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鬼

八月份的这一天,本来艳阳高照,忽得成千朵云爬上来,把天空围挡的严严实实的,珍珠大的雨滴子不胜防的落下来。

枳实飘坐在凳子上,听着窗外雨声,滴滴答答的,像一颗颗透明的玻璃弹珠滚落在水里,空气里蒙着一层淡色的雾,餐馆门前有方池塘,种满了碗莲,白色的花瓣被雨打的翻转过来,不胜防的行人用手挡在头顶从屋檐下穿过。

枳实喜欢下雨的天气,雨汇聚成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像心脏蓬勃的跳动发出的“砰砰砰”声,这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仲夏是难见雨的,这令枳实好不兴奋。

“一上午办了三万个鬼生证,忙的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谁要再在我面前说开鬼生证是个肥差,喝茶,看微博,刷抖音,一天就过去了,我她妈捶死他。”

“古人前仆后继寻求长生,现代人不顾伦理基因编辑改善优良品种,不都是因为怕死?还是说阳间爆发了病毒,死亡居然这么迅速蔓延传染,你说如果阳间消失了,我们这些不得死的鬼还存不存在?最好是一起化为灰烬。”

“鬼存不存在我不知道,你个智障恐怕是毋庸置疑的,说来也怪,那些人的死亡原因居然都是情杀。”

“我也才死几十年,现在人的嗜好都变得……嗯……潮流,交个情侣然后杀掉,再交再杀,想想都刺激,他们是怎么逃脱法律的制裁?我生前真是个好公民。我想到个挣钱的好法子,要不咱俩出本书到阳间去卖,名字就叫《论杀死男/女友的一百种方法》。”

“被判死刑的人增加了我的工作量,你个要死的,就见不得人好过。细想来也合情合理,他们为情自杀,活人可以变成死人,死人变成活人却回天乏术,这不乏为生死相随最好的方式。”

尖锐而外露的对话声让人无法忽视,餐馆里因为下雨的缘故客人并不多,那个开鬼生证的男人枳实认识,每个初而为鬼的人都得去他那走一遭。他仍保持着四五十岁的容貌,头发稀少,脸色腊黄,她老婆绝对不会选择情杀,枳实心想。

柳念?他会怎么做?他如果自杀,是会选择跳楼?割腕?来一根绳子上吊?还是用匕首直穿心脏?那刺不准位置怎么办,他是名儿科医生,想来是刺的准,是不是对他们来讲割颈动脉更省事。

唉,那么淡漠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肉麻的事。在世时细心照顾也是应当的,对于病人医生时时去安慰是应当的。

“小鬼,今天有你垂涎已久的爆椒牛肉,牛肉鲜嫩无比,颜色分明,可是费了好一段时间找符合贴切的颜料。”

郝画是半年前去家里讨钱的路上遇到的厨师,他说来日再见,枳实自信的以为他垂涎自己貌美,至此之后开启被包养的开挂人生,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这个奸商,他在我租房的附近开了一家餐馆,这可不得天天见面。

枳实吞了吞口水,“还是给我画一幅蛋炒饭吧,看在我多日光顾的份上,量画大点。”现在真的是床头金尽,囊中羞涩,又奈何生前不能吃,死后便胃口大开。

该死,为什么其他的鬼活的风生水起,而她仅仅只是生存就那么难,枳实发现原来生而为人的这二十四年里一直是仰仗着家人的照顾, 她就像是孕育在子宫中的胎儿,营养的供给全部依赖父母。

可是啊,父母以为我已投得一户好人家,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事,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之旅,却不知她一直阴魂不撒的围绕在这片土地的边缘,像一个怪物一样,不生不死,不老不灭。

眼前的人沉默不语,郝画毫不经意的将头瞥到外面,眼神紧随着那片飘在空中的白色花瓣,“生前你不是还有位男朋友,难道他早就忘了你,阴阳相隔的感情果然耐不住撕。”

谎话可以说,面子不能丢。

“怎么可能,他曾经对我说“他曾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有我,他希望有来生””。这句话是我盗窃来的,而他也只曾说过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他根本不会相信,我居然变成了一只鬼,还是只穷鬼,将打算要去向他讨钱花。这要是放在生前,我也会觉得可笑至极,可我现在就混成了一个笑话。

