯,我孙女这次考试不太理想,离城里的艺术学院还差10分录取,我和你多年的好朋友,你有没有什么门道啊……”一会儿便拨出几十通。

一朵乌云倏忽而至,头戴红领巾的少年大声道:“闪电雷鸣的雨天,空气中有如下化学反应发生:①N2+O2NO ②2NO+O2=2NO2”少年因为博文强记在学校获得一个雅号“移动袖珍图书馆”。全家人笑而不语。

隔座的女人素面朝天,衣着简朴大方。她双手不住颤动,义愤填膺地给情敌发短信:“呸,你个下流婊子,我老公不就看上你年轻漂亮,你能帮他带孩子伺候公婆吗?整日弄得花蝴蝶的骚样子在外浪男人,这里一个那里一堆,母狗都比你体面。他图一时新鲜,看你们能好多久。”

“完咯,完喽”雪纺短袖上衣的奶奶不迭拍着大腿。红绿数字在她的老花镜里上蹿下跳。她今天买的股票一泻千里,上周买的股票价格距回本还遥遥无期。

“最近怎么样?”小艾收到一条简讯,全身一机灵。父亲断了和母亲的消息,但偶尔会和小艾联系。她故作镇定地回道:“还不错,你呢?”

“老样子,最近生意难做啊。我想带你去苏州玩玩,你从小到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的过分。

小艾不禁疑窦丛生,父亲平时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怎么突然想得如此周到。

小艾又回道:“谢谢老爸。”

“那你明天晚上就先来幸福满园酒店,我订了晚餐,先给你介绍周叔叔,王伯伯给你认识,以后在工作方面也好多多关照你。”

小艾忖度道:“父亲在社会上混了三十几年,可不是吃素的,手段也越发老辣。周叔叔、王伯伯做的是外贸生意,我学的是护理。完全风马牛不相及,能关照我什么?吃饭免不了喝酒……难道毕业旅行是父亲的糖衣炮弹?好大一个幌子!人心叵测,人鬼难分。他竟把自己当成妓女,想骗我去卖淫好替他捞金。”

他把我当傻子啊,小艾咬的牙根都酸楚了。一刹那的寂然,太荒唐了,这不可理喻的世界。

若说小艾犯了疑心病,可不见得。遥想高中毕业那年给爷爷过寿,父亲包下了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他对扩大消费这条经济政策多年来牢记心头一刻不忘。酒店门口两头紫铜铁铸的雄狮威武挺立,喷泉聚光灯在水湾里跳荡摇曳,上下厮杀。奔驰宝马络绎不绝。小艾瞒着母亲去找父亲。她身着黑色鱼尾晚礼服裙,双手提着老人家最爱的提皮石斛和灵芝孢子粉。沉甸甸两大礼盒用红绳吊着,勒青了她的手掌,叫人生疼。 小艾笔直了腰杆,浅笑冻在脸上。她记得母亲的教诲——在台面上可闹不得笑话。久违的七大舅八大姨也悉数到场。场内人声杂沓,语笑喧阗,丝竹管弦之声盈耳。

晚宴让亲戚朋友很是满意,纷纷大快朵颐。欧式轻奢水晶灯下整整齐齐摆满了三十桌。茅台拉菲、龙虾鲍鱼、鸡鸭鱼肉、飞禽走兽、……场面上父亲家是从来不吝啬的,十足的排场,可谓是豪举。虽说小艾的父亲爱排场,死要面子,专搞些虚头巴脑的做派早就人尽皆知了,这奢华过费还是叫人一惊。

人散后,父亲和小艾在长桌两头坐下。

父亲的整个人浸泡在黑影里。唯一双眼睛大、白而圆,灼灼有神如猫头鹰的柱型瞳孔,盯住濒死的猎物。

小艾向前微倾,先打破沉默道:“父亲,这次晚宴很热闹气派啊,想必你花了不少心思。亲戚朋友也都很满意。”

“一般,一般,你还没见过大场面呢。”

“长辈们都很开心呢,毕竟父亲的生意很是成功。”

“和我们市成功的老板还不好比呀,有两个都把公司搞上市了。”

