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旭家境殷实,打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最近小妾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本来是欢喜的日子,却不料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请了几拨医生来看,俱都束手无策,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活不成了,欧阳旭便把妻子、小妾、通房都叫到床前。
等人全部到齐,欧阳旭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道:“我只得一个孩儿,如今还来襁褓之中,我死以后,你们谁肯替我扶养他长大?若是都不愿做遗孀寡妇,不妨现在直说,我也好趁早将他托付给朋友,也好保全欧阳家的一线血脉!”
话音刚落,妻子罗氏便率先开口道:“相公说的是什么话?俗话说:烈女不事二夫,我与相公是结发夫妻,与她们做妾做通房的不同!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她们守不住便随她们去,孩儿有我抚养,何须找什么朋友托什么孤,无端惹人笑话。”
“说得好!这才像个结发夫妻。”欧阳旭见她说得振振有词,忍不住赞了一句。随后将目光转到小妾莫氏身上,等着她发言!
却见莫氏瘪瘪嘴道:“大姐也忒把人看轻了,什么结发不结发的,你没给相公生育一儿半女,尚且还肯守节,难道我生育过的,反倒会丢下自家骨肉去嫁人不成?再说了,自古只有守节的妻妾,哪有守节的梅香(代指丫头婢女)……”
她自己表完忠心,还不忘瞅了一眼旁边的通房丫头秋菊,那眼神充满了不屑。此时又听欧阳旭称赞她道:“也说得好,不枉我多年宠爱。”莫氏的心里更是沾沾自喜!
二人讲完,按理该轮到秋菊应付几句,谁知她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欧阳旭不由皱起眉头,问道:“秋菊,你怎么不说话,想来我死后你是要嫁人的吧!”
罗氏、莫氏也在一旁附和道:“你只是个通房丫头,要嫁就说要嫁,难道好强留你守节不成?”
被追问得紧,秋菊只得回覆道:“若是相公死后,坟上无人烧纸,我自然不嫁,但现在大姐二姐都要替相公守节,只怕也不差我一个;若是孩儿没人照管,我自然也不嫁,但现在大姐二姐都要抚养他成人,哪希罕我这个养娘?总之做丫鬟的人,没什么关系的,失节无损于己,守节也无益于人,只好顺其自然罢了!”
欧阳旭听了,虽然晓得是老实话,却也怪她无情,挥手让众人出去后暗自思量:“三人之中,最不稳靠的是秋菊,我都还没咽气,她就老着脸皮说出这等无耻的话,好在罗氏、莫氏让人欣慰许多……”
交代了后事,只等断气,谁知在床上躺了几日,病情反倒缓和起来,又调理了一段时间,欧阳旭竟莫名其妙地痊愈了。
自此更加宠爱罗氏、莫氏,视秋菊若无物,再不到她房里歇宿一夜,平时见了也是冷眼相待,不给她好脸色看。
这天,欧阳旭几个朋友来访,邀他到别处游玩,一来庆贺他大病初愈,二来带他散散心。
欧阳旭在床上躺了许多日子,早就烦闷不已,朋友们的提议正中他下怀,当即便收拾好行李,交代了罗氏、莫氏几句就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过得半个月,这几个朋友再次来到欧阳家,不过这回却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欧阳旭醉酒后失足掉落江中,尸首都没有打捞到……
罗氏、莫氏与秋菊听闻噩耗,顿时哭成了泪人,换了孝服,设了灵位,一连哭了三天,闻者无不伤心。
到了第四天,罗氏、莫氏依旧痛哭如前,秋菊虽有悲切之色,却止住了哭声,劝罗氏、莫氏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姐、二姐当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后事……”
罗氏、莫氏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可以嫁人,我们跟你不一样,这辈子只守着相公一人,如今他不在了,当然伤心难过……”
说完又哭过不停,秋菊一番好意,讨了这场没趣,索性也不劝了。只见罗氏、莫氏又哭了一两天,也不消人去说,便也自己收了声。
先前秋菊提起料理后事的话,原本打算家里凑些盘缠,派人沿江去寻欧阳旭的尸身,若能寻到,也好替他收殓。其次还得商议一下,把家事操持起来,做个长久之计,好替丈夫守节。
谁知二人一句“你倒是可以嫁人”,她便不好再说起,只以为她们哭够了,自然要商议这些事,谁知过了十来天,罗氏、莫氏都绝口不提“料理后事”这茬。
秋菊等得不耐烦,只得主动开口问道:“相公死在异乡,尸身尚未寻回,不知大姐、二姐几时派人去找?”
