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青在土耳其,前天突然发信息给我说,
好久不联系,我怕你们就不记得我了。
我说怎么会呢?
他沉默很久,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直到那天一个同胞遇难,
现在我才知道,人生啊,无常总比有常多。
文 |连 青
- 01 -
我是在地中海边第一次见到Y的,对于彼情彼景下见到一个国字脸的糙汉子,我感觉很是遗憾。Y穿着公司统一配发的蓝色衬衫,一脸憨笑的看着我,这个笑容不合时宜得就像是夏天的电暖炉,让人觉得十分地不舒服。他亲切得过分的脸上,仿佛写着大写加粗的“淳朴”二字,反而让人察觉出精明来。
我公式化地介绍了自己,便示意可以开始工作了。Y忙提着沉重的仪器跟过来,嘴里念叨着,哎呀,你可来了,这下.……我既没听他在讲什么,也没搭理他。
第一天就这样在恍惚中结束了,工地四周的荒凉让我很是沮丧,刚刚入行的我显然忽略了火力发电厂是不大可能建在闹市附近的事实。于是这里没有预想中静谧的地中海小镇,也就更谈不上异国姑娘了。在回去的路上我问Y来了多久了,他笑呵呵地告诉我已经两年了,甚至过年也没有回去过。我说这破地方待两年你怎么待得住啊,他说哎呀都是为了赚钱不是,我听了不屑一顾地想你这不是废话吗,随即又自嘲地想,自己也是问了句废话。
还能为了什么呢。
- 02 -
复制粘贴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工作是复检设备供应商提供的压力管道金属成分是否符合设计要求,这需要用到一台叫做光谱分析仪的设备。主任将这台玩具手枪大小的设备交到我手里时,只说了一句话,“这玩意儿30来万,好好保管”,话里未尽的意思让我有当场撂挑子的冲动。
此后,我斜跨着这台祖宗在高80米的锅炉本体里上蹿下跳的日子里,我总时不时得以慢于别人两倍的速度翻越各种障碍物以免磕着碰着它,有时候我看到Y笑嘻嘻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便指望他能暂时帮我拿一拿,我才刚起个头,他就急得头手并摇,这个……我拿不好拿不好。我说拿个东西有什么拿不好的,他便苦笑着说你别为难我了。我冲他发火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呵呵地劝我别生气,我说你整天倒是心态好,你说你整天乐呵个什么劲啊,他说那也总不能哭吧。
说起来我倒真是没见过Y发火的样子。有一次我从工地回来,隔着老远就看见主任站在院子里冲着他大吼大叫,“民工”“滚蛋”这些词汇不绝于耳。等主任发完火我凑过去问Y咋了,Y从铁青的脸色里艰难地挤出一丝招牌式笑容,没咋。我撇撇嘴心想这你都没咋,真想知道你有咋是个什么情况。
我坐在他旁边,摸出一根烟,心想磨蹭一会儿再进去,免得殃及池鱼。没一会儿Y憋出一句话来,真没意思。这句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沉默着没有搭腔。
- 03 -
日子继续向前推进着,我渐渐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下班也不再一个人跑到海边去发呆。驻地也在海边,那里停泊着一艘已经退役的邮船,这艘船被公司租了下来,作为职工的宿舍。邮轮上层有一间颇大的娱乐室,应该是原来的酒吧,每天晚上几个相熟的朋友会聚在这里玩玩三国杀,天黑请闭眼什么的。
Y每每只在旁边看,从不参与进来,邀请他他便露出我让他帮我拿仪器的神态。我们旁边有一张硕大的圆桌,这张圆桌变成了焊工们扎金花的地方,每次从这张桌子旁边经过都能看到桌面上堆积起的令人咋舌的里拉(土耳其货币单位)。
我偶尔调侃Y,说你怎么不到旁边去试试手气。他难得露出精明的表情来说我才不去,赢不了的。我说你怎么知道赢不了,听说有人赢了三年的工资咧。他一脸的讳莫如深,笑着摇摇头。
身边的人总说,在国外工地上时间长了,容易得“国外综合症”,这名字起得也简单粗暴了些。形容的是一个人长期在异国环境下保持工作状态,人容易变得暴躁、易怒、焦虑,说得好像挺是那么一回事的。曾经发生过一件公司职工纵火案也佐证了这种说法,这个纵火的大兄弟,自己闷在房间里纵火,触发了烟雾报警器,被浇了个透心凉,第二天就被勒令回国。大家纷纷调侃说对于想回家的人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不过对于我和Y来说,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的,我们俩都过得挺怡然自得的。有一次Y听到我吐槽土耳其人太懒,也不知道到我们驻地来摆个摊什么的之后,跟我说,那我来摆你照顾我生意嘛。当时我只当他是开玩笑,没想到过几天他真的用两个小板凳支个木板,在驻地门口摆起了摊儿,日化香烟泡面饮料充值卡一应俱全。
我凑过去说你还真摆啊,他笑呵呵地说有钱咋不赚。我又问你这东西哪儿来的啊,他说有的是自己出去进的,有的是工地上收的。我指着一包蓝楼问他多少钱,他比了个18,我说嘿这价格良心啊,他笑呵呵地补了句,里拉。
- 04 -
之后Y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张木板已经放不下他的货了,变成了四张木板。Y的行为无疑提醒了同胞们,驻地主干道两边突然变成了夜市。尽管竞争越来越激烈,Y龙头老大的地位却因为起步早熟客多无法撼动,甚至最后花钱雇人收摊儿,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我问Y有没有烧香,Y笑眯眯地说我这才几个铜板的生意。我赶紧追问那到底是几个铜板嘛,他叹了口气,十分惆怅地说,反正不够娶老婆。
我十分惊讶于Y居然还没有结婚,惊讶过后又有些羞愧,自己认识他大半年居然连他结没结婚都不知道,于是赶紧好言安慰道,照你这个趋势肯定没问题的。Y说我这是赚几个辛苦钱,哪像你们每个月工资那么高。这话我就有点儿不大乐意听了,扯起嘴角笑了笑就准备走。临走前想起主任让我带的话,又补了一句,主任让你注意休息。他招呼着刚来的客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就是这么突兀,就是这么狗血。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市内,就这么一天,这个人就没了。
- 05 -
同事告诉我Y站在一辆运送主蒸汽管道的挂车旁边,枕木碎了,好几十吨就那么直接压在了血肉之躯上。旁边的人发现不对劲,叫他躲开,他没反应过来。
同事顺手一指,就是那儿,太惨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走过去,问,这儿吗?同事点点头,我仔细看了看,除了尘土,什么都没有。我问,血呢。同事看傻逼似的看着我,回道,当然是连夜处理了。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主任正埋头写着什么,看到我进来,便端起茶杯,问我,让你带的话你带到了吗?见我点了头,他抿了口茶水,低头轻轻说了句,人啊,值吗?
我谈不上难受,也说不上平静。只是被一种无力感充斥着内心。
几天后Y的父母被接了过来,公司派专人陪同料理了后事,并支付了赔偿金,据说是八十万。事情处理得波澜不惊,家人也确实没什么可闹的,仅仅是十来天,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只是主任多了一句“钱是赚不完的”的口头禅。
时间慢慢向前滑行,大家都把Y忘了,就连他的室友,他的竞争对手也不再记得他了。主任最开始还提两嘴,接着也慢慢不再说了。我偶尔路过他摆摊的地方,还能记起他的样子,半年以后我离开的时候,大巴车路过那个地方,我已经丝毫没有想起这个已经回不了家的人了。
所以啊,生活有时候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婊子。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