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红华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小学时代。
村小在我家后山上。
几弯小道,抬头望天般地通向山顶。爬坡穿林,成了小鬼头们一早的必修课,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多少累。
这里竹林幽深,树木掩映,“U”字型的泥房群,主体是宽敞的大队礼堂,做戏,看电影,大会小会,村民搬条凳子就热闹了。
左右各两间教室,一至三年级的小鬼头,都挤在这里。中间是块空地,也是操场。旁边搭个小屋,烧水蒸饭。礼堂与教室的走廊夹道,是李老师和许老师的办公地,简陋的只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
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非常安静,空气中弥漫着希望的味道。我正准备回家,李老师突然叫住我,“来做道题,做对了两块钱,给你二十分钟。”他朝我微微一笑,眼神里满是鼓励。
小伙伴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两块钱?棒冰才五分钱一根呢,大家半信半疑。有这等好事,我当然不会放过了,不就是一道数学题吗?
好像是做了有点时间了,我交卷的时候,李老师看了看表,“嗯,十二分钟,”他看了我的答题,“是聪明。”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我知道,他一直看好我。他的课教得扎实,写字笔画顺序,或是听写能力训练,都很用心,能力不逊专业。
我也知道,这是他平日里扎竹丝扫帚挣的钱。他闲不下来,田间地头,也是一把好手。他是代课教师,工资那么低,还想法子激励我,我心里自然十分感激他。
凭这解决奥数的智商,我也确实嘚瑟了一阵子,就像我在左手上画个手表,裤带上吊个绳子,挂上家里和教室的钥匙显摆一样。
有几天了,家里的老母鸡不见了踪影。姆妈有点慌,看我灵光,就喊我去找。我爬到背面的茶山,终于在一棵大茶树下有了发现——老母鸡正窝着孵蛋。它“啯啯啯”地闷叫,又抖动着鸡冠,我哪敢惊扰,只是有事没事去转转看看。后来我写成了一篇纪实作文——《母鸡孵小鸡》,被拿到镇中心小学当范文读。
“滴滴答,滴滴答,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礼堂里,传来了令人期盼的声音。那是我阿爹的乐宝收音机(全村唯一的一只),准点传来的声音。阿爹是个篾匠,不出工的日子,就拖了毛竹,到礼堂来做,这里离家近,避风雨又阴凉。
山村里,除了课本,学习资源匮乏。小鬼头一下子哄进来,抢了阿爹扳的竹椅坐,并认真地比划起来,好不开心。
我阿爹总是念叨那一句“马尾巴的功能”,然后朝我们嘿嘿地笑,我至今不知道是啥意思。
大多数课余时间,操场泥地里,划个圈儿跳房子;手拉手,围个圈,玩老鹰捉小鸡;两张桌子一并,中间弄几块砖头一挡,就乒乓起来。我们晃荡在操场前可以爬的任何树木上……快乐的时光,不经意间弥散了整个山头。
我们也午睡。同桌,一个睡桌子,一个两条凳子一并,就是一张床,不大,甚至有些窄,小鬼头哪有什么正经睡姿,我值日时就发现,女娃也是趴手趴脚,素面朝天的。
傍晚放学,抓一把冻米糖,约同学去割猪草,偶尔也割点草籽之类藏到篮子底下,满了,就玩田积棒。或是系把柴刀上山,挑靠近的两树,从一棵挂到另一棵,两捆就成了。
美好,终是短暂的;离开,完全是迫不得已。
两年,我得从一个村庄,奔去两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庄。在我心里,好似出远门似的,隔着千山万水。屋后耍了三年的小学,也渐行渐远,从此成了我的第一个母校。