“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在父亲面前有什么客气的。”

“高考成绩出来了,这次不算理想,学费就略贵些,要好几万……”

父亲截断话锋道:“依我说女孩子不必读这些书,读多了脾气往往犟,那些女博士不是都做大龄剩女了吗?工作我是可以替你安排的,之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正经。”

“这年头女孩子也要有点知识,在婆家没地位也只能任人宰割,现在离婚率高,婚姻恐怕靠不住。”小艾据理力争道。

父亲见机转口道:“唉,不是我不支持,你不知道生意难做的很啊,这材料、人工,哪样价格不是蹭蹭蹭向上涨,我晚上常常焦虑到失眠,给你5000,放心,父亲的义务我肯定会履行的。”

“5000?”小艾心里咯噔坠一闪击,忽而一个冷痉,毛发竦竖。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她勉力嚅嗫道:“这恐怕还不够……”

父亲佯装听不见,眼珠溜溜滴转向天花板,顿了顿道:“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他心里范着嘟囔:“这年头菜是什么价钱米又是什么价钱,还要打牌麻将逛按摩店,哪个项目不要开销,花钱读书真是千古奇冤!”

完了,一条路走到了尽头末了,独留血色夕阳中苍凉的剪影,小艾只得悻悻走了。刻骨蚀髓的一晚。

  通往海边的列车上,小艾翻开旅行团的报名信息。过去不想也罢,不如规划一下两天的短途海岛游。

此时有人站在山脊上,一支粗壮如大象的腿,猛地踹一脚他的屁股。随着啊的大叫一声,他头也不回地滚下山去——被人杀死了。

李智从噩梦中惊醒,大汗层层渗入床单里。

一只绿头苍蝇像高地上战士,对着白炽灯管发起了多轮冲锋。咚-咚-咚,它要做最惨烈的牺牲。

他下意识地瞅瞅自己的生殖器,短小柔软地趴着,像一条瘫痪颓废的软体动物。他开始疑惑起来:早上照理不该晨勃吗?难道是因为手淫过度频繁导致了阳痿?他不愿再想,谁会有答案呢?无穷的害怕导致无穷的恐惧。他常为这个坏习惯自责,却屡禁屡犯。墨黑般抑郁在李智的心尖游荡,水母样的情绪时收时缩,阴晴不定。他发现只有巅峰的快感才能对抗常年的忧郁,他很难快乐。

为了避免遇见家里人,他连上厕所的功夫都省了,轻车熟路地从床下掏出一只塑料瓶。用生殖器对准瓶口,尿液从底部层层缓上来,温热的,慢腾腾的。

他走出卧室,照了眼镜子。秦始皇兵马俑般土灰的脸,只不过他才25岁,胸腔里就剩一口死气。两手耷拉着,奄奄一息。所以他值得被原宥。

此刻手机剧烈一抖,豆腐块大的视频弹窗跳出。一位红色西装外套的职业女性(远看如一枚纤长的辣椒)火力全开道:“你想拥有幸福吗?你想获得快乐吗?你想尽快成功吗?我们的课程带你扬帆起航,专家老师助你圆梦未来。原价88888,今天888,仅此一天。心动不如行动……”冗长的介绍后,她的口腔因快速上下开合而囤积了不少口水。她深地一咽,五指并拢自然伸直,向右一辉。一张慈眉善目男性长者的圆脸及一册厚重的红书赫然在目。

“大家好,我是张老师,我来解答你们的困惑。”

女主持人立马念出:“有热情的网友问,我们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可在别人眼里也许是荒谬的事,怎么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或是错呢?”