罗氏冷笑一声道:“话倒是好听,当我做正妻的不会说,要你这个通房讨赏卖乖?须知相公是在江上落水,又在千里之外,派人去找,不得几十金盘费?如今没得银子,只是空口说白话,孤儿寡母之家,争不起这口气,相公的尸身不寻了罢!”
莫氏也在一旁帮腔道:“大姐说得是!”
这二人一唱一和,气得秋菊火冒三丈,本欲指责她们几句,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
她晓得平日二人都藏有私房钱,如今指望她们主动拿出来是不可能了,只得自己来个以身作则,到时候她们总不好意思再推托。
于是又对二人道:“我跟管家商量过,若是路上节俭一点,也花不了多少钱,约莫有个三十金就够了,我平日做些针线活,零零碎碎凑起来有一半之数,只是还少一半,不知大娘、二娘凑得出剩余的不?”
“若万一还是凑不出,我还有几件衣服,几样首饰,如今反正要守孝,三年都穿不了用不着,不如拿去卖了,凑足盘缠早些打发人出门,若是能寻回相公尸身回来,也不枉和他夫妻一场。只是说是这样说,秋菊不敢自专,一切但凭大姐、二姐拿主意就是了!”
罗氏、莫氏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满面通红,那些私房银子,原本是要留着以后改嫁时带去补贴后夫的。
如今见秋菊说得义正言辞,不敢说没有,只得结结巴巴地说道:“有倒是有几两,只因怕不够,所以……所以不敢出这个主意,如今你既然拿出一半,这便是帮了大忙,剩余的自然是我们来凑!”
秋菊闻言,也不多说,当即从身上摸出一包银子,称了一下,十五两有余,只是都是些碎银,若数起来,怕是有上千块之数,可见是她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罗氏、莫氏此时自然无话可说,只得各自回房,把门关死,打开箱子,如同做贼一般解开荷包,拈出几块,剩余的依旧藏了,拿出来凑足了十五两之数,连同秋菊的那些一起,全部交给管家,让他即刻出门。
两个月后,管家一个人回到家里,见了罗氏、莫氏,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沿江一路寻找,到处打听访问,认了好几具尸体,却都不是他家主人,后来盘缠用尽,他不得转回家里。
罗氏、莫氏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便各自回房,心里暗自肉疼自己那几两银子打了水漂。
秋菊虽然有些难过,但她知道管家已经尽力了,出门在外可不比在家里,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于是连忙到厨房张罗了一桌饭菜,又打了一壶酒,管家吃饱喝足后便回去休息了。
眨眼间,欧阳旭已经死了小半年啦,罗氏骨子里风骚妖治,不耐烦独守空房,心里便盘算着先把秋菊打发出门,之后再把莫氏也弄出去,将二人嫁人得来的银子,都凑作自己的妆奁,要么守着家产招个夫婿,要么携带资产改嫁他人。
那莫氏倒也和她一般心思,只是碍于秋菊本本分分,不苟言笑,成日穿着孝服,看那架势倒是要替丈夫守节,这倒弄得两人都不好开口,加上还有个婴儿是拖油瓶,即便有心再嫁,可谁家肯要这孩子?
两人心里说不出的苦楚,每到夜深人静,欲火难耐,便不约而同地怨恨起秋菊来,都怪她不肯快快改嫁,害得自己也不好出门。
之后便像商量好的一般,茶冷了些也骂,饭硬了些也骂,总之就是无中生有,要寻秋菊的不是,成日和她吵闹,见她只是逆来顺受,便又拿那孩儿出气,每到啼哭之时,不是咒就是打,寒不加衣,饥不给食。
秋菊见了,嘴上虽不和她们争论,只是把孩子护住,又抱回房里和自己同睡。莫氏巴不得丢掉这个累赘,自己才好脱身,于是也不去抱回,由着她照管。
见机不可失,罗氏便对莫氏道:“你还年轻,料想守不到头,起先有个孩子绊着,我不好劝你改嫁,如今秋菊既然愿意扶养,你不如早些出门,省得辜负大好年华!”
莫氏心里好不欢喜,嘴上却道:“若论正理,本该替相公守节,只是家中田地稀少,养不活许多闲人,大娘既然吩咐了,我也只得去了。”
“可我那孽障,现在秋菊虽然带着,只怕万一我嫁出去几日,她又把孩子送来,未免惹人憎恶。求大姐和她说个明白:若肯抚养,我就把孩子交付给她,只当是她亲生的,长大后就是不来认我这个娘亲,我也不怪。但若是欢喜时带上几日,过几天厌烦了又送来给我,这就不成了!”
