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灵巧地穿过窗户，临走时欠欠儿地扯一把窗帘。抖起来的窗帘擦过亦诗正在发呆的睫毛。

不到十七岁，是个多愁善感、喜欢发呆的年纪。

望着刚刚带上绿意的柳树，亦诗划动手中的铅笔，十分虔诚地在纸上复刻着它。这源于一个美术生善于观察的“职业习惯”。

周围的人一个个都低着头，好像桌面上那一亩三分地更令他们心驰神往。只有亦诗伸着脖子看着窗户外面，在这间教室里，很不合群似的。

最后一排只有一张桌子坐着人，亦诗。确实也不合群，其他人是体育生，这个时间都去训练了，唯一的美术生，安静坐在角落没人在意。

黑板上写着自习课的任务，圣旨一样地摆在众人面前。

亦诗不在意什么任务，高一的下半学期才刚刚开始，传说中的高考距离自己还很远。况且，刚刚分过文理科，在文科班的黑板上写着物理作业，显然有点不自量力了。会考还没开始，以物理为首的科目依然还是要学习。但为时尚早，有恃无恐。在这所全市最牛的高中，为了升学率和一本上线率，自然还是将目光投射到更远的高考去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亦诗想起了前些日子没画完的素描，他掏出课桌里的一本杂志，翻开里面夹着的纸，对着封面上的女明星，继续描绘起来。

他喜欢美丽的眼睛，也为自己画作当中的人物陶醉着。杂志封面和纸上的分明是同一个人，但是亦诗更钟爱笔下的那个。他拿着铅笔伸出窗外，把笔尖抵在窗台上，用美工刀修尖，又把削下来的笔灰吹到空中。他开始对画面精雕细琢了。

对美的追求，也有少年的悸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亦诗似乎陷入了一个奇妙的空间，他感觉不到时间，只觉得在自己描绘的眼睛中下沉着。所以当有人突然在他背后说出一句话时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在画什么？怪好看的。”

突然被拉回到现实世界中，亦诗有点不知所措。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教室也乱起来——原来已经下课了。

“好看哎，好漂亮！”

那人凑近看过来。亦诗抬起头，注意到一位女生正满脸惊异地看着他的画。女生手里捧着一沓资料，正站在他身边。

“只是随便画画……呵呵……”

“这可不是随便，明明很好啊，像真的一样。”

下午的阳光在这个时候照进教室，女生脸上像抹了金。亦诗注意到了她被阳光射透的瞳孔，呆住了。

“像真的一样……”

那明明就是一副画。

“没想到亦诗你的水平这么高呢。”女生说道。

“还，还好，就是喜欢……”亦诗回答着。眼神没有挪开对方好像琥珀一样的瞳孔。

“加油嗷”，女生说：“下节课地理，我现在还要去发地理资料，先走了。”

亦诗看着远去的马尾辫，怎么也忘不了那颗像莫奈印象派油画一样的眼眸。他不知道女生叫什么，只知道她是地理课代表。分班一个月了，亦诗还是没能记住班里同学的一两个名字。在市一中这所文化课王牌高中，学习上的歧视还是太严重了，对于走艺术和体育的同学，普通同学往往嗤之以鼻，不仅因他们入校时比文化生的成绩底，就连高考文化也不高。亦诗难以融入这些尖子生们。

“可我也是凭实力考进来的啊。”亦诗想。

的确，能考进市一中的美术生，在文化上都是佼佼者。可其他学生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大多只知道班里有一个拉低全班平均分、不务正业的美术生。应该和那些体育生一样，不常出现在班里就对了。

所以亦诗很孤僻。不过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伴着他走过了相当一段时间。

上课了，亦诗收起画，拿到了分发的资料。

地理老师走进班，问道：“宋若欣，资料都发给大家了吧？”

“发到了，老师。”

原来她叫宋若欣，亦诗记住了那个女生。

四月的晚风有一股丁香花的味道，下了课的学生陆续走出教室。亦诗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脑袋里回想着阳光下的那双眼。

“这样的眼睛怎么画呢？”他心想。

他缓缓走出教学楼，一个劲地琢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走在前面的马尾辫，那根马尾辫很长，延伸到腰间。亦诗快步赶上去。

“宋若欣。”

宋若欣转过头来，“哈喽，亦诗你也走读啊。”

“啊，对，我家离学校不远，就办的走读”

二人走出校门。

“话说你今天画的画真的挺棒的呢。”

他从包里掏出那张画，他猜到宋若欣喜欢这张。

“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了。”亦诗递过他只深入塑造了两只眼睛的人物画。

“哇，现在拿在手里感觉细节好多哦”宋若欣凑近看着，“还有这个眼睫毛，感觉就像真的长出来了一样！”宋若欣接过那张纸。

面对如此高的评价，亦诗内心有一些得意，却也有点不知所措。

“对，毛根出肉，形容吴道子那个！”宋若欣好像很兴奋，眼里闪出光来。

“我跟画圣可比不了，”亦诗说，“这个也没画完，其实可以把其他的地方塑造好了的……”