张老师眯起细眼、目光如炬,道:“这位网友的提问很深刻,很有哲学性啊。多和错是相对的。站在你的角度是对的,站在别人角度可能是错的。你现在认为对的,以后可能是错的。反之亦然,所以对错很难说的清楚啊。”

小智翻了个白眼,叉了弹窗。又一个广告闪出:四位丰乳肥臀曲线妖娆的美女拿着罐饮料左右摇摆、不停热舞、猛抛媚眼,然后娇羞地讲:“喝了这一罐,做回真男人。”

恼人的广告,他抛下手机,去客厅吃早餐。爷爷奶奶去晨练,父母去亲戚家做客。他们忙的团团转,但依旧替他蒸了早饭,一屉小笼包及豆奶。他在体面的银行上班,家人却拿他当婴儿看,照顾的周周全全,严丝合缝。他去哪里都要汇报。理由全是为他好,哪哪有车祸,哪哪食物不卫生,最近外面传染病流行……窒息炽热的关怀,无处不在的溺爱化为地心蔓延四溢的愤怒,他不自由,恨他们以爱的名义囚禁他,虽然他时常迎面微笑。

淡淡灰色的记忆里他也曾做过别人的主。偶然去外地参加几天业务培训,公司的行政工作疏忽少订了一间,到当地他才被通知。于是他为了不影响培训进度,他只能找一间快捷酒店入住。

  左左右右,拐过曲曲折折的几条水泥小路才抵达。推开房门,插入电源的一瞬:焦糖色四角分明的臭柜子,霉菌剥蚀的灰白粉墙。压抑窒息的促狭空间。暗红的塑胶地毯像洒了一地碎牛肉。上面居然躺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一个搔首弄姿的裸体少女。

  他一个体面的银行职员可不能沾染招嫖这样的丑事。可这个脏兮兮的地方就适合干龌龊污秽的事。孤独像一团蓝阴阴的火,烤的他焦灼难安。踢踏踢踏,地板传来他忐忑的踱步声。   

    他喝了罐啤酒,壮了下胆。简单问了价钱,半小时后门被扣响了。来的女孩子一头黄发齐肩,粗黑的眼线直扫到鬓角里,一对鹌鹑似的小乳在前胸耷拉着。她20出头模样却不怯生。一边放下手提包径直去卫生间洗澡,一边抱怨道:“这酒店窝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我费半天才找到,白耽搁我功夫,想必是你贪便宜。或者,越偷偷摸摸越有滋有味?”

李智心头火起。一条下贱的母狗、一个烂污货也配抱怨。我平日在领导前低眉顺眼,在客户前求爷爷告奶奶,今天花了钱反看人脸色。难道现在还要顾什么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吗?等那女孩子洗完,他便怒斥道:“快,给我跪下来。”女孩往后一个趔趄,像被惊呆的傻鹅,原地怔怔的。她双腿一软,他便把左脚硬邦邦塞进她嘴里,嚷道:“吃,大口给我舔。”

完事之后,李智快步走入浴室。洗漱用品都是小智在上海市中心的高档shipping mall买的,网上假货横行,贴身用品可马虎不得。他挤出薰衣草栀子花香氛沐浴液,里里外外摩挲着,泡沫如雪球般滚动起来,一团紧跟一团。他的皮肤便一寸寸活起来。远处望来,淡白一层如希腊英雄的石膏像,力与美的完美融合。他优美的侧影在穿衣镜前浮现着,一转身是手臂上的三角肌,又一转身是腹部的条状肌,再一转身是大腿鼓鼓的块状肌。健身不到三个月,痕迹倒是有了。他从头顶端详到脚底,如纳西索斯望着自己的倒影,真想响亮地吻上去。他顿了顿,忙忙用希尔顿长绒毛巾揉搓干了。他怕晚,迟一点他的身体就被娼妓的体液玷污了。    洗完澡,他躺在床上。心绪的波澜起伏遥遥推着他如睡在甲板上。奶奶的微信语音突然打来:“智智,我刚在网购,画面一下没了,你教教我……”李智细心缓缓指导着,心里却嚅嗫:“猪哩,一脸蠢像,就会依赖人,真不知道是你在玩电脑还是电脑在玩你。”

  影影绰绰的记忆如灰色的圣诞卡片,埋葬在书桌的最里面。

  他长吁了口气,又回归现实。厌倦了生活在窄小的牢笼,他安排了一次短途海边旅行,去散散心。

  四

  浙东的海面上星罗棋布着几十座岛屿。旅行团组织大家在火车站集合,几乎所有人都准点抵达,三十人上下,男女五五对半,中年人为主。为了不引起丝毫的注意,小艾快步走上大巴,在车尾的角落寻了个座位。