“郝画,来一份爆椒牛肉吧,再上一罐子梨花酒,记账上。”喝点好酒,壮个胆子,枳实喝一点小酒就会脸红,之前他还正经跟他解释,是肝内乙醛脱氢酶缺乏,职业本性难改。

晚饭没得吃的枳实整下午的躺在床上,尽量避免能量消耗,距离深夜还有好多个时辰,大白天撞鬼是谁也不乐见的。

深夜十一点,枳实画了点水喝充饥,画的混混浊浊的,一股泥土味。枳实穿了那件入殓时他套上的寿衣,大红的颜色,领口上点缀些许梨花,他喜欢梨花,梨果叶花皆可入药,且果可果腹,花可供观赏。

路上一个活人也没有,倒是像我这样赶着去托梦的鬼倒是蛮多的。灯光打在我这些同类身上,面色苍白,四肢干枯瘦弱,估计都是像我一样。我们这些病死鬼,毫无劳动力可言,生前病痛折磨连累他们,死后还得缠着他们不放。

客厅里时针显示二十三时三十分,这时候他应该正处在浅睡眠里,只有这样才可进入他的梦境,托梦,人一旦进入深睡眠,几乎是不会做梦的。

且擅自闯入别人的梦会遭到做梦者意识的反抗,未经允许是进不去的,除非做梦者的意识对闯梦者是开放的,亦或者所梦之人正好是擅自闯入梦境的人。

枳实钻进柳念的眼皮,那里有一双她日夜思念的眼睛,瞳孔很黑,虹膜很白,就像山间茶树叶上的晨露,晶莹剔透,不染纤尘。

顺他的眼睛,走入梦境,梦很宽,很远,宽阔无垠,能容下数以万计像我这样的鬼,梦又很窄,很小,将我隔绝在他的梦境之外。他的梦周边堆砌了一层薄薄的雾,轻而易举就能拨散开的一些雾化的水珠子,却怎么也走进不去,突然来了一阵风,雾被吹得很散,仍有一层薄薄的踪迹。

柳念,我只是拖个梦,来向你讨点钱花,不会妨碍你明亮的生活,显而易见也妨碍不了,今天中午的梨花酒可真贵,早知道就不喝了,脸色苍白瘆人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还担心你想不开也选择情杀,该用什么措辞挽留你呢!我还想骗你我们鬼也会老呢,等你百年之后,我们依旧可以夕阳红。

走出了他的梦,书桌上的台历显示二零二零年八月六日,我居然都死了大半年了,难怪你不愿意待见我。原来是这漫长的时间消磨掉了我们所有的情分,活着的时候你待我还是甚好的,流逝的时间真可怕!

下一顿饭又没有着落了,唉!想来还真得练个手艺,不然真成了饿死鬼。

待房间里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动静,柳念睁开了双眼,面部涨的通红,因一时气急,咳嗽一声,竟咳出了一口血痰。大半年了,他这是第一次想起我来,好不容易来了,居然连声招呼也不打竟一声不吭的走了。

父母的爱是无私的,只要你觅得一个好归处,再不舍,也断然不会要求你留下来,他们只会只希望你好。上次爸妈同我讲,你托梦他们要去投胎了。他们又哭又笑。

你为什么没托梦给我?我不知道为何你迟迟未去,是眷恋什么呢?枳实你可曾知道,我是自私的,我一看你,就肯定把持不住自己,要求你留下来,在这人间阴间穿梭,你便成游魂野鬼了。可是即便如此,你为什么不等雾散去了,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枳实在大厅里一直迟迟未去,先是听到一丝呜呜咽咽的声音,紧接着是嚎啕大哭,她从未看到他如此失态,他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笑容可掬的样子,我要进去嘲笑他一番,这可被我抓到了。

终究是扭转了方向,枳实飘荡着身子,远离城市,来到郊区,这里是一块墓园,现在的人没有了入土为安,全是化为灰烬,枳实找到自己的那个盒子,上面立着一个碑,想来是柳念不知道从哪来杜撰的一句话“她来人世间看了看,不满意,竟回去了。”

我用手伸出去抚摸着石碑上墓志铭,泪水向风一样吹散开来。你们都是我最满意的人,不满意的是奈何生了那个怪病。柳念我迟迟未肯来找你,甚至未敢有那样的念头,一旦念头生成了,是驱赶不走了。今儿个郝画提起你来,我还诧一惊。

我怕见你,我怕见你炙热的眼神,我怕一不留神就道出了我鬼生都投不了胎,我怕告诉我需要你,我害怕,我害怕成为鬼后所有的一切。可是我不能见你,我知道你有悬壶救世的梦想,我知道你那颗孝顺而善良的心,尤其是你的梦境抵消了对我的抵抗,我更明白,我不能见你。

我们恐怕是再也不能相见了,我是鬼,你是人,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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