“不用不用，只有眼睛也很好了！！”宋若欣激动不已，“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亦诗有些诧异地点点头，眼前的女生，应该也喜欢眼睛吧。

他感受到了画家被观众认可的喜悦。

“谢谢你亦诗”

“一张小画而已。”亦诗感觉到无比轻松。

“你很喜欢眼睛？”亦诗小心问道。

“当然了，谁能拒绝美女的杏仁眼呢。”

“杏仁眼？”

“我说的是眼型，”宋若欣抬起头，“你画的这个就属于杏仁眼，像一颗杏仁那样的形状。”她伸出手笔划着。“杏仁眼眼白比例比较小，眼神大多很清纯……”

亦诗没研究过眼睛的形状，被宋若欣的一番话触及到了知识盲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们学习美术，是不是很累？”宋若欣忽然转过脸，看向亦诗。

“呃，现在还好，不过明年六月就要加入集训了，那个时候才累。”亦诗说

两个人同时拐弯，进入路口。信号灯变成红色，他们站住。

“哎，你家在哪里啊？”宋若欣问

“彼岸小区，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真的假的，我家也在彼岸小区！”

“靠，这么巧？”

“你在几栋？”

“五栋”

“？？我也五栋！”

“几单元？”

“三单元”

“几楼？”

“八楼”

“遇见邻里了，我在三单元七楼，在你楼下！”宋若欣说。

实属也太巧了。

“可我怎么没见过你？”亦诗纳闷了，“再怎么说还是一所学校读书，混个脸熟也好，可是怎么对你没印象？”

“我去年搬来的，一方面为了我妈妈工作，一方面这里是学区房，方便我上学。以前上学把握不住时间，怕迟到，起的比较早，所以出门早，下课之后也没怎么注意到吧，所以感觉没见过你。”宋若欣说，“不重要啦，以后可以一起回家了。”

宋若欣笑道

“好像是这样”亦诗也笑。

两人一起过了马路。

“刚刚说到哪了？”宋若欣问

“什么说到哪了？”

“你说什么集训那个……”

“嗷，对，高二下学期要离开学校在画室全封闭集训喽。”

“感觉你们并不比我们轻松……”

亦诗怔住了，这类话是在他上高中后第一次听到。他看向宋若欣，竟有些不可思议。

“经常有人说我们靠天赋考大学，分也低，你不这么认为吗？”

“哪有那么多天赋，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天赋加起来的，我不认同他们说的话，你们和体育生一样，又要搞好专业，还要学文化，本来就比我们辛苦！”宋若欣说

“哪有那么多天赋……”亦诗把头低下去，放低声音说。

“我，说的是不是也不太对啊？”宋若欣看见亦诗低头。

“不，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宋同学，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尖子学生都会那么想……”亦诗说，“你也是第一个问我们累不累的……”

“我不会那么想的”

宋若欣看着向身边的车流，又说：“偏见都是来自不解。”

这句话像清晨寺庙里的洪钟，极具穿透力。亦诗摘下眼镜，放进胸前口袋。这一刻他不愿意装下去了——那个没有度数的抗辐射眼镜，是他企图用以融入这些好学生的道具，不戴个眼镜，怎么显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呢。亦诗有点想笑，不过，更是笑自己。

“是丹凤眼。”宋若欣说。

“嗯？我吗？”

“对，我确定，典型丹凤眼特征”宋若欣盯着亦诗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

亦诗突然害羞了起来，从来没有过和一个女生对视的经历。这让他十分紧张。在夜色中，宋若欣的眼睛像一颗光亮的黑曜石，在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和今天下午阳光下的眼睛有着不同的风格。

亦诗转过头去，不再和宋若欣对视，因为一直盯着女生看好像很不礼貌。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直到回到家，进入电梯。

“原谅我见识短浅，今天我对你们有了新的认识，尖子生不都是书呆子……”亦诗说。

“我也对美术生认识更多了呢，”宋若欣笑道“其实大家都一样。”

电梯门打开，宋若欣迈出去转过身：“拜拜啦，亦诗。”

亦诗顿了顿说：“谢谢了……”

宋若欣睁大眼睛愣住了，在电梯门快合上的时候，亦诗听到：“奇怪，谢我干嘛啊……”

亦诗深吸一口气。

是该谢谢宋若欣同学。

客厅的灯打开，亦诗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换上了拖鞋。

今天说过的话很多，以至于回到安静的家里时，亦诗的耳边还回绕着宋若欣说话的声音。亦诗坐到沙发上，他很留恋这种宁静的感觉，但是又总觉得少点什么。墙上的挂钟嗒嗒地走着。

他打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眼型

各种图文映入眼帘，他看着看着，忽地自言自语道：“桃花眼……”

宋若欣成了亦诗在班上认识的第一个人。