大家陆续上车后,男导游简洁的自我介绍后大致讲了行程。车回到码头,然后坐船上岛。下午徒步,晚上在民宿用餐休息,第二天自由活动,傍晚回程。

司机正常行驶,车速就50码每小时。大家唱起了歌,双掌顺着调子拍起了节奏。小艾的心突突的,手心握着安全带,拧成一记拳头。额头微微沁出一层香汗。

难言的兴奋雀跃上升起来,小艾一头雾水。略顿三秒,有点囚徒亡命天涯的错觉,小艾的腮边绽放了一个花骨朵。

  一小时后车到码头。硕大的白船早已湾在浅水里,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船分上下两层。小艾快步走上顶层夹板,放眼眺望。船程不过两刻钟,微风夹着细雨轻揉着小艾的双肩,打算让给她做个水疗spa。

  江南的岛屿也是秀丽温婉的。岛身狭长,也就20公里左右。氤氲湿气如玉色丝带流连盘旋,小岛便越发时隐时现。在面纱的掩映下古典美女的脸庞更显神秘恬静。小艾真没料火力澎湃的都市边毗邻着这等世外桃源。

  船徐徐靠岸了,小艾拎着挎包匆匆往下层赶,生怕自己慢腾腾地耽误大家时间。大概是停泊的需要,像汽车猛踩了一脚刹车,船体剧烈地晃动了两下。电光火石间,楼梯的扶手从小艾手心滑脱了。她一个倒栽葱直往下扑。幸好身后一位男士见状猛的一拽她的手腕。小艾三魂去了七魄,微微站定后才把手抽回,怯怯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太感谢了。”

李智忙安慰道:“不碍事的,你没受伤吧。”

“嗯嗯,我没那么娇气的。”小艾45度角略一扬头。

  他的五官如英雄纪念碑上的浮雕般硬朗,两道剑眉,眼眸深邃。小艾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她对自己会给陌生人留下什么映像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小艾惊魂未定之间,被李智扶着磕磕绊绊地走出了船舱。

“你没事吧,下午还有一小段山智关切地问道。

“我天生胆子小,刚才着实吓了一跳,所幸没受伤, 有劳关心了。

“那就好,你一个人来的吗,我也没同伴,索性我俩临时组个队,路上也好彼此照顾。”

“那恐怕要拖累你了。”

“哈哈,那倒不至于。两人聊聊天,免得路上发闷。”

仅仅十分钟,导游便带大家到了徒步的山脚下。山很低,树木却黑郁繁茂。粗大的根茎像巨大的鹰爪箍住大地。

李智从背包里掏出两根登山杖,问小艾道:“你没有带吗?女孩子爬山还是很辛苦的。”

小艾羞赧地回道:“第一次徒步,我是新手,虽然是女孩子,生活里我通常都大大咧咧的。”

    “那给你一根。”

小艾接过,用左手支着身子。在上坡的途中着实松快不少。队伍中的其他成员却是老将,大气不喘地大踏步向山顶挺进,独留了小艾和李智在队尾。

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渐渐只剩他们的背影。李智安抚道:“没事的,慢慢来。统共才五公里,一下午保证能爬完。”小艾只能微笑不语,加快了脚步,又追上了前方的大部队。

一队人爬到半山腰的一处空旷平台,纷纷要求休息。这平台像被大山的厚厚的舌头托住,是观景的一个绝佳妙处。大家三五成群地拍照打卡留念。

小智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小艾道:“你哪里人啊?”

“我上海人。”

“我嘉兴的,你男朋友不陪你来?”

“男朋友这东西还没影呢,我不太爱出来交际,总觉得别人不太喜欢我。”

“我早就认识你,还有你照片,信不?”

