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我坐上了由上海开往湖北十堰的火车。
高铁似乎是有钱人的宠儿,与此对应,火车几乎是农民工等底层人民的代名词。我是一名底层群众中的青年学生,享受过几次“高速铁路之旅”后仍然将火车列为出门首选。
与高铁比起来,火车在速度方面确实没有优势。比如我从上海到浙江衢州,高铁只需两小时,坐普快则需要四个半小时至六小时。我不是商人,也不是学者,只是个半吊子学生,经济上远远落后于商人,学术上远远落后于学者,所以比较之下,我的时间也就远比他们多且漫长,我的时间更没有他们的时间紧迫、珍贵,所以我选择普快,省钱,还能带一两本书在车上看看打发时间。当然了,坐普快最吸引我的地方仍然在于——能贴近劳动人民,紧跟底层民众的生活脉搏,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脱离群众。
当然,我从来都不具有脱离群众的能力。
言归正传,说回我搭乘的这一班车。一般而言,中国人尤其是农村人特别热衷于“争先恐后”,在坐车这件事上就很能体现。我习惯性的排在一列队伍后面等待上车,不料遇到高人,人家从斜面直接插在窄小的门口,一旦前面的人进去,他就伺机紧随其后,对于这种本事,我等只能“望其项背”。不过我对此表示了体谅,毕竟有很多人是没有位子的,人得赶紧上车抢好吸烟处或洗手间附近的“黄金位置”。要问我为啥知道?全都是经验!
上海南到衢州区间的车,我搭乘得很频繁,所以对于这两个车站,我可谓轻车熟路,熟悉了情况,也就不慌不忙了。一般在车站候车的人总是战战兢兢,生怕错过了车、生怕进站时候落后于他人,而我往往是踩着最后几分钟进站,背着花花绿绿的背包慵慵懒懒的走,可以这样说,我走入这车站如同走进我寝室,走入自己寝室的人脸上往往没有外地人怯生生的惊慌,而是一脸镇定和自信——虽然这自信曾使我在三分钟内错过了列车。
我爱聊天。寝室的同学忙于学业和打工,与她们的交流远远不能满足我强烈的交流欲望,上课的时候与老师交流吧,又经常把老师带偏,往往浪费了大家共同吸收知识的宝贵时间。周围的人都太忙,找不到人扯犊子,但我并没有放弃,我深知,一定要将自己失去多年的“讲故事的能力”找回来!于是我把眼光投入了车站,并进一步将范围锁定至自己位置周围的三五个人,每一次坐车于我而言就是一次绝佳的畅所欲言的宝贵旅途。所以往往一上车我就会抓紧时间观察,看看哪位同行的人最随和,之后便以这位最随和的A为开始逐次展开与剩下BCDEF的交谈。
当然,有的人并不爱聊天,并通过冷漠的表情表示“我本不善,勿靠近,小心自伤!”不过我脸皮厚,不搭理我就撩,以“今天真冷”等天气问候为开始,然后以对方到哪儿、家哪儿、在哪里上班、回家干啥、有小孩没、有的话有几个等不定步骤展开交谈。说来也怪,我坐了这么多次火车,撩过那么多的男女老少,我发现他们并不反感别人对自己问东问西。或许是,大家都需要关怀吧,哪怕只是陌生人,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而今天上车的时候发生的那一幕,却使我心脏久久的缩紧、压迫,眼眶里涌出泪水。
我被群众们“簇拥”着上了火车,虽然离春运还有些时日,但今天这趟车的运输状态已经明显饱满起来。人们一手提着自己的胶桶,桶里面装着锅碗瓢盆,另一只手提着蛇皮袋,袋子里放着被子,被子里裹着两套衣裳,衣裳里面藏着老干妈。你一坨行李,我一坨行李,谁先抢上车谁就优先取得放行李的特权。我混在乡亲们中间,耐心等待他们放好行李让出过道,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刚拿出手机刷了几下就觉察到前方三四米远的地方突然一阵聒噪。
大概是组团出来做工的农民工吧,其中一位看上去像是大家的主心骨,其他人都在听他指挥。这位“大哥”穿着浅棕色的茄克外套,黑色的西装裤子配了一双黑得发亮、没有任何褶皱的皮鞋。看得出来,“大哥”这身打扮是讲究的,但太阳在他脸上均匀的落色加上他插在耳背后面那根要命的烟,活生生将他从“领导”身份上拉了下来。不过,即便是没有那偏黑的黄的脸,没有那插在耳背后的要命的烟,单凭他开车十分钟后将皮鞋踩在坐垫布上面,他就永远没办法成为“有头有脸”的人了。
这其实也还好,至少不让人感到疼痛。
刚上车,大家都忙着把自己的行李往行李架上送。“大哥”正在指挥身边矮了一头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将蛇皮袋往行李架上抡。身材矮小的男子愚讷,不知道可以脱鞋踩上坐垫借一借高度,他幼稚地把那个巨大的蛇皮袋往行李架瞄准,扔!谁想没扔中,行李掉了下来,男子手脚倒也灵活,顺手接住了,但袋子实在沉,他趔趄着倒退了几步。后面过道里还排着很多人,男子看到自己造成了困扰,加上“大哥”在旁边愤怒的训斥,男子心里又急又羞,额头发际生出小小密汗来,急忙又抡起蛇皮袋往行李架上扔,没想到这次非但没把行李抡上去,那硕大的袋子直直的落下来反把男子直接砸翻倒地,男子倒地的时候顺便殃及了旁边的“大哥”,大概是摔倒前急性之中抓了“大哥”一把。“大哥”怒不可遏,用方言大声训斥着男子,周围人一片嘘然,“大哥”似乎得了某种优越感,更加大声、赤耳的训斥男子,我甚至看到“大哥”怒颜中的一抹丑恶的笑!
可怜的男子!他更着急了,甚至有点“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的意思来,不过他终究没显现出咬人的预兆,而是重新发愤图强,抡起了蛇皮袋,准备拼命一抡!
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窜了两步窜到男子身边,才发现自己竟然比男子高这么多。我帮他举起蛇皮袋,然后把这个万恶的袋子塞进了行李架。
一旁站着的“大哥”这时不再训斥男子,有些窘迫的站在旁边,直到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一次,我没有与周围的人进行“宝贵的交流”,我的心里眼里全是眼泪。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受到别人如何的羞辱和鄙视。我仿佛再也高兴不起来,再也张不开口“交流”了。
“喜欢”坐火车,是因为,车上坐了一车的类似父亲的人,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受到千里之外的父亲就在身边,这,就是火车最有魅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