清晨,薄雾笼罩山野,溪水在村庄里曲折穿行,传递着这块土地的真实。姆妈们把我们送到溪边,多少交代几句,就蹲下身子,搓洗衣物。早饭时段,大队长会捧着饭碗,站在高坎上喊话。毕竟田地里的活,记着她们的工分,养家糊口,一分也不能丢。
我们七个小鬼头哪里知道这些,一窝蜂地上了岭,翻过几个小土坡。坡上是整片的栗子林,晨露微茫,周围一片静谧,小鬼头如风而过。
若是到了秋后爆栗的日子,我们会起得早一些,散入坡里,草里,到处拾捡,如出工的农人,贪一锄鲜。用不了多久,兜里,书包就满了。红强用石头扔上枝头,再开一个嫩点的。云祥一边催促着,一边蹲下身子寻一个,又赶紧跟上队伍。红光油亮的板栗,对他们充满了吸引力,远比书本有趣多了。
细细的一层绒毛,用小手一抹,衣角一擦,牙口一用劲,栗子就开了口。顾不得粘着苞衣,就听见咔咔的声响,满嘴脆香甘甜。
话说回来,书读得来读不来,有什么要紧呢。会玩,干架是一把好手,照样让人羡慕。后来果然,两个一表人才的小鬼头,都如愿入了伍,强军去了。
我们走一会儿,小跑几步,像七只水鸭,屁颠屁颠地没个队形。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鬼头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嬉笑打闹中依然笑靥如花。我们的两个女生,敏芳和秋芳,水嫩清秀的面庞,在晨雾中氤氲着一层湿润的明亮光泽。
冬日寒冷,我们背甩着书包,小手拎着饭盒、菜罐,通常还有只小火盆——用铁皮箍的圆桶,上面加个弧柄。小小身躯,跨过一座石桥,沿着公路,转上一条蜿蜒小道,直到走进一个木门。
小学像一座大四合院。平房,左右各六,对面是办公室和厨房。绕过后门,是一片开阔的地,长着柔嫩的小草,绿茵一片。我们玩耍打闹,浑身使不完的劲,都挥洒在这里。不远处有个小池塘,旁边挂着“水深危险”字样,据老坞同学忠林说,里面有鱼有虾,有泥鳅黄鳝。他是否下水摸过,不得而知。
小学又像个兜兜班,附近几个村庄,后岩,老坞,张家坞,读四年级,小学高段的,都集中到富家这里,还有初中临时的两个班。有个王姓的女老师,教24个字母的,她女儿正好与我们同班,肉嘟嘟的小脸,一头短发,会讲几句英文,稀奇得很。
离开了家,一切都是陌生的,小鬼头又谈何容易。第一次蒸饭,就出了洋相,饿了肚子。
我把米淘了几遍,看上去没一点浑为止。又把水憋个干净,盖上饭盒,小心地放蒸箱里,再朝它看一眼,记着它的位置。
随着下课手铃的晃荡,大伙儿跑了出去,院子里闹哄哄的,充满着草木拔节的声响。一格格的饭蒸,放在水泥墩上,一下子被围个水泄不通。烫手放了的,忘了记号的,盖子离了盒子的,翻了菜罐的,慌乱中,弥漫着自由快活的空气。
我眼尖,一下子就瞧见我的饭盒。可一掀开,傻眼了。一颗颗看似饱满的米粒,半生不熟,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委屈。
我惊慌了。
找着饭盒菜罐的,小跑着进教室,或是蹲在过道边就吃起来,没人会注意到我,一个人偷偷地躲一边去。土豆、榨菜皮很尴尬地看着我,离开了白花花的米饭,它们也有说不出的不痛快。
去要点饭吧,我心里想,也没什么倒霉的。如果我脸皮稍微厚一点,哪怕端个饭盒,在小伙伴面前把笑料抖了,凭着我班长的身份和不错的人气,也不至于饿着肚子——可我竟然丢不开面子。
放学一回家,我就翻冻米糖吃。姆妈细心,几句唠叨就把我的笑话揭了锅底。“水,加到盖住米多一些就行。”姆妈拿着饭盒示范了一下,又叮嘱了我几句。以后,我在村小吃饭,也就正常了。
让人开心的是,作业不多,课堂上完全能完事。放学回去,照例是砍柴火,或者割猪草。上学和放学,简直是两码事;学习与生活,是可以分开的,这倒成了我为师后可以炫耀的轻松自由。