说这话时,秋菊也在旁边,于是不等罗氏开口便欣然应道:“二姐不须多虑,你要真的改嫁,莫说我不送去,就是来讨我也决不给你!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抚养他一天,就算我死了,不是还有大姐在么?你要去就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前面的话,罗氏听着挺好,想来改天弄她出门,就是把这孩儿让她带去,料她也是肯的,及至听到后面几句,见牵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害怕起来。
当下思索片刻,干脆今儿个全挑明了,于是便说道:“这扶养孩子可不容易,我是爱清闲的,自忖没这本事。家里也没几分田产,若是都守着这孩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喝西北风,实话对你说,既然你愿意养这孩子,我也只得去了!”
秋菊点点头笑道:“说得是!那大姐、二姐放心去,我就住在这里,替欧阳家守着这宅子吧!”罗氏、莫氏对视一眼,连夜叫媒婆寻了人家,将房中财物席卷一空,欢欢喜喜地嫁人去了。
自此以后,家里只剩下秋菊、孩子和年逾六旬的管家,三口人靠着她一双手做针线养活,年迈的管家自然担负起了看守门户的责任。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这天傍晚,管家正要关门,突然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吓得他转身就往屋里跑,嘴里还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阴魂回来了!”
秋菊闻声走了出来,正要问个明白,却见那人已经走进厅里来,借着烛光一看,不是死去的欧阳旭是谁!
当即她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才战战兢兢地问道:“相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今日为何现身来见我?莫不是挂记儿子,你放心,我好好的扶养着……”
欧阳旭看看秋菊,又看看缩在一旁的管家,忍不住笑道:“我没有死,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们不要害怕,那日我落水后,在下游被一户渔民救起,只是被水呛得厉害,将养了半年,身子才恢复利索,之后才辞别恩人,一路历经千幸走回来!”
听他说完,秋菊方才打消疑虑,上前抱住他痛哭起来,管家却只信了九分,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和家主行了礼,便站在原处静观其变!
欧阳旭不见其他人,便问罗氏、莫氏何在!秋菊低着头,不好应答,管家便把家里的事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欧阳旭听了,不觉泪流满面,正在感叹之时,只见秋菊把孩子递给他道:“相公,看看你的儿子,如今都这么大了!”
欧阳旭张开双臂,将秋菊和孩子一并搂住放声大哭起来,秋菊又陪着他哭了一场。
哭完,欧阳旭抹去泪痕,拉着秋菊动情地说道:“你如今不是通房,是我的妻子,更是我欧阳家的恩人!”说完又看着怀里的孩子道:“我儿,你若不是有这个亲娘,只怕早被那两个淫妇折磨死了!”
夫妻久别重逢,当晚少不得要温存一番!欧阳旭暗暗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与秋菊做结发夫妻,永世不会再婚再娶。这一夜的枕席之欢,自然鱼水交融,不同于往日草草了事。
等云消雨散,欧阳旭搂着秋菊问道:“我当初大病之时,你为何说得那样无情?你既然肯替我扶养孩子,为何当初不讲,若是我早些知道,也不会像先前那般待你,如今想起来,叫我好生过意不去!”
说着竟然哽咽起来,眼泪又要往下掉。秋菊道:“亏你是个读书人,不晓得说得好不如做得好么?况且,当初她们一个是妻,一个是妾,好话都被她们说了,又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即便有心从一而终,却也只能藏在心里。”
欧阳旭听了,心里越加敬爱,此后慢慢整顿起家业,等一切稳定下来后,秋菊便把家里的事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让丈夫专心读书!
过得两年,欧阳旭高中进士,府县官员和当地乡宦都来道贺,罗氏、莫氏见了前夫富贵,后悔不已。
那罗氏更是痴心妄想,竟然想吃回头草,暗中托人来说,欧阳询听了不发一言,只是让人端了一盆水泼在地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事儿不知怎地传到了罗氏现任丈夫耳中,气得将她痛打一顿,口里辱骂道:“你这种淫妇果然是养不熟的,当初卷了前夫家的财产嫁给我,不知何时又要卷了我的财产嫁人……”
自此罗氏三天两头被骂,忍受不过便上吊自尽了!
再说莫氏嫁的是个赌鬼,日子越过越艰难,许多次想轻生,只是想到有个儿子在欧阳家,只要捱到他长大,到时候告诉他自己是他娘亲,兴许还有出头之日,所以便一直咬着牙苦捱着!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那孩子已经长大,一次路过莫氏家门口,莫氏一把将他拉住道:“儿啊,我是你亲娘啊!”
那孩子却一把将她甩开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只有一个娘亲,她在家里!”说完拂袖而去!莫氏见希望断绝,当夜便在悔恨中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