“怎么可能,我们都不在一个城市。”

嘿嘿嘿,小智解锁了手机,在相册了翻出了一张照片。

鲜荔枝般清澈的脸,搽着桃红色凡士林唇膏,半卷的头发像蛛丝一样细密。

“不是我,胡说。不过是个美女。”

“你是转个弯夸自己漂亮啊,她是我前女友,可惜分开了。”

  怅惘像岩石缝里的蜈蚣,阴阴地爬上小智额叶内侧的海马体。

再问下去恐怕要涉及隐私,小艾便及时止住了。

“你单身一人还敢出来疯跑,难不成城市的生活要把你逼疯了?”

小艾突然悲从中来,欲向小智倾诉家里婆婆妈妈的事,又恐成了现代版祥林嫂,那岂不惹人耻笑。情绪憋久了可不像地窖李发酵的陈年佳酿,恐怕要伤了身子。思虑再三,小艾还是把积压的心底的陈芝麻拉谷子搅了上来。

说罢,小艾宣泄了口闷气,星星点点的泪珠在眼角蠕蠕噙着:“我的家庭不太和睦,中国人是顶重视家庭的,男方知道了恐怕会介意。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智噗嗤笑到:“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想什么,都21世纪了谁还会那么封建。如果大家处得来,在一个屋檐下相互帮衬,日子也热闹些。如果处不来,尽可以搬出去过二人世界。常回去看看,也算进了晚辈的孝心。”

  小艾释然不少。小智狐疑道:“你毕竟是上海人,生活条件比我这样的外地人强不少,莫不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小艾的心绪由哀怨又变得愤愤然。她反驳:“我没什么要求的,只盼望有人救我逃离那地狱魔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

  或许是话题的沉重性让两人同时望而却步。一时彼此都置身在泥淖里,沉默下去,下去,最后两人都盹着了。

一个刺破尴尬的机会。

一座孤岛漂移入小艾的视线,她用纤瘦的食指一点,打趣地问:“那小岛像一种什么动物?”

“动物的范围太广了,我怎么猜的出来!”

“提示一下,是哺乳动物哦。”

“难不成是鲸鱼。”

“Bingo,猜对啦。不过它好孤单,没有小伙伴。”

“它和你一样萌萌哒,不如我们做它的小伙伴吧。”

“我们……我们也才刚认识呢。”

“时间虽短,交流却深入啊。你这么可爱,大家迫不及待地想成为你的小伙伴呢!”

  “你的嘴真巧,好懂哄女孩子开心。”

  小艾被母亲羞辱磨难着,被父亲当做棋子摆布利用着着,我是迟了一步。软柿子好捏。一转念他又计谋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我对她好了,她反倒要不习惯起来。地沟里还能炼出油来,她的剩余价值还是值得诈一炸,有意外的收获也犹未可知。好机会千载难逢,我先和她交往起来。她都自卑到尘埃里了,小小的关心体贴就能让她长久地感动下去。反正不能让别的男人白占了这个便宜!

    天色渐晚,咸蛋黄状的太阳坠在西边的山巅。导游便喊大家赶往民宿,一队人就急急忙忙地下山了。

  五

  半年后,病房的门上扭着一把不锈钢铜芯挂锁,像悬着日本相扑选手的V型手势。护士长推着金属小车给病人送药。小艾蜷缩在床上,簇新的床单照得全屋一片白光。她接过一次性服药杯。红、黄、白、三粒小药丸。“哪颗是奥氮平,哪颗是喹硫平,哪颗是阿立哌挫?”小艾自言自语地轻声嘟囔。

“全部吞下去就好了。”

一副盛景——高原的一隅,广袤的青草卷起上下跃动的雪色羚羊。岿然不动的高山圣洁而冷峻。宝石蓝的泪状湖泊镶嵌在瓦灰的岩石里。一双牧羊人牵着手引吭高歌—悠悠的草原是我的家…

胶卷底片似的一帧一帧回闪。小艾脑分不清是回忆还是憧憬。月色洗练如净水,天是森冷的蟹壳青,璨璨的星光是眨巴眨巴的鬼眼睛。满坡的矮草发出阵阵凛冽的寒香。静谧的黑暗中,一对男女靠在清冷而直的岩壁前。十指相扣便是天地间唯一的温暖。不远的孤岛像误浮出海平面的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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