我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是洪先生,他有一张方正严肃而男神的脸。有一次他向我喊话,“你看看,小娟课后作业做了四五本了,你一本都没有。”我并不尴尬,心里想,哪一次,小娟的分数比我高了呢。但我还是很老实地低下头,基础打牢固一点没有错,这么些年,从村小升入区重点的并不多,我被洪先生指望上了。于是我恭敬地站在洪老师面前,打包票,一个星期做两本。洪先生只才满意,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去。
后来,全镇四年级学生百题笔算,我用时最短,并且全对,算是给村小,给老师争了光,让洪先生非常满意,他当着全班的面,奖励了我两块钱。我就请全班吃棒冰,没好意思落自己口袋,谁让我是班长呢。
班长也有吃瘪的时候。
我的语文老师何先生,是个小老头。一说到“和蔼可亲”这个成语,我就会想到他。平日里,何先生总戴着一副眼镜,往讲台一站,就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让人可敬可佩。大家都十分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们。
何先生还喜欢摸我的头,他一边摸我的头,一边低下身子和我说话,“不错不错,数学噶好,作文也写得好啊,等下我读给大家听听。”他的目光温润,手有些微颤,仿佛悄悄地托举着我。我静静地坐着,眼里盛着无限的感激与憧憬。
何先生是我的语文启蒙老师,对我偏爱有加,还送了一本《山海经》给我,我语文学得愈发起劲,我不想辜负了他。
那一日,何先生去镇中心小学开会。正值秋末,枝叶零落,院子里可拾捡的枝棒也多,男生就逗着玩,闹开了。
不想来了个高个子代课老师,一声大吼,我的棍子还在空中比划,就被他逮住了。这时候,最尴尬的是,有人放了两个响屁,我不知怎么回事,没忍住,突然笑了起来,整个教室也都哄笑了起来。
这下可好,高个走过来就是一个“头塔”(俗称“栗子包”),“我叫你班长带头。”高个真高,我一低头,露出了可爱的害羞。
也许是被我的害羞感动和净化了,内心的纯真和美好被唤醒了,大家纷纷朝我看,却没有任何嘲笑的眼神。
其实除了这一次的教训,我也没什么抬不起头的,我成绩很好,总是第一。我说过,我学得轻松,上课听听,作业、考试也可以高分。
要么考上重点中学,要么去镇上读初中,还有成绩不达标的一类,不得不回家。小鬼头懵懂,第一次面临残酷的现实,几乎没有选择,哪像现在的孩子,初中九年制义务教育,自不用说;高中,大学,只要肯读,有的是机会。
但小鬼头并不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照样按部就班的读书,放学,也没有什么补习班、家教之类的东西,阿爹姆妈才没时间管这些。书不读,就不读了,有什么关系呢。书读得好不好,以后日子会怎么样,谁说得清楚呢。
我们班的小芸,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胖妞,后来真的没书读了,去丝织厂上班,又早早嫁了人。但她活得挺真实,朴实又自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委屈。每一次我们喝酒,我都能体会到发小自然质朴的感情。
回家的路上,七个小鬼头时常会在石桥上逗留。
我们看山。打柴的足迹,早已踏破凤凰山缺。大山永生,一代代地眷顾着山民,永远惦念在我们心里。
我们看水。一遛弯的河水,恰好围着村庄,奔向天目溪,汇入富春江。我们的目光坚定,丝毫没有游离。从这里突围,绕开山,趟过河,向最遥远城镇出发,义无反顾。
后来,几乎是个奇迹:我,和我同村的堂弟利民,憨厚的炎民,还有老坞的小眼睛美女小娟、红梁,高度近视的富家利春、小妹玉莲,一同考上了地区重点中学——分水中学。
是的,我们七个,从村小突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